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肝宝贝
明迪
医生说我心脏完好无缺,Henry却说我没心。我觉得我的心没问题呀,时而听到它唱歌,时而听到它嘀咕几声,做梦时还看见它跳舞......这么活蹦乱跳的小精灵,尽管有时在我身体内、有时在我身体外,但不管怎样它是存在的,我看得见、摸得着,怎能说我没有呢?
Henry说真话时我一向不信,他胡说八道时我反而信以为真。说我没心时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看不到一丝那惯有的坏笑,但我还是不能确定他是实话实说呢还是信口开河,因为他有时候一本正经说傻话,有时候嘻嘻哈哈说出震倒一排人的绝句。为了确定他到底爱不爱我(这和爱有什么关系?),我决定再一次(亲自!)去看医生,以求确诊。
记得有一年夏天我突然胸口痛,我以为我心脏病发作了,赶紧跑到医院去,医生说你不可能有心脏病呐,我说你看都没看怎么知道我没有,医生低头翻了一下我的病历,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应该不会有吧。”
“我的心又没长在我脸上,更不在那纸上,你凭什么说我的心没病?”
医生问我是怎么个痛法,sharp pain or dull pain? aching or burning? crushing or squeezing? cramping or oppressing?......
天哪!好不容易在医院里找了个会说点国语的香港医生就是因为害怕看病时不会用英文描述症状。
“我在美国上的学,凡跟看病有关的词只会用英文说。”医生一脸的内疚。
算了,不和他计较,就是用中文说我也不见得就能说清楚,这痛就是痛,痛在心里面,只有心知道,除非它开口说话,旁人怎能知道得那么清楚(尽管我不是什么“旁人”)。
我说“您给我做心电图、照X光吧。”我改口称他‘您’,但他好像没注意。“反正又不是您自己掏腰包。‘掏腰包’什么意思您知道吧?”
医生无可奈何地在纸上画了画,还装模作样地用听诊器给我听了听──我从来不相信那玩意儿,我心里爱谁它听得出来吗?
我在地下室花了20分钟做完心电图。护士递给我两张扫描图,那些弯弯曲曲的线路就像我这辈子的爱情。我又等了半小时才照了X光。天,那仪器真厉害,“嗖”的一声把我的魂都猎走了。下辈子找X光做爱人,将我看得透透彻彻的,别像Henry 那样一会儿说我心好、一会儿说我没心。
在上九层楼的电梯里,我举起手中的X光片看了一下,怎么心口有块黑影?吓得我差点儿晕、晕......还好,没有晕倒,我要留着最后一口气向医生问个明白。这世上有谁愿意死得不明不白呢?
医生大笑:“你拿倒了,那是胃。你的心没毛病呐。”
我问那心电图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天机。
“有一点点心律不齐,没关系的,放心吧您(他也学会了说‘您’)。通常病人都是第二天打电话才能知道结果,我看你那么着急,所以开了个‘紧急’单。”
我得寸进尺:“给我开点药吧,这心律不齐也挺讨厌的,万一跳得俺晚上睡不着怎么办(管他听不听得懂‘俺’)?”
医生脸上写着“你再不走我就送你去精神科”,嘴里笑哈哈地把我打发走了。
这一晃几年过去了,难道这次我的心真出问题了?不翼而飞?
去医院的路上,我突然想起我的肝也很可疑,也得检查一下。
去年夏天在B市天河良子足底按摩中心的二楼,正当我差点儿做起黑梁美梦时(我梦里确实是黑梁而不是黄梁),一个声音传来:
“你的肝好像有点问题吧?”
“你是看出来的还是摸出来的?”我岂能相信陌生人的眼睛。
“摸出来的。脚底的穴位连着五脏六肺。”
哈,蛮有学问嘛。“你学过中医?”
“没有,受训时我看了一点书。你肝火有点旺。”这小子跟算命瞎子一样闭眼胡扯,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想糊弄我。
旁边同去的俩姐们儿偷偷乱笑。哼,知道她们心里在说“人家跟你调情呢”,我嘟嘴做了个“去去去”,眼睛一闭,谁也不理了。
肝火旺就让它旺吧,别烧着心就行了。这人肯定和我一样,根本不知道肝在哪里,居然还冒充会从脚底看。去年Henry在我手上瞎摸,也说我肝火旺,一本正经地。
陌生人继续按摩脚底,不痛不痒,恰到好处,我感觉到他的手摸到我的肝了......哦,那不是他的手,是Henry的手。只有Henry的手才能摸到我的内脏,其他人只能摸到表层。
第一次见到Henry时,他穿一件黑T恤,老气横秋,我差点儿叫他“亨利(恨你)大叔”。后来发现他没那么老,只是偶尔显得“老练”。这男人的年龄怎么和女人的一样难猜?再后来我鬼迷心窍、走火入魔,每天晚上梦到黑影…..他依“老”卖老,我装傻装嫩,一场爱情游戏演得天衣无缝,观众当然是我们自己啦,晚上不听他说句“Good night sweetheart” 竟睡不着了。
咦,这英文里只说“甜心”,没有说“甜肝”的。看来这爱只和心有关,没肝的事!
肝是什么东西?Henry说是“性”,我能信他的话吗?他每天演戏,台词说得一溜溜的,“宝贝儿我今天累死了”,“宝贝儿你今天还好吧?”听得我心里甜蜜蜜、晕乎乎的。
谢天谢地,他从来没说“心肝宝贝”(如果他说“心肝儿”我就把他炒着吃了)。这心和肝是分开的,不长在一起的两样东西怎能同时一起用?那样太不科学了,也不符合网络时代的爱情游戏。
我和Henry一直是用“心”演戏,从来不用“肝”,真戏假做,假戏真演,演得死去活来,病得一塌糊涂,他救不了我,我也救不了他,只好一同赴汤蹈火......
我坐在火边,看见火里有两颗心在燃烧......难怪他说我没心。我摸了一下心──我的那一颗,没什么感觉,真的死了?那就不用去看医生了。我又摸了一下心──他的那一颗,也没什么感觉,就是有点凉凉的。
“狼心狗肺的东西,原来你的心早就死了,还假装怪我没心。”
“冤枉啊,俺的心热着呢。”那声音熟悉又陌生,亲近而遥远,远如一个世纪。
我的手冰凉,怎么没有被烧烫的感觉?原来是夜半鬼火。
医生说,“你没有肝,你的心是移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