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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月: 卫东

(2004-12-17 13:11:28) 下一个

卫东

 

by苏月

 

 

这世界真小。我怎么也想不到,在美国会再遇上卫东。

那天先生回家,说他们部门新来了个Senior Scientist,是个中国人。说起来,跟我还算是老乡。我笑了笑没在意。从小跟着父母东奔西走,他说的那个地方我也不过才呆了两年,这能算什么老乡呢。

只是先生说的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说这人也是部队上的孩子。我一惊,想,那个地方就那么一个驻军,会不会我还认识他呢?就问他叫什么名字。先生说他叫David,中文名叫卫东。

这名字让我一下子想起当年那个拖着两条鼻涕泡的男孩子来。

那年我随着父母搬到那个城市,刚跟同院的孩子们混熟,听说又有一家搬来了,那家有个男孩就叫卫东,意即保卫毛泽东吧。那时候叫这种名的孩子不少,我还有同学就叫李革命,刘反修什么的。我记得当时还因为自己的名字没跟这类字眼挂上钩,跟父亲纠缠过好几回。幸好当时父亲立场坚定,没有理我。卫东还有个弟弟叫卫彪,估计是捍卫林彪的意思。当时因为尚不会说话,所以对他印象不深,只是不知道林彪坠机后他是否改了名。

卫东比我小一点,个子却矮得多。有个典型的冬瓜脑袋,成天鼻涕拉遢的。最讨厌的是他胆子特小,动不动就咧开嘴大哭。有回我们一帮小孩跑到房子后面的沙坑边玩国共两军打仗,女孩扮国民党,枪声一响,男孩子们扮演的被杀害的共产党员就高呼着共产党万岁”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的口号,摆出各种英勇的姿势跳下沙坑牺牲。可是到了卫东这儿,响了好几枪他就是不肯死,怯生生地站在坑沿不敢往下跳。我一急,就照他的腿肚子上踹了一脚。他一下子扑进坑里,爬起来后仰起沾满了沙子和鼻涕眼泪的脸放声大哭。他的奶奶闻声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追究到底是谁欺负了她的孙子。这老太婆一只脚有问题,走路总是深一脚浅一脚,我们便给她起了个雅号叫地不平。地不平见没人承认就开骂,她嗓子极尖利,骂起人来也花样繁多,而且词义模糊,比方NND皮鞋底之类,我至今也没琢磨出到底是什么意思来。

尽管不明其义,但是被她骂还是很令人恼火的。於是大家便迁怒于卫东,不愿意跟他玩耍。他加入不了我们的行列,哭的次数就更多,地不平的骂声也就越发响亮。

这种恶性循环不知持续了多久,我们已经对卫东和地不平到了及其厌恶的地步。终于有一天我们想出个点子来教训他。那天下午由我(估计是因为我的面容看起来比较和善,容易骗得大人的信任吧)走到卫东面前,当着地不平的面假惺惺拉起他的手来说,走,我们一起去大门口玩。地不平听了自然高兴,给卫东擦擦鼻涕嘱咐说,好好玩,别打架,卫东便很兴奋地跟着我们屁颠儿屁颠儿地向大门口走去。

还没等走到大门口,刚一离开他奶奶的视线,就有事先安排好的男孩子冲上来,蒙住卫东的眼,其他孩子劈里啪拉朝他身上打来。混乱中我也趁机踢了他一脚,以解对地不平的那口恶气。

卫东嚎啕大哭,地不平闻声赶来,我们见势不妙都躲到沟里藏起来。只听得她的咒骂声和卫东的哭嚎声此起彼伏,足足热闹了一二十分钟才平息下来。

我憋不住从沟里探出头来,却被地不平一眼看到。她立马气势汹汹地拽着卫东向我们隐藏的地方走来。我赶紧喊了声他们来了!霎那间沟底潜伏的孩子们都争先恐后地爬出来四下鼠窜。不用说这自然又招来了老太婆的一顿恶骂。

从此我们跟地不平和卫东的关系更加恶化,她不再让卫东跟我们玩了,她自己则一见到我们就怒目而视,我们便立刻忍气吞声灰溜溜地走开。

但是卫东似乎仍不甘心,估计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想跟我们一起玩吧。看到我们不理睬他,便使用了各种花招来诱惑我们。比如他有意坐在自家门前小板凳子上吃烤红薯,还对着我们举着那只沾满了鼻涕的红薯眉飞色舞地叫着:你们没有,你们没有!恨得大家牙根痒痒。这时地不平就从屋里走出来远远地瞪着我们,随时准备出击的样子。我们只能敢怒而不敢言。

不久我们又找到了一个报复的方法,经过反复讨论感觉可行性很高。原来经过长期观察我们发现了一个秘密:地不平经常跑到她家小厨房的后面去撒尿,我们就决定在那儿挖个陷阱整治她一下。

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我在前边望风,几个大点的孩子手持铁铲挖坑。那个鬼地方给她尿得骚哄哄的,只听他们一边干一边捏着鼻子骂。不一会儿坑挖好了,大家将里面浇足水,上面用个破席片盖住,又撒了一些土做为掩饰。估摸着她又要出来撒尿了,我们便躲起来等候。

那晚地不平果然按时出来,伸头探脑看看四下没人,便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小厨房后面。我们屏住了气等着。

只一会儿,便听见扑通一声响,接着她便高声尖气的叫骂起来。看到她满脚是泥浆拎着裤子走出来,我们实在憋不住开怀大笑着跑了。

那是我们跟她的斗争中最大的一次胜利。此后还有过多次摩擦,但都记得没那么清楚了。

后来我家搬走了,再后来听说卫东的父亲转业到了地方,也就再没有了他们的消息。

岁月如梭,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今天这个卫东是不是当年的那个小鼻涕筒子呢?

我让先生去帮我打听,嘱咐他向卫东提起我的名字和我们曾经住过的那个大院,当然不能说我曾经欺负过他,看他是否还有印象。我对先生说,如果是他,就请他到咱家里来作客。不管怎么样,毕竟是小时候的玩伴嘛。

先生带回来的答案是,卫东确实曾在那个大院里住过,但因为那时他还小,很多事他记不得了。他只记得有一大帮孩子,不记得我的名字。

我舒了口气,顿时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只是先生听了我的回忆大笑,说不知道我老婆还曾经有这样的前科呀。他还说,那卫东看起来文质彬彬,他怎么也难跟我描述的那个冬瓜脑袋鼻涕泡挂上钩。

周末卫东就过来了。要不是有先生前面的介绍,我俩根本谁都不认识谁了。他身高马大,模样蛮憨厚的。他90年代初出国读PhD,毕业后一直在中部工作,妻子和儿子现在仍在中部,下个月就搬过来了。他对当年的情形真的是没什么印象了。听我提起当年的恶作剧时,他先是惊奇地听着,随后哈哈大笑,整个是一种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宽容。

是呀,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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