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林打电话来时,我正准备回家。
“Hello, this is May。”我按惯例接了电话。
“梅。”一个浑厚的男音,似曾相识,一时又想不起来,心里却不自觉地掠过一阵轻微的颤栗。
“听不出我的声音了?”软软的吴音,浅浅的戏谑,我心头一跳,是林!
“嘿,现在听出来了。”我尽量平静地笑着说。
“好久不见。”
“是啊,有五年了吧?”
“五年了。”林轻叹一声,接着说:“我现在在L城出差,可以一起吃顿饭吗?”
“可以呀。”我欣然应允。
挂上电话,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五年了,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推开了黑暗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光线进来了,往事又呈现轮廓。
五年前,我与林绝别,虽然走的潇洒,心里又何曾潇洒得了。
到加州的时候,铭来接我,他把我安置在一座大公寓里。三卧室的房子里住了一对夫妇,铭和我。铭已从生物转学电脑,他帮我办好了转学手续。一切井然有序地开始了。
可是我却常常从睡梦中哭醒,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裂了个缺口,胸口很痛。
无边无际的思念象潮水一样,吞噬我,浸蚀我,我的心是这样的寂寞,如同荒漠中的野草。我想念林,想他,常常不知不觉地怔怔发呆。
我在心里呼唤著他的名字,用手写著他的名字,在没人的时候,我会大声地喊他的名字,一边又一边,直到两眼都是泪水。
我试图忘记林,我知道他太太已经在他的身边。我有太多的理由,我知道太多的道理,我不应该再这样去想他,我不应该再这样去爱他。然而我没有办法。
偶而林会打电话来,我总要强压住心跳,才使自己说话的声音不至於发颤。而我又要用多大的克制力,才能让自己坚决不给他打电话。
有一次开车的时候,因为出神地想着林刚刚打来的电话,转弯的时候居然没注意到对面的车,一场车祸使我在医院整整躺了一星期,额上缝了八针。我躺在病床上,两眼怔怔地望着雪白的四壁,泪水如断线的珍珠无声滑落。
“很痛吗?”一直在医院里照顾我的铭柔声问道。
“铭!。。。”我大叫一声,便抱着铭嚎啕大哭起来,哭的天昏地暗,江水决堤,仿佛把一起冲泻了。
两个月后,我和铭结婚了。婚后铭对我百般恩爱,含在嘴里只怕化了一般,我对林的思念也慢慢淡化了。两年后我生下一个可爱的小儿子,他一生下来就征服了我。他深幽清澈的眼睛,像俯瞰的青海碧湖,叫我想去投入。我望着他,我知道我已经破蛹化蝶。破去的蛹是对林的依恋,冲化出来的是一望无垠的晴空。
我和林坐在我公司附近的一家餐馆。五年不见了,他胖了些,头发也有些微秃,但梳的很整齐,依然不失清秀。
林微笑着问我:“怎么样,好不好啦?”
那一份温柔,依然使我心仪。我笑着说:“还好啦,还好啦。” 然后简单地说了这些年的事。这些年走的很顺,拿了电脑硕士,正值美国泡沫经济,工资跃上六位。紧接着在上市公司发了一笔,又在股市崩盘前买了房子,生了儿子,可谓一帆风顺,吉星高照。
林一直是那么深深地笑笑地看著我。然后他说:“你一点也没变。”
“是吗?”我扬眉轻笑。
他笑着摇头:“不是。”接着又说:“是更漂亮了。”
我哧地乐了:“你的嘴也一点没变,甜的抹蜜油。”
他大笑。过了一会正色道:“是真的。添了一种成熟自信的风韵。”
“谢了。”我说。然后我问:“你还好吧,这些年怎么样?”
林微微皱了皱眉:“没你那么运气。”他拿了博士,却正值美国经济不景气,找工作不顺,只好再做博士后。他说着说着,情绪有些低落:“一事无成,不如你啊。”
记得他是一个很有理想的人,那一份海阔天空的任意飞扬曾经深深吸引我。
我笑着给他打气:“你这话说哪里去了。你对专业这么热诚,不想我们急功近利地做逃兵,而且你在专业上很有天赋,到时成了大科学家可不要不理我们。”
林感激地看我一眼:“梅,你还是那样,总鼓励我。”
“我对你有信心,还等着你提携我们。”
“谢谢。”他的眼睛闪了一闪,接着也笑嘻嘻地轻松起来:“是呀是呀,我不能辜负你的期望。我现在努力多写论文,争取找个终身教授的职位,到时自己再开个公司,去拿些项目来,可以让学生当作业做,还可以跟国内挂钩,申请专利什么的。。。”他又是以前意气风发,滔滔不绝的样子。
“对呀对呀,听说有人就这么干的,发大了,后来回国做了大学的副校长,国家还投资开发专利,命利权三收呀。”
“哈哈,梅,还是你最好,总是帮我做梦。”他笑笑的眼睛灼灼地望进我的眸子。
我们都是爱做梦的人,曾经在梦乡里尽情倘佯。
我避开林的目光,眼睛滑过墙上的油画:“你太太好吗?”我心平如镜,再无从前的酸意。
他又微微蹙额皱眉:“她在国内学的是文科,英语底子也不好,来了一直在餐馆打工,前一阵去修了一些电脑的课程,谁知经济不好,还是找不到工作。”
“噢。。。”我感叹道:“不容易。”
“是。她倒没抱怨什么,但我看得出她郁闷,在国内好歹也在大学教书。”
“她若是来L城,我到是可以帮她找工作。可是你们夫妻又要分居了,这就不太好了。”
话一出口,忽然想起了在他妻子到来之前,我和他的种种,脸不由微微地红了。
林看着我,眼光深深的象锥子,他曾经说过他最爱看我红脸的样子。过了一会,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玉坠:“去年回国时买的,还是想着你。”
我接过一看,一块晶莹剔透的翡翠玉坠,绿得均匀温润,水色十足,上面刻的是我的生肖。“谢谢了。”我欢喜地握着坠儿,轻轻地说。
“一直都挺想你的。”他把眼睛转了开去,显得随意地说。
“有吗?”我感动,但只是淡淡地应着。
一时我们无话,两人都闷头吃饭。吃得有点热了,我撩了一下额前的刘海。林奇怪地盯着我,问道:“你额上怎么有一条疤,记得以前没有的。”
那一条发际前的伤疤是那一场车祸那一场爱情那一场刻骨铭心的相思给我的永恒的纪念。
我简单地答道:“出了场车祸。很久以前的事了。”
“伤得重吗?”
伤的很重很重。不仅是伤筋动骨,头破血流,而且是伤心断肠,撕胆裂肺。
我淡笑道:“还好,都过去了。”
“噢。开车小心点。”他关切地说。
“嗯。”我会小心,很小心的。人生好比一辆车,一路有多少迷人的风景,诱人的岔路,要小心专注了,才不会迷路撞车。
我们接着又闲聊了一阵。我给他讲我的小儿子,我的天使我的心肝。他还没有要小孩,因为一切还没定下来。
然后我看了一下表。
“要回去上班了?”林总是心细如丝,我的举手抬足一颦一笑他都深知其意。
“嗯。”
我们默默地走出去,林陪我走到我的车前。我们面对面地站着,我微微低下了头,一绺头发从额上滑了下来。林举起手,象是要帮我撩回头发,手在半空停了一下,又突然缩了回去。
“再见。”我抬起眼看着有点发怔的林。
“再见。”
我们握手告别。我的手在放他温暖的大手里,我们只轻轻握了一下,就分开了。生活象把剪刀,已经把把岁月的故事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