·文 章·
十三
接连两天,郑子榕一下班就给李妮打电话。找到李妮的下落已经成了他生活的主要内容。可是,李妮好像突然消失在空气中一样,音信全无。郑子榕坐立不安,到了第三天,他再也没法儿忍受这种神秘了。自从那天买菜和李妮邂逅,他的生活就变得复杂起来。从不做梦的他开始接二连三地做梦,后来又做贼心虚不敢面对陈欣询问的目光,再后来,干脆连丽丽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被陈欣逮了个正着。直到这几天,更是灵魂出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
从小到大,他的人生简单得像一块透明的玻璃,除了踢球,还是踢球,偶尔受点伤,在上面划道口子,玻璃仍然光滑如初。尽管从会跑会跳的时候起,他就是一个人见人嫌的调皮孩子。他到处惹事生非,从来不怕跟人打架,倒不是他力气大,而是因为他跑得快。打完就溜,别人追不上只好算了。小学老师来告状,说这孩子我管不了。他爸和他妈合计了一晚上,想出个锼主意,老师都管不了,我们更管不了,不如让教练管他去。托人找到少年体校的足球教练,说你就行行好收了他吧。没想到,到了足球教练那儿,他成了宝贝。因为跑得快,他抢球,截球,射门得天独厚,加上打架练出来的不怕撞,成了别人眼中的拼命三郎,一路威风。从此在绿茵场上跌打滚爬,打比赛,上体校,做教练,生活就像足球场一样平坦,单纯。
就连跟陈欣结婚都像是两块玻璃拼到一起那么直接。当时两人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经人介绍他看上陈欣的复杂,陈欣喜欢他的单纯,就走到一起来了。郑子榕的父母对儿子的选择十二分的赞成,就自己儿子这条件找个研究生真是托祖宗的福啦。陈欣的父母对郑子榕更是百分之百的满意,小伙子长得多精神啊,小小年纪就出去打比赛,在社会上闯荡,正好弥补书呆子女儿社会经验的不足。结婚时,房子是现成的。郑子榕老爸补差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单元房,正好给他们住。所有都是水到渠成那么简单。
可是现在,一头撞进他的生活的李妮硬是把这块玻璃变成了帷幕,有了看不见或不想让人看见的内容。这曾经让他兴奋不已,激情难耐。他不知道为什么同样的内容现在却让他感觉不堪重负。可能是简单惯了,他的脑子已经不适应复杂。或者老是迫不得已地言不由衷,精神太紧张。特别是李妮突然就失踪了,事情变得诡秘起来。他就像一个蒙着眼睛的人,觉得四周都是陷阱,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几天考虑的问题几乎比他几十年来考虑的问题都多。比如现在他想得头都发疼的问题有:1.李妮会不会出事?如果出事了,自己在现场留下的痕迹会不会把警察引来?如果警察登门,自己只能实言相告,那样我和李妮的关系将会暴光,陈欣会不会愤然离去?2.经过昨天晚上的亲密接触,李妮会不会因此爱上我?如果她动了和我结婚的念头该怎么办?3.陈欣回来后会不会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对我发难?如果她问起来,该如何自圆其说?4.就算陈欣对我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和李妮的关系是不是就到此为止?我能经得住这种诱惑吗?
郑子榕最烦费脑子的事儿,否则他也不会选择当运动员为生了。他不怕花力气,反正用完睡一觉又生出来了。在餐馆打工的时候有人劝他买个杂货店自己当老板,他就这么回答人家:烦那神呢。我现在这样挺好,干完回家什么都不用想。吃得饱,睡得着。做生意,赚了还好,亏了找谁去?没安生日子过。不如打工踏实。在家里,报税,买保险,交水电费,跟银行打交道都是陈欣的事儿,郑子榕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问题只要往陈欣那儿一扔,保管能得到答案。陈欣的脑子像台计算机,把问题从这边输进去,过不了多久那边结果就出来了。她自己也爱操这份心,还警告郑子榕说你的脑子再不动当心提前得老年性痴呆。
可是,现在遇到的问题却是没法儿求陈欣帮忙了。
“我得趁陈欣没回来,先把第一个问题给解决了。”一打定主意他就开了车就直奔李妮家。依然是那栋深红色砖墙的旧式小屋,那个曾带给他无穷暇想的地方,此刻却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如果说几天前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站在这里像个等待老师评语的小学生。那么现在他完全可以像个得了高分的好孩子充满自信地去见父母。因为在这短短的三天里,他终于真正进入了这个神秘的房子,打开了第一扇门。可为什么自己心里这么发慌呢?难道李妮真的出事了吗?
他把车停在路边,几乎是冲到了门前,按下门铃。没人。他这才发现里面没有一丝亮光。车道上停着一辆车。车还在,她应该在家呀。他心里嘀咕了一句,下意识地又瞄了一眼那辆车,这一看他差点没叫出声来。这分明不是李妮的那辆车!李妮的那辆是白色的雪佛莱,自己还帮她修过,印象太深了。而眼前却停着一辆黑色的尼桑轿车。这是怎么回事?车在,就一定有人。他回到门边,又连着按了几下门铃,还是没人出来。
他回到车里,刚要发动,突然看到客厅的灯亮了,然后门开了,门口出现了一个女人,但显然不是李妮。她又瘦又高,头发很短。她向外张望了一下,见没人,就又关上门进去了。郑子榕想去问,却像被念了咒语似的,定在那里。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难道这一系列的巧遇都是自己的幻觉?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李妮,我大概是得了妄想症了。
可是我去翠园吃饭,那个香港女人也知道李妮呀,这总不会是我妄想出来的吧。他突然想起《聊斋志异》这本他唯一从头到尾看完了的中国古典名著。小雅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我们老杨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他要被哪个狐狸精给迷住了,这个家还要不要啊?”难道李妮是狐狸精?她先施魔法让我跟着她,又装作车坏了引起我的注意,最后在翠园等我上钩。对呀,李妮为什么偏偏是在翠园上班,我怎么忘了翠园是有妖气的。没错,根本就没李妮这个人。还好那天晚上没跟她作爱,否则说不定已经成她的一顿美餐了。
这么说所有的顾虑都是多余的了?他突然感到一阵轻松。夜晚的空气湿润而凉爽,月光下昏黄的路灯柔和地照着寂静的街道。驶出住宅区的小路,汇入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流中,几天来罩在心头的乌云消散了。他好像在半空中漂浮了好久终于落回了地面,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安全的感觉真好,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十四
一上班,杨光就把自己埋在桌子上的那堆文献里。这还是上星期从网上搜索到的,今天图书室的玛丽抱过来的时候,特意交代,他要的所有文献都在这儿了。现在他要做的就是从这一堆东西里找出最新材料信息。
杨光所在的环宇有限公司生产汽车座位。日本的丰田,美国的通用等名牌汽车的座位都来自他们公司。这个年产值五亿多美元的加拿大公司以它的质量和诚信赢得了众多的客户。最近他们刚刚接到一张本田十五万只百灵鸟汽车座位的订单。这是环宇公司第一次和本田打交道,而百灵鸟又是本田2005年最新款式的跑车,是拳头产品。由于跑车内空间很小,近期油价又居高不下,本田对座位所占空间和重量都提出了相当苛刻的要求。当时其他几个工程师都觉得根本不可能达到,杨光看老板有意接下这笔生意,就咬着牙答应试试。
试了现有的几种材料都不理想,杨光就想起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古训,拿出了当年读博士时查资料的看家本领,搜索了一长列目录,害得玛丽三天没敢找人聊天,跟杨光诉苦说舌头都快长青苔了。
眼睛看着面前的资料,却是一个字也没往脑子里去。那天在老郑家喝酒直到半夜才回去,小雅嫌他酒气熏天,不让上床,在沙发上凑合了一晚上。昨天晚上倒是让上床了,却又莫明其妙地失眠,现在脑子像一桶浆糊。其实女儿上大学以后,她那个房间一直空着,杨光提过好几次想搬那屋去住,有点自己的空间。小雅偏不同意,说,你想在我眼皮子底下金屋藏娇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动的什么心思。自己一间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再把计算机也搬过去,上网勾引女孩子也没人知道,不美死你。告诉你,只要一天没离婚,你就别做这个梦。把他噎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关系会变成这种样子。大学的时候小雅也算是一朵班花。她身材修长,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当时女孩子已经不太时兴扎辫子了,比较前卫的把头发烫得满头花卷儿,还有的学春苗的样子剪得短短的。所以杨光认为小雅很淑女,噌地就冲上去了。而且没费大力气就擒获。杨光一米七八的个儿,长得酷似电影演员达式常,斯文,儒雅,加上喜欢舞文弄墨,又踢了一脚的好球,很得女生亲昧。二年级的时候,南京各大电影院轮番放映电影《人到中年》,是达式常和潘虹配戏,大家看了惊呼,哇,中年的杨光就是这样的呀。他和小雅的关系公开以后,不少人还挺遗憾的,现实中的达式常喜欢的并不是潘虹那样的女人嘛。毕业分配的时候,辅导员说,如果你们想分在一起,南京是没法儿留了,倒是可以照顾你们去北京。于是两个外地人在北京的风沙中过起了家家。
那是他们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北京理工大学的教师宿舍是几栋破旧的筒子楼。快十户人家合用一个水房,厕所。开始他们连煤气罐都没有,就靠一个硕大的煤油炉改善伙食。设备虽然简陋,小雅的橱艺却是了得。她爸爸是外科医生,妈妈是妇产科大夫,家里的一日三餐全靠她这个老大张罗,练就了一手做饭的绝活儿。那段时间,下了班小雅顺道在校门口的农贸市场买点新鲜蔬菜回来,再去副食商店割块肉,每天换着花样给杨光做吃的。跟小雅做的小炒比起来,食堂的大锅饭就跟猪食差不多。吃了四年大学食堂的杨光每天享受着贵宾级待遇,好像一下子从地狱升到了天堂,乐不可支。
小雅在做饭方面的悟性确实比专业上的更出色。杨光是南京人,爱吃红烧狮子头。在南工上学的时候,第一次带小雅回家见父母,她就把这招儿从杨光他妈那儿给接过来了。看她学做南京菜时的认真劲儿,杨光当时就暗暗打定主意非她不娶。还没结婚就学做夫家菜,这样的女人不会很多吧。可惜北京没有长鱼,否则她大概会再去讨做软兜长鱼的手艺呢。
想到这里,杨光好像闻到了红烧狮子头浓浓的香味。自从俩人闹翻以来,快一个月了,小雅没给他做一顿像样的饭,红烧狮子头这种费工费时的菜根本想都别想。“哼,想用这个来要胁我。没门儿!”他恨恨地想。他有点后悔答应小雅不再和苏菲来往。
“笃,笃,笃”有人轻轻敲门。
“Come?in,please.”杨光赶紧把涣散的目光集中到文献上,挺了挺腰。门被轻轻推开了,杨光眼前一亮,是苏菲!她穿了一件白色衬衫,是今年时兴的短短的腰身很夸张的那种,黑色的丝质筒裙,简洁,明快。这个苏州女孩很会修饰自己。其实她偏爱的颜色只有黑白两种,但她能根据场合,心情,天气搭配出许多不同风格。比如今天这种阳光明媚的夏日,穿这么一身真如清风扑面,让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苏菲?”杨光有点意外。
自从在小雅那里发了毒誓,已经快一个月没和苏菲单独在一起了。尽管他早就想跟苏菲好好谈谈却因为没想好怎么开口一直拖着。而苏菲,不知道她是从别人那儿听到了什么还是天生的善解人意,竟也心领神会地尽量避免和他正面接触。有时候小组开会,苏菲有意无意地坐在离他挺远的地方。但他能感觉到苏菲关注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今天苏菲在沉默了这么长时间以后突然来找他,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
“嗯,是这样的,国内的公司来电话催我回去,说是设备已经到了。我想反正主要技术也学得差不多了,大概不会有太大问题。我是来向你道别的。”苏菲微笑着说,眼睛里却有亮亮的东西闪了一下。
“怎么说走就走呢?不是还有半年才到期吗?这都是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的。中方不能单方面修改合同内容的。调试设备的活儿,我们派个技术人员过去,一个星期就能解决问题。你来培训三年,可不光是为了做调试设备这种简单的事儿的。”杨光有点语无伦次。
“可杰克经理说公司也跟他谈了,他觉得可以考虑。而且南京那里刚刚起步确实很需要人。我也想早点回去帮帮他们。”
“不行!杰克不能不征求我们的意见就擅自做决定。我们有我们的计划和安排,你是归我管,我要对你负责任。我这就找他去。”杨光说着就站起身要走。
“这不怪杰克,是我自己想回去,主动去问他,他才表态的。”苏菲挡住杨光的去路,柔声劝道。
“那也不行。我不能让你现在就走。” 杨光推开苏菲,冲到门口。
“杨光!你不要冲动好不好?”苏菲那异乎寻常的高音调让杨光吃了一惊。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过头像不认识似的盯着苏菲。苏菲走过去,轻轻关上门。转过身时眼里已经含了泪,“杨光,我知道你的心思。我又何尝不想留在这里呢,起码每天还能见到你。可是有些事情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你是一个考虑周全的人,不用我来提醒。我猜你一定已经作出了决定,只是不知道怎么跟我讲,对吧?”
“你怎么知道我已经决定……?”杨光被苏菲的冷静镇住了。他没法儿把眼前这个成熟、练达的苏菲和他认识的那个小鸟依人的西子姑娘联系起来。
“看得出来,这段时间你夹在我和你太太之间,活得很苦。看你这么累,我的心疼极了。我知道,对你来说,任何一种选择都不容易。选择她,你觉得有负于我,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你可能永远也给不了我一个完整的家。选择我,你觉得有负于她,毕竟你们有过美好的过去。我前前后后考虑了很久,觉得可能你现在的决定是最好的。因为我给不了你逝去的岁月,那是你和你太太的共同财产,它已经深深刻在你们的回忆中了。一个没有回忆的人是很可怜的,所以……”
“苏菲,不要说了。”杨光把苏菲深拥入怀,鼻子酸酸的,“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懂事呢?我?”刚说到这里,电话铃响了。
杨光放开苏菲,伸手拿起电话,“Good morning,Guang speaking.”不知道对方说了几句什么,杨光接着说:“No problem,I’ll be there in a few minutes.”
“杰克要我去一趟。苏菲,今晚我请你吃饭,七点钟在翠园,不见不散。”他简单交待了一句,就匆匆走了。
苏菲整了整衣服,收拾起激动的情绪,也离开了杨光的办公室。
十五
陈欣带着她的一对儿女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家里又有了生气。几个特大号的旅行箱塞得满满当当的,娘儿仨一个个神情激动,像凯旋归来的战士。郑子榕说陈欣我怎么看你像一国际倒爷啊,至于吗,什么都往这儿背。陈欣翻了他一眼,说,在这儿你什么都不让买,还不兴人家回国过过购物瘾啊。
说完就和孩子一起兴致勃勃地给他展示此行的战利品。三个人当中,数丽丽的收获最大,买了一箱子花里胡哨的所谓时装。试了几件郑子榕就受不了了,“怎么都这么小啊,肚脐眼儿都露外面了。陈欣你也不帮她把把关,这样的衣服怎么穿得出去嘛。”
“爸是土老冒。这是今年最时兴的款式。我们学校好多女孩都穿的。”丽丽美滋滋地比划着。这孩子眉眼、身材都随了他爸,轮廓分明的长圆脸,长长的睫毛,挺直的鼻梁。这两年串得比她妈都高出半个头了。
郑子榕看跟她说不通,就转向陈欣。见她正满脸笑容地看着女儿,像在欣赏她的杰作。
“你还美呢!咱们可是中国人,不能跟洋人比。穿上这种露肚皮的衣服,哪里还有半点东方女性的含蓄典雅。”为了引起陈欣的重视,郑子榕搜肠括肚地找大帽子往上扣。
“没那么严重吧。青春的美也是不露白不露地。能露的时候不露,以后生了孩子,满肚皮的斑马纹,想露也没法儿露了。”陈欣半开玩笑地说,眼光仍没离开丽丽。
“妈啊,你也这么胡说八道!”丽丽气得不试了。
“这孩子,不禁逗。得,该我显摆显摆了。”她打开另外几只箱子。郑子榕伸头一看,好家伙,嘛玩艺儿都有,整个一杂货铺。大到窗帘,卡拉OK机,中文电视连续剧,小到中国结,檀香扇,傻子瓜子,二锅头。吃的用的,一股脑儿塞在一起。郑子榕感兴趣的是带给他的几条李宁牌运动风裤。每次陈欣回去都不忘给他买几条这种裤子。这裤子质量不错,穿在身上宽松舒适,郑子榕一回家就换上它,需求量很大。其次就是电视连续剧,这么几大盒足够他和陈欣“共度良霄”一阵子了。最近陈欣没事儿就上网聊天,只有这玩艺儿能把她从网上拉到自己怀里来。看的时候,一边还嗑着洽洽瓜子,发发议论,别提有多自在了。
展览完了,发现瑞德早就不在身边了。两人赶紧屋里屋外找,看他正猫在自己房间里悄没声息地拼四驱车呢。这种四驱车模型前一段在国内可热了,又是比赛又是电影的。瑞德这次回去,赶了个尾巴,如获至宝地买了一大堆回来,一路上抱着,不让人碰。
“甭管他。来跟我说说都有什么新鲜事儿。”郑子榕拉上陈欣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总的感觉是人家国内人活得比咱们潇洒。动不动就出去吃饭,要一桌子菜,吃剩下的,连包都不打。我看有的菜动都没动过,实在心疼,就提议咱是不是打包带回去呀。人家为了不掰我面子,象征性地打个包,还“忘”了带走。心里不定怎么嘀咕我这人小气呢。对了,最逗的是瑞德。那次我带他坐火车去北京看你爸你妈。开始他还算老实,捧着本厚厚的《哈利·波特》看得入神,弄得周围的乘客和乘务员对他佩服得不得了,这么小的孩子就能看这种大部头的英文小说,多能耐啊。我也没解释。好在他中文说得还行,不至于露馅。后来,他跟硬座那边的几个小伙子搞熟了,就总去看他们打扑克,起哄。晚上快十点了,乘务员看他还在那儿打打闹闹,就把他带回硬卧车箱,指着墙上的几行字,说,小朋友,你看那儿写的什么?瑞德满脸茫然,问,写的什么呀?乘务员奇怪地说,你这孩子,看样子也有四、五年级了吧,怎么连这几个字都不认识?我在旁边看杂志,本来不想管他,听到这话就抬头看看那个牌子,上面写着晚上十点熄灯睡觉之类的话,难怪瑞德不认识。我赶紧解释说这孩子是CBC,中文文盲。大家这才恍然大悟,没把他当成白痴。”
郑子榕听了,哈哈大笑,我儿子门门A+的主儿,居然差点被同胞定义为白痴。真他妈逗。陈欣打个哈欠,说我顶不住了,得去睡会儿。再看丽丽和瑞德,时差也上来了,个个东倒西歪的。郑子榕把他们都轰上床,心满意足地去后院喝啤酒。此时此刻,他想的是,三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谁能说这不是幸福的最高境界?
十六
当杨光赶到翠园的时候,已经晚了十分钟。
为了赴这个约会,他跟小雅费了半天口舌。他说有个同事的生日PARTY,所有人都去,自己不去不好。小雅说,既然那么多人去,缺你一个又有谁会注意呢?杨光说我是部门经理,需要和自己的下属搞好关系。小雅反唇相讥,你连跟老婆的关系都搞不好,还奢谈什么下属的关系。你大概只配跟情人搞好关系吧。杨光只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厌恶腾地升起来,他生硬地拨开小雅拦他的胳膊,冲了出去。
跨进翠园的门,杨光一眼就发现了苏菲。她身着一袭黑衣黑裙,脸色有点苍白。杨光快速扫视了一下在座的食客,没发现有熟悉的面孔,就从容地向苏菲走去。苏菲选的是一个靠近墙角的座位,正好是在灯光的阴影里,非常隐蔽。
“对不起,来晚了。”杨光在苏菲的对面坐下来。
“没关系,我也刚到。你编了个什么理由?”苏菲直视着杨光。
“当然不能说来见你啦。别这么咄咄逼人好不好?”杨光苦笑了一下,说:“怎么穿这么素净啊?”
“你觉得在葬礼上应该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呢?”
“葬礼?苏菲,你没糊涂吧?”
“我脑子清醒得很。两年了,从来没这么清醒过。没错,我今天就是来埋葬我们的爱情的。”苏菲的泪水夺眶而出。“对不起,我去下洗手间。”她站起身,低着头冲向洗手间。
“该来的终于来了。”杨光心里说了一句,脑子里一片空白。想过好多遍要跟苏菲说的话现在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苏菲从洗手间回来,情绪已经比较稳定了。她微笑着对杨光说:“其实你什么都不用对我讲。更不用说对不起,那样会亵渎了我们的爱情的。你说呢?”
她这么一讲,杨光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第一次发现“爱情”这种东西大概是人世间最最拎不清的了。它以一种方式诞生,却以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死亡。一百种爱情会有一百种诞生的方式,也会有一百种死亡的方式。只是他和苏菲的爱情死亡的方式有点残忍,是他亲手杀死了他们仍然鲜活的爱情婴孩,这个只有两岁的孩子,这个他和苏菲在伊甸园里孕育的孩子。他的心在滴血。苏菲啊,还有别的办法吗?我不想杀死他。他在心底一遍遍呼救。
侍者来点菜。杨光点了苏菲爱吃的油淋子鸡,为自己点了一个海鲜豆腐煲。苏菲要了一瓶红葡萄酒。两人慢慢品着,都不说话,伤感的情绪像一团棉絮堵在胸口,让人喘不气来。
“什么时候走?”杨光打破沉默。
“后天。”苏菲简短地答了一句,就埋头吃菜。又想起什么似的,接着说:“你不用送我。”
“苏菲,你说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决定。说说看,是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决定是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回到过去的生活中去会比较好。还记得我们俩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你到机场去接我,举着一个大大的牌子,上面写着:环宇公司接苏菲小姐。我想看看你眼力怎么样,故意装着没看见径直从你身边过去。刚走到门口,你追上来了,说,请问是苏菲小姐吗?这么多人,你怎么就认定我是你要接的人呢?”
“凭直觉。我想像中的苏菲就是你这个样子。”杨光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泽。
“那时候,你是多么气宇轩昂啊。”苏菲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我还记得你一看我点头,中年人的谨慎马上被孩子般的得意代替了。你笑嘻嘻地说,小丫头,想蒙我,我看的侦探故事可比你看的琼瑶小说多多了。你明朗的笑容像阳光一样自然而温暖。所以后来你告诉我你叫杨光时,我马上想到了阳光男孩。你就是我和男朋友分手以后照进我生活的第一缕阳光。从那时起,我就爱上你了。”
“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害得我费尽心机地讨好你。”
“原来你教我开车,送我上课都是别有用心的呀。”苏菲开心地笑着。
多么可爱的女孩子!杨光深情地注视着苏菲。这个心智成熟,冰雪聪明的女孩,我们似乎前世就已经约定,上天如约把她从中国领到我的面前,我为什么就没有勇气和她携手一生呢?家庭,责任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我们牺牲一生的幸福来保全?
苏菲看到杨光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那时候你多么开朗、干练,再看看你现在身心疲惫的样子,我就忍不住责怪自己。是我让你偏离了原有的生活轨道,陷入两难的境地。过去我以为旧情已死,必被新爱代替。所以我心安理得地爱你,我自认为是爱的天使,要把你从死亡的婚姻中解救出来。后来我发现了你眼中的痛苦和无耐,而我竟然没法儿把它们从你眼中拿走。我才明白现实生活中的爱与婚姻并不是这么简单的关系。所以,这一个月你疏远我,其实是你在自救。你不能长期处在这种关系中,像国内的男士们津津乐道的“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的境界,你是达不到的。我说的对吗?”
杨光不说话。他拉过苏菲的手,轻轻抚摸着,然后紧紧握住。苏菲的手光滑圆润,食指尖尖,还有几个小肉涡。第一次教苏菲用公司的计算机时,杨光就爱上了这双手。后来,他们比较熟了,跟苏菲提起这件事,苏菲告诉他,她们家乡有个算命先生,看过她的手就说她是大富大贵的命。所以她考大学,考研从来不紧张,命里是你的,拿都拿不去。
“那我命里是不是你的?”记的当时他曾经笑着问她。苏菲伸出胳膊圈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在他的眼睛上吻了一下,然后神秘兮兮地说:“过去不是,现在是了。”“为什么?”杨光不解地问。“因为你现在眼睛里全是我啊。”苏菲那俏皮的样子把杨光逗乐了,“敢情我的命这么容易就被你改了?”
不幸而言中,自己的命运真的被这个女孩子改变了。
他紧握着苏菲的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说:“你真的觉得我还能回到过去吗?”
“你弄疼我了,杨光。”苏菲轻轻呻吟了一声,想把手抽回去。
杨光更紧地攥住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放过你的,苏菲。我要定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