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文学和出汗
朱雨心
鲁迅先生对人讲文学,以为文学不可能描写“永远不变的人性”,并且举例说:譬如出汗罢,似乎于古有之,于今也有,将来一定暂时也还有,该可以算得较为“永久不变的人性”了。然而“弱不禁风”的小姐出的是香汗,“蠢笨如牛”的工人出的是臭汗。
这真是所谓“你不说我倒还明白,你越说我越胡涂”了。小姐和工人出汗,我想,这是总会有的,但竟没有想到它们还有那么大的不同,以至于由此推出:小姐和工人不可能有相同的人性。于是,描写香汗的文学与描写臭汗的文学自然也就必定是描写不同的人性。
倘要做长留世上的文字,要充长留世上的文学家,是描写香汗好呢,还是描写臭汗好?这个问提其实根本不难解决。一定是描写香汗的“命长”,这是毫无疑问的。凡神智正常的人,大都喜欢香的,不喜欢臭的。出香汗的“弱不禁风”的小姐喜欢香的;出臭汗的“蠢笨如牛”的工人也是喜欢香的。这就是在一万年内“基本不变的人性”。“永远不变的”东西,那是没有的,自然也没有什么“永远不变的人性”。
“上海的教授”以为文学当描写永远不变的人性才得流传长久的立论,逻辑固然不成立,鲁迅先生那样咬文嚼字地纠缠“永远不变”,固然言辞犀利,逻辑上并不有力,不是一种好的文风。人性取决于遗传物质DNA,要几万年,几十万年,才会有显著的变化,是可以实际上看着 “永远不变”的。
人性,你认为它变也罢,不变也罢,文章只要描写人性,不论具体描写了什么,怎样具体描写,其实,都是描写同一种人性。而只要描写人的文章,大概没有不描写人性的。所以,文章是否流传长久,并不在于是否描写了“永远不变的人性”。更何况,还有描写自然的文章,譬如,动物,植物,物理,化学之类的文章,并不描写人性。当然,“上海的教授”也许分辩说:这类文章不是文学。然而,确实有些文章,譬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之类,也并不描写人性,却是属于文学的,不但流传至今,而且,只要我中华文明不灭,只怕会“永远”流传下去。
“小资”,即,“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本党文化的概念,是明明白白贴着阶级标签的东西,怎么会是“跨阶级”的呢[注1]?党文化,本是把“小资”作为一种负面的东西,是受歧视的。然而,怪异的是,党文化本身就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一种文化。套用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的话说:我们的党文化,是由广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所创造,为广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所利用的。毛主席,刘主席,周总理,朱总司令,各个都出身“小资产阶级”。而鲁迅先生本人也是“小资产阶级”,却在许多方面实际上扮演了党文化旗手的角色,《文学和出汗》无论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是一个典型的例子。阶级性,是党文化的基石之一,以至于连出汗都要分出阶级来,推而广之,吃饭,睡觉,放屁等等自然也都有了阶级性。
跨阶级的,不是什么“小资”,而是人性。“弱不禁风”小姐与“蠢笨如牛”的工人都喜欢香的,不喜欢臭的,这就是跨阶级的共同喜好。贫下中农常去臭气熏天的猪圈,不是因为喜欢臭味,而是因为生活所迫,不得以。无产阶级只有一个老婆,那是因为穷,养不起小老婆,不是因为喜欢什么“无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其实,贫下中农做梦都想着能和地主一样,养上三五个小老婆。
少年的保尔,天真无邪,人性未泯,冬妮娅美丽,善良,那确实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最动人的一幕。然而,钢铁的冶炼过程,却是一个将跨阶级的人性,收缩成阶级性的过程。这也许是一个“革命”的过程,然而,即使从共产主义的教义看,这也仍然是一个“反动”的过程。奥斯托洛夫斯基当然没有失去人性,否则,我们就不会在他的书中看到那动人的一幕。实际上,没有普遍人性的阶级性是不存在的,除非不同的阶级是不同的物种。
人们有着共同的人性,这是由DNA决定的,其实鲁迅在写《文学和出汗》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么,接下来的推论当然就应该是:因此,不以人们的经济状况的不同而不同,也不以人们的政治地位的不同而不同。地主和贫下中农有着同样的人性,同样的行为,同样的好恶。地主,有好人也有坏人。贫下中农,也有好人和坏人。有恶霸地主,也有恶霸贫下中农。
人是会被后天的生活环境再塑造的。一般而言,教育培养人的道德,因受教育而变得更好的人,应该远远多于因受教育而变得更坏的人。地主受教育的程度,远远高于贫下中农。由此推论:总体而言,地主的道德远远高于贫下中农。类似地,厂主,店主等等的道德,高于工人。是有许多为富不仁的人,也同样有许多为穷不仁的人。然而,总体而言,富人的道德应该高于穷人。
共产党为穷人着想,这本是一种人道主义精神,是一种美德,人们是应该扶持弱势族群。然而,用美化弱势族群或丑化强势族群来证明这种扶持的正当性,恰恰与人道主义精神完全相反,而对富人的迫害,恰恰彻底玷污了这种美德。资本家与工人,是在同一个利益共同体中,既对立,又统一。扶持工人,不等于非要打击资本家,恰恰相反,在许多时候,扶持工人的最好方法就是首先扶持资本家。按马克思的说法,无产阶级进共产主义天堂的必要条件就是首先把资产阶级送进共产主义天堂。由此推论,倘若把资产阶级打入地狱,无产阶级就永远进不了共产主义天堂。
小姐的香汗与工人的臭汗,是共同的人性的不同的表现,而不是不同的人性的不同的表现。今天的文学,不应该再受阶级立场的扭曲,而是应该正视共同的人性的本来面目。
朱雨心完成于2005年1月17日。
注1:此文本是为评论所谓“小资是一个跨阶级的文化概念”的说法而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