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圆一梦
江岚
(一)
按照电话里约定的时间,真真顺利找到了座落在丛林小路之中,鸽灰色外墙的房子。她停好车,只见朱漆大门紧紧关闭,前院几株高大橡树绿意婆娑,午后的阳光穿过伸展的枝叶细细碎碎地洒在青草地上,斑斑驳驳,更显得整栋房子的幽深静谧。
到美国来已经快三年了,拿了硕士学位以后,真真顺利地在一所私立大学找到教中文的工作,有了固定的收入,便打算搬出学生公寓,找个环境好一点的地方住。
房子看起来不错,广告上的租金也不贵,离上班的地方也不远。真真踏上门前的数级台阶,抬起手来敲门。指尖接触到门铃的一刹那,她的心脏突然莫名其妙地停跳一拍——一种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即将发生的预感,使真真愕然地愣在那里。
一串细碎的银铃叮叮当当地响到脚下,一头白色的小北京狗拉住了真真正要转身离去的裙摆。她回头一看,大门悄然打开了,一个身材颀长,穿着深灰色唐装的男人,站在那里打量著她。
“杨小姐?” 他微笑,语气里有种奇特的,镇定自若的气势。
这个人很面善,似曾相识,并不是凶神恶煞,怕什么呢?真真心里暗笑自己没来由的慌乱,迎视著他的目光,微笑点点头。
真真那一双明亮如水大眼睛,使他几乎踉跄了一下,掩饰什么似地,他俯身抱起小狗。再扬起脸来,他像刚从长长的黑暗中走出来,乍然见到阳光的人一样,眯缝著眼睛:“它是雪球。我姓李,大家都叫我阿龙。”
他把真真让进门。房子很大,客厅里光洁明亮,家俱、窗帘和零星的小摆设、墙上的字画,都是盛唐时代的风格。如果室内装修也可以穿古装的话,这就是了,真真感慨。
穿过客厅和偏厅,起坐间里有一扇小门,他打开来示意真真下去:“出租的房间在下面。”
地下室比真真想象的大,家具齐备,收拾得乾乾净净,纤尘不染。有独立的起居间、小厨房和洗手间,而且一道落地的玻璃拉门直接通往后院,光线充足,通风也好,今后出入也不必通过大门。真真环室四顾,心里很满意。拉开落地门,后院花园里仲春盎然的绿意立刻扑到眼前来。
花园修剪得十分齐整,以一个巨大的青瓷鱼缸为中心,四周错落有致,种满花草。那些扇面大小,绿油油的叶子形状相似,看上去是同一类植物。
“都是牡丹吧?!” 真真脱口喊出来。
“是,”阿龙问得小心翼翼。“你──也喜欢牡丹?”
“是啊,”真真扬起脸笑。“上大学的时候跷过一个礼拜课,到洛阳去看牡丹花节。”
阿龙的眼睛又眯缝起来:“你要是喜欢这儿,明天就可以搬过来,我和老高可以帮你。”
“老高?”真真问。究竟有多少人住在这个大房子里?
“老高是我的管家,”他回答。“他出去买菜,应该快回来了。要不要进去坐坐,喝杯茶?”
“也好,”真真点头。房子不错,阿龙看上去不是苛刻的人。可是通常管家都精明刁钻,必须见一见才能做最后的决定,否则只怕将来天长日久地不好相处。
大客厅的另一边是书房,里面一股极淡极稀薄的檀香。真真坐下来,趁他去泡茶的功夫,悄眼打量四周。光线比较暗,红木的书案上摆著笔墨砚台,红木的椅子配明黄丝质绣花软垫,成套成套的线装书排列在沿墙的书架上……件件精雕细刻,都是复古的风格。
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很快吸引了真真的视线,那是一幅绢本色的仕女图。一个唐代宫装的美人,高髻上簪着一朵盛开的嫩黄牡丹。她的衣装华丽,体态丰盈,面带微笑站在羽扇之下,让真真迅速联想起唐诗里“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的句子。
“请喝茶。”阿龙用黑漆描金的托盘盛出两个紫砂盖碗,放在她身旁的小茶几上。
“这幅画气韵生动,文采自然,堪称上上之作,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难得还保存如此完好。”真真端起茶碗,随口称赞道。
“呃,杨小姐以前见过这画?”
“我哪有福气见过?这幅画的风格极像唐代名家周舫的手笔,是什么人画的?居然能学得周舫的神韵,必定不是等闲之辈。”周舫的真迹堪称价值连城的传世名作,除了故宫博物院一类的地方,寻常人家岂能轻易得来挂在墙上?真真因此认定此画是摹本。
“其实,”阿龙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转了话题。“杨小姐对国画似乎颇有研究。”
“谈不上研究,喜欢而已,”真真笑一笑。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们中间划下一道尘埃浮动的光帘,她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我是学中文的。”
“啊,难怪。杨小姐什么时候到美国来的?”
“三年前吧。你呢?”
“我十几年前就来了。其实我们是同行,我也在大学教书,教中国政治史和外交史。”
原来如此,真真低头抿一口茶。此人的气质高贵,言谈温文,原来是个历史学家。怪不得他这个人,以及这栋房子,都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时光倒流几百年的气息。
这时,外面传来大门开启的响动,伏在阿龙脚边的雪球应声向门口冲去。不一会儿,清脆的铃声就伴着一个手上提满大包小包的男人回到书房。
“老爷,我回来了。”他对阿龙躬身施礼,态度极其恭顺。
此人与阿龙年龄相仿,身材敦厚结实,真真猜想,他必定就是那个老高了。
她站起来,准备和他打招呼,老高已先看见她了。顿时,他浑身一震,手一松,东西落了一地。他跨上前来,紧盯着真真:“是你,真的是你!总算看到你了!”
真真皱起了眉头,莫名其妙嘛,又不是久别重逢,哪里来的惊喜交集?!
“老高!”阿龙轻喝一声,及时过来解围。“这是杨真真小姐,来看房子的。”
“哦,哦,”老高意识到自己的鲁莽,赶忙退后一步,呐呐地道歉:“我失礼了,对不起,杨小姐。”
“他那天和你通电话的时候,就说你的声音很耳熟,像他的一个故人,”阿龙解释道。
这老高虽然有点冒冒失失,倒也憨直。真真笑起来:“还好,没有将我认作仇人。”
然后她回身拿起皮包,对他们二人说:“房子看过了,人也都见到了,我先走一步。过两天我收拾收拾就搬来,具体时间我会打电话告诉你们。”
阿龙轻握一下她的手,表示一切不成问题。
隔著窗子,目送真真的车子在前面转了一个弯,看不见了,老高回过头来对阿龙激动地大喊:“老爷,真的是她!真的是她啊!”
“是啊,”阿龙常常地叹息,语气十分苍凉落莫。“终于见到她了。”
“织女娘娘托梦,指示我们到这里来等她,果然是不虚此行。”老高非常兴奋。
阿龙默默地点头。眼前又浮现出千余年前的那个七夕之夜,长生殿里,玉阶之上,他和她双双对着牛郎织女星发誓,愿生生世世为夫妇。
“老爷,您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
“真相?”阿龙苦笑。“老高,如果不是织女娘娘法外开恩,让你我在奈何桥头一次又一次免喝那一碗孟婆汤,我们怎么能够守着残梦熬到今日?你想想看,一千多年过去了,她已历经千世千劫,还能记得什么?”
“可是老爷,你们终于见到面了不是吗?织女娘娘一定会有安排的。”老高安慰主人道。
阿龙回到客厅,独自面对那幅仕女图,眼里渐渐充满了泪水,喃喃自语:“你会记得我吗?你会想起来吗?你知道我一直在找寻你,在等待你吗?”
从他的角度看去,那画中人的圆圆脸颊,一双凤目,和真真长得一模一样。
(二)
过了两,三天,真真的男朋友汪健和几个朋友一起,帮著真真把简单的行李搬了进来。
开头几天她睡得不好,每天晚上都作梦。好些不甘寂寞的精灵,夜夜飘进她的梦境,为她演绎一出出有声有色,扣人心弦的故事。那些故事,似乎都发生在很遥远很遥远的时代,可惜醒来以后就不记得了。大约是换了一个新环境的缘故吧,真真心想,要是能记得梦中的情节该多好,她一直相信,梦境是自己的潜意识从另外一个角度对现实的诠释。
这天是周末,真真醒了以后,没有马上起床,她躺在那里很努力地回忆昨夜梦中的情形。可是梦境残留的印象照例非常模糊,所有的线条色彩都很飘忽,似是而非,无法捉摸。
最后真真只得放弃,起来梳洗。拉开落地门的窗帘,豁然看见阿龙坐在花园里,背对著她,头发上沾满露水,显然已经坐了不少时候了。他似乎凝神在看什么东西,那么专注,真真拉开落地门,走过去,他居然浑然不觉。
真真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原来他面前绿色的枝头上,挺立着一朵初放的牡丹!粉红色硕大的花朵含着朝露,在柔和的初夏的晨光中晶茔透明,美得简直动人心魄,几乎不像是人间的物事。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真真忘情地呢喃。
阿龙大吃一惊,从椅子上豁然站起来,转身看见真真穿一件浅紫色起白色小圆点的连身洋装,亭亭玉立,微笑如花,他的脸色霎时显得非常苍白。
“早啊!”真真同他打招呼。
“噢,你起得这么早,”他好不容易站定脚跟。
“我打扰你的清兴了,”真真歉然一笑。
“不不,你刚才念的那两句诗……”
“那是李白吟牡丹的‘清平调词’中的句子啊,我从小会背的。还有呢,‘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把牡丹盛开的美丽写得淋漓尽致,是不是?”
“名家手笔,自然是画龙点睛,”阿龙脸上努力维持镇定,心头只觉得一阵阵气血翻涌。唉,你可记得“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你可记得“沉香亭北倚栏干”?!
雪球踏着铃声跑进来,堵住了阿龙几乎冲口而出的问题。老高跟在雪球后边过来,笑着对两人说:“老爷,杨小姐,早餐准备好了。”
“老高,其实你不用……”
真真的话还没说完,已被阿龙打断了:“你不必太客气,多一个人吃饭,老高并不多费事。我们拢共三个人,一起吃热闹些。”
真真知道再争辩也无用,只好做个鬼脸,一笑作罢。她倒不是虚伪客气,而是真的有些不自在。从进来的第一天开始,真真就发觉老高对她有种过份的尊重。他坚持不肯直呼她的名字,坚持为她做饭,每次她进门出门,老高必放下手中的事接她送她,诸如此类。真真反复强调自己只是房客,不是他的主人,也不习惯由人服侍。老高每次都唯唯诺诺地点头,之后依然故我,令真真哭笑不得。
“最近在看什么书?”早餐桌上,阿龙问真真。
“刚看完《封神演义》,”真真笑。“你的藏书那么多,看都看不过来。”
“慢慢看吧,反正有的是时间,”阿龙也笑了。“喜欢看什么,尽管自己去书房挑。”
于是吃完早餐,真真便到了书房,在书架上挑了一本《会真记》。这时雪球跑进来,毛绒绒的脑袋蹭着她的脚背和她亲热。真真蹲下来,说:“雪球乖,想出去散步了是不是?”
抱上雪球抬起身来,真真正好面对墙上那幅仕女图。一瞬间,真真觉得那画中人的面貌,轮廓有些熟悉,有些似曾相识的亲切。几秒钟的困惑之间,她的脑海里依稀又掠过梦中那些如烟如雾的景象,一闪即逝,难以捕捉。真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胶着在仕女图上,无意识地仔细逡巡,同样无意识地,她默念两边的对联。
前几次看见这幅仕女图,注意力都集中在画的本身,她从来没有认真看过悬挂在两边狂草的对联。此时逐字逐字辨识,念出,心脏突然狠狠地一紧,没来由地头昏眼花,泪水马上冲进眼眶,仿佛她心中隐匿埋藏了什么沉痛不堪的往事,顷刻之间被人击中一般。
“汪汪!”雪球的轻吠惊动了真真,她定了定神,四顾无人,赶快走出门去。怎么会呢,怎么至于被一幅对联感动成这样?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敏感脆弱了?真真自嘲地笑,把披到胸前的长发猛地甩到后面去。可是,她甩不掉心中那份莫名的酸楚,过了好久好久,依然堵在她的胸口。
那幅对联上,录的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长恨歌”里面的句子:“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三)
这天下午,真真回来得比平日早,老高迎上来告诉她,阿龙在书房里等她呢。真真一踏进书房,便闻到一股清冽的茶香。
“真真,我刚得到一点雨前茶,请你来尝尝新。”阿龙坐在椅子上,面前的红木茶几上散放着茶壶茶杯和几盒各式细巧点心。
“谢谢。不过我并不懂得喝茶,恐怕要浪费你的好茶叶了,”真真笑着,接过他递来的茶碗。只见细白瓷的盖碗中袅袅升腾起薄薄的雾霭,伸展在水中的茶叶呈现出嫩绿的色泽,轻轻喝一口,真是两腋清风起,齿颊留余香。真真脱口称赞:“果然是好茶!”
阿龙没有回应,他盯着墙上的仕女图出了神,目光专注而温柔,好像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和他那天清晨看牡丹花的情形异曲同工。怎么回事?画中的人难道与他有什么渊源?真真诧异地再次仔细打量画中那盛装的丽人。
“咦,”真真站起来,踱近前去。“原来是这个!”
“什么?”阿龙手一抖,茶杯险些掉到地上。
“她的凤钗!”真真指着画中人的云鬓。“我一直觉得这画里有什么东西眼熟得很,原来是她的凤钗。我有半股凤钗,看上去和她头上的一模一样。”
“半股凤钗?!你知不知道它的来历?”阿龙此刻的声音简直近乎呻吟。
真真茫然地摇头:“没有人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我母亲说,当年我过周岁生日,这半股凤钗是礼物中的一件,他们后来就让我自己收著。我父母还一直纳闷,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会拿来给小孩子作礼物?送这件礼物的不知道是什么人?而且既然打造得如此精细,为什么又只有半股?”
“另外半股,现在我处,”阿龙低声嘀咕。
“啊?你说什么?”真真没有听见。
“不,不,没什么。”阿龙重新坐下来,端起茶碗,头垂得很低。“我是说,虽是半股,也弥足珍贵。”
阿龙用右手的拇指中指卡住茶碗边沿,食指圈回来顶着碗盖,使碗盖的前方稍稍下沉,然后缓缓将茶碗送到唇边,轻轻啜一口。
“是啊,我去拿来给你看,真的和画上那个……”突然,真真纳罕地住了口。阿龙的动作神态,令她恍惚间心旌摇荡,隐隐约约地觉得此情此景以前曾经经历过的。
“真真!”老高在外面扬声唤她的名字。“有人找你!”
真真赶忙跑出去,见来人手捧一大束玫瑰花,是汪健。汪健和她在同一所大学念研究生,学计算机的,追求她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客观地来说,汪健这个人不是没有好处的,他很老实,有教养,有耐心,所以真真并不讨厌和他在一起。但交往一年多下来,总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块地方他根本进不去,每次见到他没有欣喜若狂,几天不见也没有如隔三秋。诗里歌里描述的那种水深火热,惊心动魄,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爱情,现实当中是不会有的吗,真真有时非常疑惑。不知道她和汪健之间这种平静平淡,波澜不兴的交往,究竟算不算是爱情。
“老爷,你现在还不对她说,要等到什么时候?” 看着真真和汪健说说笑笑出门去,老高焦虑地问阿龙。
“说什么?怎么说?!” 阿龙摆摆手,示意老高出去,无奈而感伤地叹了一口气。那半股金钗,一定是织女娘娘送去给她的。可她怎么知道,那是他们千余年前,定情的信物!
阿龙呆坐在书案后面,直到暮色四合,也没有移动。
转眼到了农历七月初七,牛郎织女会鹊桥的日子。一勾上弦月弯弯地挂在天边,夜空像一块硕大的深蓝色的丝绒,覆盖着万赖俱寂的大地,星子粒粒如钻石,点缀其上,闪闪烁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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