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我还不如死了好
此刻登上明润家前面的土坡,或者随便哪个高土坡,你就能目睹一幕振奋人心的丰收景象。灼热的阳光下,漫山遍野都是什么?明晃晃,气腾腾,让人睁不开眼睛涕泗横流。稻子像黄金,泥塘的剩水像白银!热风吹过呜呜响!看一眼尚未收割的稻田,看一眼沉沉的稻子,谁能不激动?有人会痛哭失声,有人会手舞足蹈!再看看这边割了一半的田,还有那边收割将尽的田吧。农民们割得多利索呀!镰刀一送一掏一拖,不经意之间造就了数不尽的金色的稻茬。稻穗扑扑倒了,稻穗转眼捆好了!多诱人的草头,捆得又漂亮,个头又实在!不是说蚂蚁能背比自身重许多倍的一粒米吗?一粒米哪能跟两捆草头相提并论,农民们比蚂蚁强多了!看他们挑起草头跑得多快!农民们甚至比牛都强。有人精选出最大最沉的草头,牛背上拴两捆,自己肩上挑两捆,然后吹声口哨举行人牛挑草头赛跑。西班牙的斗牛士羞愧无颜!他们挑起草头走了,田里剩下多少神秘的稻茬和黑泥!
进村也是一幅难以置信的画面。神牛拖拉机轰隆隆开过,或者石磙窸窸窣窣滚过,稻场上草渣翻飞。那边赶着牛碾稻子的不是常发吗?一个不寻常的人!四十出头,看起来却有五十多。高个子,精瘦,可是因为弓着腰,看起来还不如石柱高。脸上横着的竖着的都是皱纹。只见他手持皮鞭跟在牛的一侧慢慢转圈。要快也快不了,他患有慢性支气管哮喘,动作大了就上气不接下气。(他大儿子二十来岁,按这位棒小伙自己的说法,“对农业活动不特别熟悉”,于是栽秧收谷全归经验丰富的常发。)常发的皮鞭当年他父亲赶过骡子,也算祖传的了。别误会,皮鞭虽老却比他精神多了!鞭柄的铜匝磨得透亮,鞭身一旦飞舞活像条黑龙。可是这不可多得的威武的皮鞭从没抽到什么人身上。常发什么都怕:警察、乡长、狗、猫、父亲、老婆、拖拉机、火车。这些人、物一来,他点头哈腰,脸上干笑着让路还来不及;就算别人喜欢挨鞭子,他哪儿敢抽呢?世上也有他不怕的,比方说这头又老又温顺的牛。但牛他不舍得打,牛太老了也经不起打。有时牛拖着石磙,走着走着停下不动了,常发只得发脾气:
“死货,怎么不走!你也敢欺负我?”
他把鞭子挥向空中,鞭身弯成一个漂亮的问号,自击出清脆的一响,牛就继续慢慢向前走。
赶上农忙,虽然常发从医院回来没多久,却已经能下地干活了——真是奇迹般的一天!更重要的是他即将收到一封信。仿佛预示这一天不同寻常似的,早上常发上街就出了件稀奇事:当时乡长路过,常发赶着牛过分专注,不仅没看见还恰好悠悠一挥皮鞭,乡长竟然低头给他让了路!太阳偏西时常发牵牛去大塘喝水回来,在稻草堆边系好牛,走进自家宽敞的五间大瓦房——才一会儿工夫那封信已经躺在堂屋的神龛上了。得补充一句,他这大瓦房实在稀奇:靠南边的部分往东歪,靠北边的部分往西歪。要不是他从后园砍了好几棵结实的面树、木子树、刺槐树,还有几样没名字的树,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牢牢撑住,再往木头上吊些大水泥砖,这屋真可谓岌岌可危。他也想过办法,曾经趁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偷了石柱家撑墙的桑树木头,指望石柱过两天忘了他好拿出去撑自己的墙。结果石柱似乎没有发现。唯一不妥的是,少了这根木头,石柱的墙仿佛马上要倒了似的,常发每次路过都害怕。因此他又趁黑把木头还回去了,照原样撑好。
此刻,还没看清信封,常发已经吓糊涂了。等发现寄信人不是派出所,不是村委会,也不是南城教育站、粮棉油种子公司、计划生育工作组、减轻农民负担办公室,甚至也不是城乡取缔私造烟花爆竹指挥部,反正也不是其他几个名声赫赫、虽然细想想并不习惯寄信更倾向突然派人上门的机构,他才扪胸松了口气。这时石柱树生等收到信的热闹劲有所回落;鸿雁不知为什么姗姗来迟,常发没料到是它。刚读完信他也没兴趣。“进北京工作……身体是可以的,万一不行也可以将就,再说肯定是轻松的活。可是钱呢?钱!……钱是个问题。钱在哪?五千块钱……”怎么想也白搭,总之拿不出钱。要细说缘故……唉,要细说缘故还不如说说常发进医院这件新鲜事呢。他的哮喘病十多年了,从没住过院;情况再糟糕——像今年那样,春耕的时候暴雨,收菜籽的时候暴晒,粮管所又调来了两位雷厉风行的干部——不过是咬咬牙去趟街上的诊所。旁人进了诊所,或许不等医生问话就大声抱怨,“我头疼,腰疼,肚子也疼!哎呦哎呦真疼啊!”这位熟客则赔上笑脸,反复解释,他能走路,心不慌,也没发高烧,总之身体一直挺好。
“只是染了点小感冒……稍微有点……喘气。您看,要不要开两颗药——捡那个便宜又奏效的——开两颗试试?”
喘着气说这番话的同时,他忧心忡忡地观察医生,试图从他的脸色推断这回得开多少药,药价是否又涨了。看医生不声不响,只顾摇头,他越来越害怕,而他本来也是以怕医生著名的,虽然老医生是个再和气不过的人。
“开药不顶事?怎么能……不顶事呢?药一直都见效的……”常发的目光里闪现了少有的坚决,“开药不行就打针吧!您要不打两针青霉素看看再说?”
医生抿了口茶,沉思片刻,叹了口气。
青霉素不行,常发心里一咯噔,不至于吧,难道要打吊瓶?这得花多少钱呀!
医生又叹了一声说:“你的情况比较严重,还是住院为好。”
只一句,常发如同五雷轰顶,两眼一黑;许久才醒过了神,发出惊叹:
“住院!住院可不行啊!医院那是一般的人随随便便……可以去的吗?那是……医院。求求您,医生,还是打两针青霉素吧——要不打两针氯霉素……红霉素。打两针保证好了……”
好说歹说,无奈医生不肯通融。为难哪,到了住院这步田地!但也许没那么严重,也许诊断出了偏差——毕竟医生年事已高。为了纠正这次误诊,常发决定等几天,等自我感觉好了点再来诊所央求。孰料又突发了一场不幸的变故。他蹩进大门,像往常一样径直躲到墙角;因为怕医生,腿还在抖着。刚伸直脖子喘了两口气,就不无惊讶地发现了墙上一副黑纱缭绕的镜框,其中面露微笑、手捋山羊胡子的,竟然正是德高望重的老医生!原来他两天前恰好无疾而终了。
可惜了数十年精湛的医术!当然,常发知道,小山沟另有几位土郎中。据说真有专长,敌得过市医院的大夫。有的治痢疾,有的治胃炎,有的治酒糟鼻和白癜风,还有的甚至治糖尿病、白血病、恶性肿瘤。而且都取材本地草药,收费低廉。遗憾的是谁也不知怎么治哮喘。刚过世的老医生也曾坦言,哮喘是他最不拿手的病之一。也有人拍过胸脯声称会治,可这些江湖大侠,常发想一想便苦笑着摇头。记得上次碰上老医生出远门,他也同这回一样一筹莫展。情急之下他轻信了邻村的某位兽医。一针下去,不但哮喘加重了一倍,而且并发了腹泻和皮肤溃疡。没办法。在山坡村,宁可摔断腿,得癌症,得艾滋病,得心肌梗死,千万别得哮喘;哮喘是个绝症。
“怎么能这样……医院……医生……还是让我死了吧!装进棺材就一了百了了!”
回到家,常发哭丧着脸,左一句医院右一句棺材,自言自语了一整天。
孰料他嘴里要死要活,偏偏惊动了一个真正不怕死的人。那就是他父亲。哪找这样可敬的老头?快七十了,像常发一样瘦,却睡得着胃口好嗓门大。他老人家每天闲着;别的老头的种种嗜好——抽烟、讨饭、喝茶、打牌、耕地、捡破烂、跟儿媳妇吵架——他一样也没有;从早到晚或者躺着或者坐着,给饭就吃,不给也不抗议。他的口头禅也响亮:
“我还不如死了好!”
由此可以推断,老头不怕死,简直是巴不得早点死。据常发的老婆说,老人家过了六十大寿以后,天天发牢骚,隔三差五敦促家里给他预备棺材板。近几年干脆把棺材也做成了,寿衣也裁好了。这是结实的松木棺材!板子厚,油漆光亮,真是人见人爱。寿衣是化纤料子、棉絮里子,虽不贵重却又暖和又耐穿。得了这些,老头不再多话,每天的工作只是早晚把棺材寿衣检查一遍。村里甚至有人说看见老头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自己穿上寿衣躺进棺材,脸上的幸福难以言传。所以老头也不算完全没有嗜好。只是他看上去比常发还健康,谁知什么时候夙愿能够实现!
“哎,棺材也比医院强啊!”常发还在魂不守舍地唠叨,老头正好走出他存放棺材与寿衣的小房间,心满意足地要去休息;常发的话让他大发雷霆:
“王八蛋龟孙子!也不拿镜子照照,你像不像个人样!整天有气无力游手好闲嘴里还不三不四的!当我不敢教训你吗?”
听听,老人家声音多响,身体多棒!每训一句常发就哆嗦两下,弓着身子踮着脚尖后退一小步。他的脚后跟碰到了……一扇门——这可犯了大忌——还不如碰上了铁锹、锄头或者耙齿呢。
“你给我站着!进房想干什么?还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算盘?真敢占我的棺材!再走一步试试!拿鞭子来,看我不抽死你!……”
此后老头检查棺材寿衣更加频繁而仔细了。常发则住进了医院。至于他何时进了哪家医院,碰到了众多什么模样的可怕的医生、护士,也不必细说了。在医院住了一天半他就偷偷溜回来了。别人问住院滋味如何,他说:“还好,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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