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偏偏砸着猪了
这钱石柱怎么拿得出?机会再难得看来也搭不上。得承认,石柱头脑活动,种田养猪打鱼摸虾样样行。可是种田……前年老鼠偏爱他的谷仓,去年二化螟偏爱他的稻田,反正都没种出过五千块。而且他的持家风格也不能算完美无缺(他的挚友大椿,比方说,就没有在这方面恭维过他)。借出去的米总是满满的一升;人家还米了,满的平的他哪儿记得?甚至连借米这回事都忘了,摸着后脑勺一脸茫然。荒年乞丐来村里讨饭,一回生二回熟,都直奔他们家门口。
那么养猪呢?石柱翠兰都是养猪能手!别人喂猪用水浮莲,慷慨的人添点米糠;他家大把加碎米,原先宽裕的年头整米也加过。猪要是病了,他们急得什么似的,孩子病了一样。猪也卖力:一听食物哗啦响就猛然睁开眼睛,翻身扑向食槽,即使不饿也要撑得像皮球;之后伸个懒腰,倒在食槽边就睡着了。
总之,如果两头肥猪没有遭遇一场意外的话,仅此一项,石柱五千难说,一两千应该手到擒来。可意外偏偏发生了,而且凑巧在经理来信的两天前。那天后半夜,村里人睡熟了,突然一声闷响,吵醒了石柱家的左邻右舍。其中一个抖抖索索坐起来,凝神细听,却没有第二响。出门上稻场看时,隔壁的媳妇正向隔壁的隔壁(也就是紧邻石柱家的一户)打听:原来石柱的猪屋轰的一声倒了。
“哎呀,那他家的猪……”
“没错!我刚好听见了两声尖叫。”
第二天一大早,石柱眯着眼睛出门上厕所。厕所不翼而飞,只剩一堆有整有零的土坷垃。(村里的厕所和猪屋相连,为的是积肥。)隔壁一位精瘦的大爷正搓草绳子准备捆稻草,看他绕着土坷垃转了一圈,又弯下腰左瞧右瞧,就说:
“瞧什么?你都不知道?夜里轰的一声,我们醒了,他们住得远的也醒了,你怎么睡得这样死!”
石柱这才恍然醒来。跌足之余,他跑到各家扑通敲门,片刻约了几个人合力搬开土坷垃。可怜的两大头肥猪!虽然并排睡着,嘴还靠着食槽,但不过是装样子,其实已断气了。石柱低着头看地上,妻子翠兰扭过头看旁边,两人都后悔不迭。怎么从没想过加固一下这个土砖砌的猪屋呢?亏他石柱昨天还细心了一回,在破栅栏门上钉了两块木板,以防一些皮包骨头、胆大包天的猫狗窜进猪屋争食。人们安慰说,这实在是一时的飞灾。谁料到猪屋竟然就这么轰的一声倒了呢?虽说今年雨水勤,土夯的砖经不起雨淋日晒,但它们个子大,一直看着挺结实的。土砖的房子住人也住过——村南边的孙老头没儿女,一个人住了十多年土砖房,前些时才害病死了——砸着他也罢了,偏偏砸着猪了!
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猪既然死了,还是张罗卖肉要紧。这是上好的猪!肤色仍然很鲜亮,肉质细嫩不必说。可惜它们死得不是时候:又不逢什么大节日,也没出一件婚丧嫁娶、新居落成、生儿子、考大学之类的大事。除了这些特殊情况,村里谁有闲心闲钱吃肉?纵有几户阔绰的,偶尔也上街买肉,但这些人一来屈指可数,二来都只买一丁点。真能吃肉的是十二组的一户,有家里人在台湾,时常回大陆投资。他家九口人,个个能吃肉。虽然更嗜好牛肉、羊肉、狗肉、兔子肉、蛇肉、猫肉,还有麻雀肉,可吃起猪肉也不含糊。不幸的是他们举家上武当山旅游去了。因此街上的张屠户也一连几天没杀过猪,清晨只拿冻过的猪头摆门面。正值初秋,燥热非凡,石柱为卖猪肉急得眼冒金星。但没办法。张屠户赤着上身仰着头两手插腰站在肉案前,也不等石柱解释清楚,就出了个最低的价;更可气的是这家伙竟然瘟着脸昧着良心诬蔑石柱的猪为死猪、瘟猪!石柱一气之下把猪又拖了回来,自己动手砍了,转送村里每家三五斤肉。(有两家好歹给了几块钱。)石柱和大椿在堂屋读信的时候,翠兰其实正在厨房切剩下的肉呢。谁能想象这样一幅奇异的画面?外人进了厨房,会以为自己发了懵:一个年轻的农家媳妇,置身在一间虽简陋却如此丰足(简直是奢侈)的厨房——锅里煮着肉,碗里腌着肉,梁上挂着肉——她却没有半点笑意,有气无力地在案板上剁几下,又放下刀直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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