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章·
女人无所谓正派,只是引诱不够,男人无所谓忠诚,只是筹码过低。
——《大染坊》卢家驹语,作者题记
一
郑子榕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没错,就是这个扎着马尾巴,穿一件大红褂子的大妹子,刚才在加华杂货店买豆腐时就排在她后面,现在到超市转了一大圈拣了满车的东西,随便挑了个短点的队排上居然神差鬼使地又在她后面。不会是有缘分吧?他猛然想起出来采购的真正目的,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踱到她的侧面搁口香糖的架子前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这个自己追随了一上午的女人。嗯,长得还凑合,鼻子不塌,皮肤挺白。没戴眼镜,一双东方人特有的丹凤眼顾盼有神。郑子榕比较注重女人的鼻子,鼻子挺拔,整个脸都生动。当年跟老婆见第一面,就是相中她鼻子长得不俗才同意继续来往的。老婆小眼睛,大嘴巴,只有鼻子端庄漂亮。后来的体会是鼻梁高的人脾气一般比较倔,凡事只好自己大度点,家和万事兴呀。
轮到那女人了,她转过脸把车上的东西往传送带上码。拿东西的时候她的眼光似乎在自己身上停了一下,郑子榕下意识地挺直了腰,眼皮却不争气地垂下来,又注意到红衣女人穿了一双挺时髦的宽跟皮鞋。直到她刷完卡,郑子榕才抬起头,正好又看到她的侧面。看来今天只有看侧面的份儿了,他心里嘀咕了一句就拿出钱包付钱。
“不过她的侧面真不错,有雕塑感“。往车上装着东西,郑子榕还沉浸在美好的感觉中,今天没白来。
他点着了车慢慢往后退,一边看着后视镜,一边轻轻踩油门。咦,这不是刚才站我前面的那个女人吗?她的车怎么啦?后视镜里他看到红衣女人的前车盖被打开了,她站在那儿拿着个铁棍子在敲什么东西。
这修车可不是女人干的活。郑子榕突然有一种想帮助她的冲动,踩油门的脚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在家里,擦车,修车,铲雪,割草从来都是他的事儿,不用老婆沾手。女主内男主外嘛,哪能让女人干这些粗活呢。他把车向前停回泊车位,关了车。坐在那儿,又有点犹豫,帮还是不帮呢?到了他这个年龄,冲动和行动之间往往有一个长长的思考。如果倒退二十年,或者哪怕是十年,遇到这么个英雄救美的机会他不会放过的。可现在起码有两点顾虑,一是就这么过去是不是太唐突了,素昧平生的人家还以为你有所图呢,二是会不会有好事者到老婆那儿通风报信,那自己真是跳进安大略湖也洗不清了。
正在郑子榕犹豫不决的时候,大概是站太阳底下折腾半天热了,后视镜里的红衣女人脱掉了红色外套,露出里面白色弹力紧身短袖,好一副玲珑有致的身段!一股热血冲上脑门,郑子榕义无反顾地冲了出去……
二
李妮这几天简直倒酶透了。
前天送小刚去上钢琴课,也就半小时的功夫,出来的时候车就点不着了。翻半天在后备箱里找到一根棍子,挨电池,马达上面乱敲一通,居然就好了。还以为问题解决了呢,今天到超市买点东西,这家伙老毛病又犯了,而且敲了半天也不顶用,真不够朋友。看来只好给CAA打电话了。这辆老爷车三番五次地罢工,依李妮的意思,早该淘汰了。可一先说他的公司刚刚成立,到处需要用钱,再凑合一年半载的行吗?李妮不想让他认为自己是个不通情达理的女人,就只好委屈自己。
这不,CAA每年免费的三次拖车服务她已经用了两次,就剩一次了。要是冬天老家伙再犯病怎么办?可自己也不能就这么晾在这儿呀,小刚一个人在家万一再出点什么事可就糟了。李妮急得满头大汗。她脱下外套,从手提包里拿出CAA卡,准备找个公用电话叫CAA派拖车来,她知道车一进车行不花上一两百就别想出来,这几天的活儿又白干了,弄不好明天连班都没法上。
就在这时候一个男人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出现在她面前。
李妮眼前一亮,这不是刚才排在自己后面的那个男人吗?他看上去四十几岁,瘦削挺拔的中等偏高身材,穿了一条米色休闲裤,白色T恤,像风一样清新,天空一样明朗。李妮比较喜欢瘦高的男人,她固执地认为人一发胖就容易显老。一先年轻的时候爱打篮球,挺精神的的一个人,现在整天忙做生意不锻炼,才三十八岁肚子已经开始往外突了。跟他说了不知道有多少遍要注意减肥,胖了疾病也接踵而至,他就是不听。看这男人喘息未定,一脸关切的样子,她觉得有点可笑,我的车坏了,你着什么急呀。
“车出毛病啦?”是北京口音,有磁性的男低音动听悦耳。
还是老乡呢,李妮不由用带点撒娇的口气说:“可不是吗,平白无故的又不WORK了。”大概是听出了她也是北京人,那男人少了几分拘谨,要过钥匙试了一下,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好像明白怎么回事了,走到打开的前车头那儿把电池的四个接口拧了拧紧,又点了一次。嗡,老家伙哼哼几声居然活过来了。“回去把电池的接口弄干净,氧化得太厉害了,接触不好。”他像对老熟人似的交待一句就转身要走。“哎,太谢谢你了。”李妮赶紧叫住他“今天要不亏了你,这车又得进车行了。”“嘿,没什么,举手之劳,不足为谢。”北京男人对她笑了笑,挥了下手,走了。他笑的时候真帅气,李妮注视着他快步离去的背影,心里涌过一阵春潮。
一看表,已经十二点半了,糟糕,小刚的中文补习班又该迟到了,这该死的老爷车真误事!李妮猛踩油门一溜烟上了公路。
三
太阳像一团火烧尽了最后一丝白昼,慢慢落下去,西边的天空被染得一片通红。起风了,几片树叶借着风力从屋前的老榆树上溜下来玩耍。它们在风中尽情地飘着,舞着,旋转着,不知道等待它们的是落地腐烂的命运。远处一个小女孩在放风筝。蝴蝶形状的风筝越飞越高,小女孩兴奋地尖声叫着,笑着。正在割草的郑子榕也被这无忧无虑的笑声感染了,他抬眼望去,心里充满了温情。突然,一串闷雷滚过,一转眼功夫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天地之间一片黑暗,电闪雷明,大雨滂沱。哎呀,被子还晾在外面晒呢,郑子榕一着急,醒了。看看表,才五点半,离起床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他翻个身,想接着睡,却怎么也睡不着。怎么会做这么个怪梦呢?他的睡眠一向很好,经常跟陈欣玄耀自己一夜无梦到天明。他想起那天从超市回来后,红衣女人的形像就一直在眼前晃悠,莫非这梦是因她而起?
郑子榕索性不睡了,睁着眼睛胡思乱想。
她有三十五岁了吧,白皙的皮肤穿件红色外套那么亮丽。不过他更喜欢她穿白短袖时的样子,少妇丰腴成熟的风韵一览无余。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生活中多了一份期盼,这期盼就像春风略过水面荡起的涟漪,一圈接一圈绵绵不绝。好像是老大进了大学,老二上三年级以后,过去总是塞得满满的日程表突然多了一些空白。他像一个绷紧的发条乍一放松,竟不知道该干什么。而陈欣,总是那么忙。计算机公司,忙的就是像她这种编程员。所以当他自告奋勇地承担每星期一次的大采购时,陈欣高兴极了。因为过去这都是她的事,她做饭理所当然应该她买菜,想都没想过撂挑子。现在老公把这费功费时的活儿给揽下了,周末就又多了两三个小时,足够她和那帮姐们撒野玩网球了。记得那天自己宣布完了这个决定,陈欣还特意炖了锅红烧肉慰劳他这只馋猫。
其实只有郑子榕自己心里清楚,他去买菜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与体贴陈欣无关。看她像孩子似的对他感恩戴德竟然有点自责,这个傻女人,把她卖了还帮着数钱呢。他就是想抛开老婆孩子一个人在外面呼吸点自由的空气,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渴望,渴望一成不变的日子发生点波澜。成天上班下班,洗碗,洗车,铲雪,剪草坪,接送孩子上这个班那个课。日复一日,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单调乏味。有好几次上班的路上停在那儿等绿灯的时候,他发现前面竟是同一辆车同一个人,一定是在他们公司附近出卖时间的另一个现代囚徒。当时他就感叹,这样的生活跟机器人有什么区别!当人类把自己的活动固定在一个精确到分甚至秒的时空里的时候,这个世界无疑就是一个大监狱。对一个四十几岁奔五十的男人来说,后面是蓬勃生长,咄咄逼人的年轻人,前面是每况愈下,走向黄昏的暮年晚景。后面的永远可望不可及,而前面的却是不久的将来必须面对的现实。像郑子榕这种虽过不惑但仍然精力充沛的男人,一旦意识到这一点有多不甘心是可想而知的。可他又能怎样呢?这儿的中国人各人过自己的日子,娱乐活动少得可怜。哪像国内卡拉OK,歌厅,舞场,同学聚会,整天热热闹闹的,难怪一个个都像情圣。想当初来到这个国人眼里的花花世界还以为多浪漫呢,谁曾想这里的性解放浪潮已经平息,人人崇尚家庭,忠诚,责任。时髦没赶上倒把中国的好日子给错过了,真是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
“叮呤呤??”闹钟响了。
他赶紧按下开关,别把陈欣吵醒了。她八点半上班,还能再睡一个小时。郑子榕暂时放下满头脑乱七八糟的思绪,帮还在熟睡的陈欣掖了掖被子,赶紧起床,穿衣,洗漱完毕,吃了片面包,喝杯牛奶,就开了车直奔公司。
今天是星期一,一星期里最忙的一天。他现在也算是个小头目了,每天早上得提前十分钟到厂里给工人派活儿。九一一以后,公司的几个阿拉伯人相继被LAY?OFF,倒是挺解恨的,可多出来的那份活儿就得由幸存的哥儿们多担待了。所以洋人老板一时意气开除人,苦的是像郑子榕这样的小工头老着个脸皮给工人陪小心。他最近日子也不好过,中国人虽说没炸楼,可出产了萨斯病毒,打个喷嚏都能染上,比艾滋病还厉害。更可怕的是这个要命的病毒也想过出国瘾,趁人不注意就溜到多伦多来了,把个爱干净的加拿大人吓了个半死,那效果比炸楼也好不到哪儿去。厂里这些工人,别看他们灰头土脸的一个个脏西西的,遇到这种事洁身自好着呢。郑子榕派活,他们站得足有两米远,好像他就是个潜伏的患者。
休息的时候,工人们在一起聊什么的都有,有一个老单身汉每星期四一发工资就去泡吧,第二天来上班就数他嗓门高,眉飞色舞:“哇,你们真应该去红辣椒看看,那儿的女招待个个国色天香。走路都这样。”他两手在胸前比划着,夸张地扭着腰走了几步,惹得大家一阵哄笑。郑子榕在单位说话不多,不是他不想讲,北京男人有几个不爱说话的?在国内时哥儿几个一起喝着啤酒神侃,谁不是伶牙利齿,侃晕一个是一个?可他知道所有老板都喜欢少说多干的人,就经常告诫自己管好舌头第一要紧,想说什么都留着回家跟老婆说去。
郑子榕供职的公司跟环保沾点边,所以每年安大略省政府都要给他们拨款。别看它破破烂烂的不起眼,老板的派头不亚于福特之流大汽车公司的总裁,时不时开着辆宝马出出进进的,连郑子榕脸上都有光。他这人干活手脚麻利,见人三分笑,很得老板赏识。每次陈欣笑话他是高级蓝领的时候,他总是反驳道,甭管蓝领白领,工作稳定就是金领。那份神气就象邓大人说不管白猫黑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一样理直气壮。潜台词是,别看你拿着高工资干得跟真的似的,经济不景气,首当其冲的就是你们这些身价高的白领。老板接不到活儿,不辞你辞谁呀。就算需要人,再雇个新手薪水从最低开始也可以立马省一半费用。
快下班的时候,经理对他说今天总公司老板从多伦多过来,想跟他们俩一起吃顿饭,唠唠嗑,还让他给推荐一个中国餐馆。郑子榕听了激动得心都快跳出喉咙眼了,来公司五年了,做小头目也快两年了,跟老总一起吃饭还是第一次。他说翠园不错,其实翠园的菜也一般,但地儿大,宽敞,环境优雅。洋人去餐馆就看重吃饭的氛围和情调,菜好点差点倒在其次,反正他们也吃不出来,所以中国人都爱把老外往翠园领。尽管自从专做北京菜的六必居开张以后,郑子榕一家已经好久没来翠园了,他还是推荐了翠园,投其所好嘛。
告诉他们地址后,他就回家换衣服。一路上全是绿灯,今天真是个好日子,郑子榕一边开车一边想。
四
陈欣还没回来。郑子榕把老二安顿了做作业,就赶紧给餐馆打电话订座,然后冲了把澡,换上笔挺的衬衫西裤。交待老二告诉他妈爸爸有饭局不回家吃晚饭了,老二还在罗嗦,爸爸什么叫饭局呀?就是有人请爸爸吃饭,郑子榕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时候特别耐心。顺便还夸了两句,这就对了,有不懂就问,中文才能学好。
翠园中餐馆很好找,就在七号公路边上,是迎宾酒店大楼的一楼,相当于迎宾酒店的餐厅。这座白色的大楼有十层高,目标明显,这也是中国同胞爱领洋人来的原因之一。迎宾酒店前一阵儿雇了个中国女孩给客人按摩,后来经她牵线把不少良家女子给拉下了水。所以郑子榕总觉得这儿有一股邪气,只要陈欣不坚持,他一般不主张到这儿来吃饭。
长时间没来,乍一看倒有股耳目一新的感觉。女侍者送上菜单,郑子榕接过来刚想献殷勤给老板介绍特色菜,人就像触电一样呆住了:红衣女人正站在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你怎么???”他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因为身穿藕合色旗袍的她显然是这里的女招待。郑子榕定了定神赶紧伸出手“你好。没想到你在这儿工作。”他把红衣女人介绍给老板:“JOHN,这是我的朋友??”闹半天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他求援似地看着红衣女人。这时候红衣女人已经伸出手握住了JOHN“很高兴见到你,我叫妮李,叫我LILY好了。”郑子榕的老板显然被这个出乎意料的艳福弄得情不自禁,不光享受美人的服务,还能摸到美人的玉手,算是特价优惠吧。他真心地夸道:“你长的真美。”又转过脸对郑子榕开玩笑地说:“子榕,你小子还有这么一位东方美人的朋友呢。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于是女人成了那天饭桌上的主要话题。
郑子榕解释说他跟LILY只有一面之交,实在算不上什么朋友,还把那天的奇遇大概说了一下。JOHN也只有四十几岁,正是“情惑”的年龄。他像个情场老手似的给郑子榕指点迷津:“据说相爱的人之间有一种特殊的感应。有人说是气味,有人说是电波,我倒觉得不一定是物质的东西,很可能属灵的成分更大点。”郑子榕接口说:“这可能就是我们中国人说的缘分吧。可我是有老婆孩子的人,跟一个第三者有缘分,这不是逼我犯错误嘛。要是让老婆知道了还不气死。”“谁让你请示老婆了?这事你当然只能悄悄地进行。”经理也凑上来出馊主意。
三个人西装革履的像个绅士,却围着饭桌鬼鬼祟祟地谈女人,实在有伤大雅,郑子榕岔开话题:“哎,你们知道中国菜还有凉热的讲究吗?这里凉热可以指温度,凉菜跟西餐的色拉差不多,直接在生的蔬菜或卤肉上淋点调味汁就得,这是第一道,下酒绝佳;热菜是刚出锅的炒菜,热气腾腾,香味扑鼻,也可下酒,不过它提醒你,酒喝得差不多了,该吃饭了,这是第二道;第三道是烧菜,四喜丸子,红烧肉,松鼠桂鱼,最适合喜欢大块吃肉的主儿。烧菜味重汤浓,佐餐下饭当数第一。凉热还指食物本身的凉热特性,比如苦瓜属凉,夏天食用清热去火,羊肉性温味甘,冬季食用温补驱寒,可以直接调整人体内的阴阳平衡,保持健康。”郑子榕口若悬河把肚子里的一点存货全给抖落出来了。其实这些都是从陈欣那儿听来的,陈欣爱看书,时不时贩卖点给他,没想到今天还真用上了。
两个洋人听得目瞪口呆,都说我们以为知道了维生素,蛋白质就齐活了呢,没想到还这么复杂啊。那么这阴阳是怎么回事呢?
郑子榕摆了下手,做出一副别着急听我慢慢道来的样子“自然界万物皆有阴阳,比如刚才说的凉是阴,热是阳。其它还有地是阴,天是阳;夜是阴,昼是阳;月是阴,日是阳;黑是阴,白是阳;女是阴,男是阳。阴阳不但应平衡,还能互补,男女交媾对男人来说是采阴补阳,对女人来说是采阳补阴,从中医的角度讲,都可以延年益寿。你们知道毛泽东吗?他当中国国家主席的时候,有很多年轻女人供他享用。他与她们做爱不光是为了满足性欲,更多是为了采阴补阳。他活了八十四岁。”
JOHN屏声息气听他说完了才恍然大悟地说:“闹半天,你是想采LILY的阴来补你的阳啊。这是不是太自私了?”经理为郑子榕辩护“那LILY也可以采子榕的阳补她的阴呀。这叫皆大欢喜。”他拍拍郑子榕的肩膀说:“瞧这位的身子骨,阳气一定很旺盛。”郑子榕不知道今天这是怎么了,说了这么多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女人这个话题。看来这里真有妖气。
说着话,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可能是看李妮的面子,今天菜的量挺大,大家都是酒足饭饱的样子,乘兴而来,尽兴而归。李妮来结帐的时候,郑子榕特意用中文说了声谢谢。她爽快地说:“举手之劳,不足为谢。”这是郑子榕帮她修车时说的话。说完两人都会意地笑了。出门时,李妮又追出来给他一个电话号码,郑子榕想都没想就把自己家的号码也给了她。“有戏!”老板意味深长地看了郑子榕一眼,说了一句:“玩火要小心啦。”三个人互道晚安,各自扬长而去。
到家时已经差不多十点钟了。陈欣穿件睡衣坐在床上看书,头发湿漉漉的,看来洗澡洗头了,浑身散发出一股清香。陈欣这人也奇怪,做姑娘时就觉得她长得不嫩相,可这么多年了,却也没怎么显老。更难能可贵的是,生了两个孩子,又整天坐办公室居然没发胖,这可能跟她不安分的个性有关。比如她拉起的那个网球队,把张家大嫂,李家大妈一帮半老徐娘都给网罗来每个周末都活动,就算有肥肉也给烧掉了。一个个神气活现,疯疯颠颠的,大有第二春的架势。时不时有想减肥的加入进来,队伍还越来越壮大了。陈欣天性并不喜欢运动,据她自己讲,大学四年体育从没达过标。跟了郑子榕之后,先是旅游鞋取代高跟鞋,骑自行车郊游代替看电影,然后是晚饭后陪父子俩踢足球,周末一家四口去游泳做桑拿,陈欣被郑子榕一步步同化了。直到组建网球队,郑子榕对她的改造初步完成。
看到陈欣运动时候的样子,你很难想象她其实是个很安静的人。她嗜书如命,碰上好书能抱着看得天昏地暗的,半天不出声。有时候郑子榕在外面整院子,听到电话铃响半天没人接,百米冲刺似地跑进来,看到她老先生就坐在旁边看书看得正来劲呢。其实也不是什么名著,有不少就是从别人家收来的破烂,五花八门,有过期杂志,也有旧得连封面都丢了的小说,有简体的,也有繁体的,有横着写的,也有竖着写的。在英文一统天下的西方文化氛围里,中文书真是奇货可居呢。
看到郑子榕回来,陈欣抬起头“哟,谁的饭局呀,还至于穿这么正式?”“你猜猜看。”“是大张吗?他又请的哪门子客?”大张叫张小波,挺秀气的一个名字,人却长得五大三粗的。高也没什么,偏偏喜欢踢足球。郑子榕只好让他踢后卫,当球队的长城,把匪夷拦在禁区之外。可他像个稻草垛子,一撞就倒。所以他们的对手常常笑话他,万里长城经常倒。足球踢得不灵,人却是个好人,仗义,豪爽,跟郑子榕是铁哥儿们。可能太高了不招女孩子喜欢,三十几岁了还是快乐的单身汉。他做软件工程师薪水挺高的一个人用不完,时不时找个理由请郑子榕出去搓一顿,说说话。有时候他来郑子榕家蹭饭,陈欣就拿出老大姐的架势数落他:“你拍马屁也也得找对人,请他吃饭有什么用?不如贿赂贿赂你大姐,还能给你物色一红颜知己,天天陪你说话。”郑子榕在旁边一脸坏笑:“你嫂子说得对,不过还有比说话更大的享受呢。”气得陈欣直跺脚:“你这个老不正经,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现在郑子榕听陈欣猜大张,一脸的不屑:“你就这么点想象力呀!告诉你吧,是老板!”这下该陈欣吃惊了:“什么?老板请你吃饭啦?又吹牛了吧。鬼才信呢。”郑子榕一边换衣服一边说:“信不信由你。我骗你干嘛?哎哟,这当白领的滋味真不好受。”这件银灰色的西服衬衫还是当年出国的时候置的,出来后就一直压箱底,根本没机会穿。也不知道是为了显得高级呢还是国人当时还不太会做西装,这件衣服的领子桨得太硬,穿上直拉脖子。“那他干嘛要请你吃饭?郑头。”郑头是陈欣对郑子榕的爱称。结婚以后,陈欣说郑子榕叫起来怪费事的,叫子榕吧,又会联想到《智取威虎山》上高大全式的人物杨子荣。不如就叫郑头来的干脆。郑子榕挺喜欢这个称呼,在队里的时候,大家都管教练叫教头。现在老婆称自己为头,这一家之主的位子看来有希望。带不了一个队,带他一个小组也凑合。搞运动的,总是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当当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嘛。
看陈欣还刨根问底,郑子榕有点得意。不过这么问说明她已经相信了老板请我吃饭的事。他故意卖关子:“没事儿就不能一起吃顿饭联络一下感情啦?对了,我今天呀把你卖给我的什么凉热呀,阴阳呀都给兜售出去了。”“就你那磕磕绊绊的英文还能跟人谈阴阳?”陈欣还是对他的实力表示怀疑。这一点,郑子榕还真不太自信:“谁知道说没说清楚,反正能用上的词儿都往外蹦,看他们头点得跟真的似的,提的问题也还对路,好像是听懂了。”
他冲了个澡也爬上床,“你今天这么早上床是不是有点‘那个’意思啊?”“你别臭美!”陈欣脸有点红。“别不好意思啦,老婆大人。本官这里已是箭在弦上,伺机待发了。”郑子榕知道陈欣这么说就是默认了,一把夺过她的书扔到地上,整个身体压过去,捉住了陈欣湿润的的嘴唇,顺手拉灭了床头的台灯……
五
陪老板吃完饭,郑子榕自信心大增,眼光所及之处无不阳光灿烂,莺歌燕舞。他每天上班跟充了电一般,下班回家还抢着做家务。弄得陈欣莫名其妙:郑头这是怎么啦,在哪儿受了再教育,突然想做模范丈夫了?不会是外面有人了吧?记得有一篇小说里的男主人公有了外遇以后,对妻子就特别殷勤,想以此来弥补对妻子的伤害,在肉欲和良心之间寻求一种平衡。她想起这段时间郑头周末老是穿得体体面面地去采购,不由疑心顿起:莫非他借口买菜去赴约会?这个理由太堂皇了,谁也不会怀疑的。没想到这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郑头还有这么副花花肠子!他居然想跟我玩这种小儿科的把戏,简直是对我智慧的侮辱。
不过这只是个推理,陈欣还是不太相信郑头会干什么出格的事。他这人心无城府,口无遮掩,有时候喜欢胡说八道,谈谈女人是可能的,但动真格的他好像没这个胆儿。他说过像他这种机关大院出来的北京男人本质上不好色,就象王塑,连他的小说都是到了卧室门口就打住。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可能就是自己多虑了。可他既然别的话可以信口开河,这句话难道就那么可信?但是结婚这么多年,郑头还真是挺正派的,年轻时候都没出轨,老了倒鲜活起来了,是不是男人也有第二春啊?
陈欣把平时有来往的太太们仔细过滤了一遍,没发现郑头对哪个更近点。他这人对女人挺挑剔的,有时候陈欣发现有长得挺漂亮的太太就跟他讨论想试探他,他能找出一大堆毛病把人家说的一无是处。陈欣还真觉得身边没有谁符合他的要求,再说他那抠门劲儿,哪个女人愿意跟他?陈欣决定暂时先把心放回肚子里,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郑子榕那里对老婆的内心活动浑然不知,依然是满面春风,忙里忙外的,时不时讨好一下陈欣。不知道在陈欣眼里他就像个跳梁小丑,一举一动都是为了掩盖他的背叛行径。
转眼又到了周末。星期六一大早郑子榕就起床了,他起早起惯了,到时间就醒。没法跟陈欣比,她这人一到周末能香喷喷地一直睡到九、十点钟,像条大懒猫。有时候十岁的儿子瑞德调皮地唱着妈妈教他的“懒汉歌”去骚扰,陈欣才不得不起来。今天郑子榕又听到儿子那稚嫩的歌声在家里回荡:我家有个大懒虫,一把扫帚拿不动,鸡叫当作蚊子叫,太阳当作大灯笼。瑞德喜欢跟妈妈玩,他认为妈妈起床,这一天才真正开始。
也确实是这样的。等陈欣洗漱完毕,一家人才围着桌子吃早餐。吃完饭,各奔东西。陈欣带着瑞德吆喝上附近的几家中国人浩浩荡荡地开往小区的网球场。郑子榕则驱车去逛店,买一星期的吃食。按照商店的地理位置,他每次逛的顺序是,先直奔中国杂货店,因为杂货店每个星期六进货,早点去蔬菜种类多又新鲜。回家的路上顺道逛超市,这里的东西也是必不可少的,牛奶,面包,鸡蛋,还有儿子的土豆片都来自超市。最近儿子提抗议,说爸爸买的土豆片不是他爱吃的那种。郑子榕心说,当然不是,你喜欢的那种比老爸买的这个贵五毛钱,都是土豆,本质上是一样的,多花五毛钱,还能吃出土豆外的营养来?
推着车子在超市转悠,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只管往上扔,按说蛮潇洒的。对郑子榕来说却不轻松。拿每一样东西他都要仔细比较同类产品的价格,这才决定取此舍彼。常常是等到陈欣列的单子上所有的东西都选齐了,已经快十一点了。排队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排在那儿的人,没见着李妮。一股失望的情绪像阳光下的辐射雾慢慢地弥漫开来,渐渐罩住了他原本明快的心境。
回到家里,陈欣他们还没回来,这帮半老徐娘疯起来不比小丫头逊色,不到肚子饿了是想不起来回家的。像陈欣这个年龄的女人真要浪漫起来还真是比年轻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呢。她们大都有稳定的工作,即使没工作的也都掌握着一家人的财政大权。有了雄厚的经济基础,上层建筑那点事儿还在话下吗?孩子也大了,她们要真有心找回失去的青春谁能拦得住?陈欣现在有两帮这样的狐群狗党,一帮是打网球的这群有肚腩又想俏的娘儿们,一帮是教中文课的知识女性。这第二帮人干着白领的工作,穿戴时尚,自我意识比较浓,水平相对高一点。陈欣跟她们整天有说不完的体己话,跟郑子榕反倒有点话不投机了。“这样也好,省得对异性感兴趣就麻烦了。”郑子榕常常这么安慰自己。他倒不担心陈欣不回家,今天下午她要去中文学校教中文,十二点之前准得回来。
郑子榕把昨天剩的米饭拿出来,准备炒一下当午餐。他只会做煮面条和炒米饭,陈欣说这就够了,哪天她不在家,郑头会这两样就不至于饿死。他从冰柜里拿出冻青豆,切了根广式香肠。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
六
“你好,请问是郑子榕吗?我是李妮,还记得我吗?”听筒里传来柔和的女声。李妮!还好不是陈欣接电话,郑子榕吓出一身冷汗,“嗯,你好。当然记得,荷花姑娘嘛。”“你现在有空吗?”李妮的声音里有一种期待。郑子榕心跳加快,“有事吗?”他谨慎地问道。“想请你帮忙。我们家现在已是一片汪洋了。”李妮的声音里带了点哭腔。“是不是水管漏水啦?快告诉我你的地址。”郑子榕给陈欣留了一张字条,就匆匆换上衣服直奔李妮家。
李妮的房子位于东区。东区住的大都是汽车厂的工人,可不敢小瞧这些老大哥,虽说同是蓝领,人家工资可比郑子榕这样的蓝领高多了。即使这样,工人还三番五次地罢工,不是要求长工资,就是要求延长合同。谁让汽车在北美这么重要呢,每户一辆车算是寒酸的,两辆车是常事,三辆车的不是没有。但进汽车厂不容易,一般是熟人介绍人家才考虑你。中国人在加拿大没什么社会关系,所以很少有人能打得进去的。这些工人虽然有钱,素质却不太高,中国人叫他们暴发户,不太愿意与他们为邻。因此中国人当中很少有在东区买房的。不知道李妮为什么看好这个地方。李妮的房子不大,是那种卧室在阁楼的老式全砖房。客厅是硬木地板,厨房是地板革。郑子榕到的时候,厕所的地上已经积满了水,门口一个用毛巾做成的大坝企图把水拦住。效果显然不是很好,因为客厅的地上也湿漉漉的,茶几下面的图案地毯被卷起来放在旁边,地上铺了几块大浴巾,色彩斑斓,一片狼藉。李妮和一个八岁左右的小男孩正忙着用脸盆接水。
郑子榕二话没说,卷起袖子就干了起来。还好他带了工具箱,李妮家什么家伙也没有,对这类突发事件毫无准备。郑子榕先把自来水总闸给关了,然后拆开水管发现原来是垫圈年龄太大,力不从心。看来是该让他退休了,郑子榕心里嘀咕了一句,在工具箱里翻半天找出一个差不多大小的换上。打开水龙头一试,还真不漏了。李妮松了口气,连连道谢,一边把郑子榕让到客厅的沙发上坐定,一边吩咐儿子给叔叔拿可乐。自己则赶紧手忙脚乱地打扫战场。
郑子榕打量四周,家具摆设挺讲究的,不说别的,单这张枣木老虎腿茶几价钱就不会少于三百加元。有一次逛家具店,陈欣就看上了一套这样的客厅三件,硬是被自己拉走了。他是搞运动出身的,更看重实用,不喜欢摆谱。在球场上,进一个球得一分,这是实实在在的,你动作再漂亮,阵线拉得再整齐只要进不去球那就是白搭。她家居然有这种高档家具,看来这妮儿的家境不赖,可总觉得缺点什么。是什么呢?男人,对,男人!难道她是个单身母亲?可刚才进门的时候明明看到门口有一双男人的皮鞋。不过单身母亲也未必没有男朋友啊,想到这里,郑子榕有点酸酸的,自己最好不要自作多情了。哎,对了,遇到事儿她干嘛不找她男朋友啊,我他妈这算怎么回事呢。
正想着,李妮收拾完了。拿了一托盘葡萄满面笑容地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真不好意思,左一次右一次地麻烦你。”“没什么,这种活儿我在家经常干。”郑子榕淡淡地说,他还没从刚才的失落情绪里解脱出来。“没想到你还是个HANDY?MAN呢,你太太真有福气!”李妮毫不掩饰她对郑子榕老婆的羡慕。她可不这么想,郑子榕差点没说出口。每次家里门锁坏了,保险丝爆了,下水道堵了,炉头的煤气点不着了,甚至电话不工作了,陈欣都会理所当然地命令他去修,好像他同时是木工,电工,水暖工,和机械师。干完了,碰上她高兴夸两句,一般情况下连点反映都没有,结婚十几年了,彼此就像老屋里的旧家具,早已习以为常,视而不见了。现在李妮千恩万谢的样子竟然让郑子榕有点感动,被人在乎的感觉真好!
“哪像我老公,在中国一蹲就是半年,什么时候家里全烧光了他都不会管。”李妮似乎没注意郑子榕的走神,只顾自己说了痛快。什么?老公?郑子榕捉住了这个关键字,这么说她不是单身母亲啊,肯定也没别的男朋友啦。这么想着,郑子榕的心情又开朗起来。“他是公司住中国的代理吗?”他关心地问。“哪儿啊,他是学企业管理的,在这儿拿了个MBA,正好碰上他们公司想打开中国市场,就雇他管这一摊儿,当部门经理。干了两年,公司一看没前途,就把这个项目给砍了。一先,就是我老公,也被解雇了。当时我就劝他,再试试别的公司,有了经验再找只能是更容易,对吧?可他伤透了心,说再也不想给人打工了,要回国做生意,自己当老板。现在他跟人合伙搞了个合资企业,老板是当上了,可一年了一分钱也没看到,倒是往里投了不少。我在这儿要养这栋房子,保险,地税,一样少不了。培养孩子也要钱,学钢琴,一堂课就交二十加元。你知道我在餐馆打工,翠园的生意也是时好时坏,客人少的时候根本拿不到多少小费。遇到像今天这种事儿,我就特别紧张,我真是承受不了额外的负担了。”
看到她身心疲惫的样子,郑子榕也挺不好受的,他不会安慰人,陈欣老说他不会哄女孩子,在女人面前舌头比手笨多了,白长了一张演员的脸孔运动员的身架。当初要不是家里催得紧,才不会下嫁给他呢。“如果国内不好混,你就劝他回来算了,好歹一家人团在一起。”憋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没想到又引出一段牢骚:“我也是这么劝他的,在加拿大没听说饿死人的。最差了,两人都打工,也能活得体体面面的。可他这人是死脑筋,不碰南墙他不会回头的。我现在真怀念他在公司当经理的日子。工资高,用钱也潇洒,现在想想都像一场梦。”
“妈妈,我该去上中文课了。”李妮的儿子怯生生地走到妈妈面前。“哎呀,我怎么把中文课给忘了。都是这破水管子给搅和的。要不今天别上了,小刚。”“我不嘛,我有五个小星星了,陈老师今天要给我发奖品。”“那就赶快吃点面包,妈送你去。”她转过头满脸负疚地对郑子榕说:“对了,你还没吃饭吧?看我,光顾着说话了。”郑子榕赶紧说:“我吃过了,你们快去吧。我也该撤了。”
七
从李妮家回来,陈欣已经带着瑞德走了。厨房桌子上在他留的那张字条下面有一排草得勉强能认出来的字:饭在锅里。欣
郑子榕乘了一碗炒米饭,若有所思地吃起来。吃了几口他突然想起来工具箱忘在李妮家了。哪天下班顺道去拿一下,一想到又能见到李妮,他竟有点莫名的兴奋。他不知道李妮的什么地方吸引他。其实她长得并不十分漂亮,起码按照郑子榕的标准。气质呢也不算高雅,甚至比不上陈欣。别看陈欣眼睛小,仔细端详还真透着智慧呢,再戴副金边眼镜遮遮基本上不伤大雅。陈欣的嘴大,可她牙齿又白又整齐,笑起来很有点灿烂的味道。郑子榕很喜欢跟陈欣聊天,她肚子里故事,笑话,烹调,育儿什么都有,像个杂货铺。只是她这人太忙了,遇到赶什么大的课题,下班回家连跟郑子榕说句话的心情都没有,周末还去教中文。结婚时看她沉静得像一池水,真没想到她是这么个能量充足的女人。对郑子榕来讲,星期六还好过一点,上午买菜,下午踢球。星期天常常是陈欣在电脑前忙活,儿子捧着本厚书看得津津有味,只有郑子榕像个幽灵,这屋转到那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好像就他多余。陈欣看他没着没落的样子,哭笑不得,说是不是还得给你编个程序,再虚拟个情人陪你聊天啊?哪天碰上陈欣有空,一家人出去逛逛MALL,或者到公园野餐一下,晚上再陪他看看电视剧,郑子榕就像过节一样高兴。陈欣说我算看透了,你这种人呀要靠事件填满日子,因为你不会思考。郑子榕也觉得自己生活中好像真得缺点什么。李妮的出现像一道光照亮了郑子榕原本混乱的思绪,他似乎知道他想要什么了。
“嘀呤呤”电话铃响了,郑子榕拿起来一听,是大张。“头儿,今天还踢吗?”大张的大嗓门震得话筒嗡嗡响。郑子榕抬眼看看窗外,铅灰色的云正一片片合拢,云逢里透过的阳光越来越稀疏,好像要下雨了。“踢!一星期了就盼着今天呢。”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他特别想在雨中踢球,痛痛快快地发泄一顿。在北京队的时候,只要没有雷电再大的雨都照比不误。有时候一场比赛下来,一个个都成了泥人,还嘻嘻哈哈地互相打趣。那种简单的幸福多么让人留念啊!郑子榕叹了口气,换上足球鞋就开车直奔约翰逊公园的足球场。
“怎么杨光没来?”郑子榕一边带队员做准备活动一边问大张。杨光是足球队的队长,几乎每场必到。三年前,他拉起了这个足球队,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郑子榕过去是北京队的,托人请郑子榕出山。从此他任队长,郑子榕做教练,两人配合得挺默契的。和郑子榕相比,杨光多了点书卷气,但他脑子好使,反映也快,郑子榕就让他踢前卫,上前助攻,撤后防守,承前启后,是球队的灵魂。他不来,也没通知一声,一定有难言之隐。果然听大张说:“老杨出事了。今天我放下给你的电话就给他打。是他那四川老婆接的,一听让老杨踢球就炸了。说别跟我提踢球,知道的说你们是踢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勾引女人呢。你说这娘儿们平时挺讲道理的一个人怎么说出这么难听的话?我当时就火了,说你这人咋说话呢,足球是最男性化的运动了,跟女人有啥关系?他老婆阴阳怪气地说,对你来说可能没关系,我们老杨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他要被哪个狐狸精给迷住了,这个家还要不要啊?越说越没边儿,我只好挂了。后来问了老杨单位的同事才知道老杨两口子最近闹得不可开交,老杨老婆不知道从哪儿听说老杨外面有女人了,回家不管青红皂白就兴师问罪,老杨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郑子榕心里一惊:“真有这回事吗?”大张表情复杂地说:“也不能说一点儿影儿都没有。你还记得每次咱们打比赛,坐在看台上的那个戴墨镜的神秘女人吗?咱们私下还嘀咕说这是谁的老婆,长的挺标致,就是太傲,对谁都不理不采的。有好几次我都注意到她的目光总是跟随着老杨,神色痴迷。在场下的时候,老杨也会时不时含情脉脉地快速瞟一眼那个女人。当时我就觉得有点可疑。现在看来就是她了。对了,你回去问问陈欣,老杨老婆不是她网球队的吗?”
说着话准备活动做完了,队员们三三两两地围过来。天不好,来得人不太多。郑子榕大致分成两个组就开始比赛。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点乱,老杨的事儿一直在脑子里萦绕,挥之不去。还有老杨老婆的话也一遍遍在耳朵边回响:“我们老杨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他要被哪个狐狸精给迷住了,这个家还要不要啊?”
乌云越来越厚,整个天空像一口倒扣着的大铁锅,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风越刮越大,几只找不到窝的小鸟在头顶上惊慌失措地飞来飞去。快五点钟的时候,稀薄的空气再也托不住这份沉重,黄豆大的雨点终于瓢泼砸下来,辟哩啪啦地打在郑子榕他们一帮人汗津津的脸上。汗水混着雨水,一会儿功夫就成了一只只落汤鸡。郑子榕这时也全然没了雨中鳌战的豪情,一声“回家!”队员们如鸟兽散,纷纷钻进车里急切地往家赶。
八
晚饭时,郑子榕刚想说杨光的事,陈欣已经开口了:“老杨的事儿你知道了吗?”
“听说了一点儿。不会有误会吧?”
“不会冤枉他的,女人在这方面直觉特别准确。今天小雅跟我哭诉了半天。你们男人是不是没有外遇就不舒服?小雅哪点不行?长得漂亮不说还特能干,家务活儿全包了,他们家连割草都是她的事儿。这倒好,老杨腾出功夫去找新欢了。女人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们满意啊?”
“像你这样啊。管呢管得得体,宠呢宠得适度。再说了,也不是所有男人都是这样的,害群之马哪儿都有嘛。”郑子榕看陈欣情绪激动,不敢再惹她,就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是吗?我怎么听说所有的已婚男人都渴望枯木逢春啊。有了外遇的处心积虑两头都想抓住,没有外遇的就像个到处游荡、伺机下手的小偷,随时准备遭遇激情。你敢说你从来没想过?”
说到这里,陈欣两眼紧盯着郑子榕,好像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看透。郑子榕突然有点心虚,他不明白这么小的眼睛何以能发出如此犀利的目光,像两把刀直逼着他,难道她已经知道什么了?可自己也没做什么呀。想都不能想吗?人的思想是最无拘无束的了,如果不能自由思想,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不用怕,陈欣她再厉害不可能看到我想什么。
他满脸堆笑地说:“有你这样的老婆,我哪敢胡思乱想啊。不,我的意思是,有你这么好的老婆呀,我别无所求啦。”
陈欣做出一副相信他的神情:“这样就好。对了,你今天帮谁修水管子去了?”
郑子榕心里又是一惊,她怎么突然想起来现在问这个?“噢,一个北京老乡。”他想敷衍过去。
“谁呀,我认识吗?”陈欣很自然地问。老实说,她这么问真不算过分,一起生活二十几年了,彼此的朋友几乎没有不知道的。比如陈欣的姐们儿,郑子榕不光个个对得上号,就连喜好秉性都一清二楚。陈欣呢,对郑子榕的那帮狐朋狗友更是熟悉,谁的老婆贤惠,谁的老婆厉害,谁家的孩子学习好,谁家的孩子没教养。一笔笔,清清楚楚。平时两人聊天不就聊这些嘛。正是从对别人的评论中,两人达到共识,增进了解,互相影响,求同存异。
就是这么一个普通的问题,郑子榕居然就没法儿回答。他不习惯撒谎,只能避重就轻:“你不认识。是上次买东西的时候看她车抛锚了就帮着修了一下。一聊才知道是老乡。谁知道水管子坏了又想起我。好人真不能随便做。”看陈欣没深究下去的意思,郑子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时候他真庆幸中文里“他”“她” 不分,让他混过去了。
陈欣听了郑头的一番表白,压在心头的石头卸掉不少。
自从上次看到郑头突然变得殷勤体贴,她的心里就放上了一块大石头,不动声色地注意郑头的所作所为。说起来这挺不公平的,因为郑头在明处,她在暗处,但要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这是唯一的办法。她不想像市井的女人似的跟他大吵大闹,她是理智的,她只是想对自己有一个交待。一个星期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郑头每天准时回家,除了情绪比较高昂其它一切正常。现在想想还真可能错怪他了,他这人像孩子似的什么都搁在脸上,老板请顿饭就高兴成那样。
陈欣对郑子榕不放心不是没有根据的,郑子榕不光长得精神,而且“性”趣十足。结婚十几年,四十大几奔五十,工作压力大,家庭负担重,一般人对床第之欢不是太热衷了。据统计,一个月一次的人都不是很多了。但郑头不同,他是越战越勇。一个星期一次他还嫌不够。这样的男人要是被哪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怨妇寡女看上了,岂不是一大宝贝?他自己又没心没肺的,对漂亮女人毫无免疫力,几个媚眼,几顿好饭就能把他俘虏。好几次,他看电视剧上的男主角被漂亮女人穷追不舍都不甘地说,怎么就没人这么追我呢?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陈欣笑话他不会哄女孩子。现在陈欣觉得这其实是个挺大的优点呢。
她想起今天被小雅称作狐狸精的女人,她凭什么把杨光这么有责任心的男人给迷得七晕八素的,连经营了十几年的家都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