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现代科学的种种发明,用得着它们的时候,对那些创造了这些事物,推动了人类文明进程的天才,你会存了满心的感激。比如电话,对离家万里的人来说,就仿佛是命根子一般重要的东西,我的好几个在美国的朋友,放学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是抱着电话机和人聊天,有时一聊就是数个小时。活在信息社会,家里有电话,车里有电话,办公室有电话,熟悉的亲朋好友有急事还会拨打手机,走到哪儿都逃不开电话铃声的追踪。而像我这样,经常需要有个安静的环境,尤其是在写作、编程的半当中,此起彼伏的铃声,让你恨不得要将电话的鼻祖贝尔骂个狗血喷头。其实和我同病相怜的大有人在。有一次和我的一个从事IT工作的朋友互相诉苦,他告诉我当年发明电话的贝尔,成名之后,到处都是找他的人,后来连他自己听到电话铃声一响都会心惊胆战。我朋友说的是不是真有其事已无可论证,不过信息交流发达的现代社会,要找一个不被人打扰的“世外桃源”的确是件不容易的事。
离贝尔实验室总部所在的波士顿开车不到两小时,有一个小岛叫作“玛莎葡萄园”(Martha’s Vineyard), 岛上的风景和岛的名字一样美丽。玛莎葡萄园六十年代之前还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岛,现在已经成了新英格兰地区闻名遐尔的观光度假胜地,美国的数任总统包括克林顿就常常带着全家到岛上消夏。有一年初秋,我也随着导师去了岛上一次。我们去的目的,倒不是避暑度假,而是去参观岛上的一栋最老的房子。房子的主人是大名鼎鼎的“城市规划之父”凯文.林奇。六十年代,林奇在麻省理工学院任教的时候,出版了《城市意向》(The Image of the City)一书。 《城市意向》不仅仅在规划设计界引起了很大反响,而且很快成了当时的畅销书,而林奇也因此成了公众人物。为了躲开纷至沓来的访客的骚扰,林奇在“玛莎葡萄园”岛上买地造了一个房子,作为他专门写书创作的场所。房子里一切从简,为了杜绝外来的打扰,林奇甚至连电话也不愿意安装。即使他的夫人也要相隔一个星期才去岛上看他一次。一九六一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林奇夫人像往常一样推门进去,发现了倒在书桌旁的林奇。因为心脏病发作,现代规划设计界最有才华的设计师兼作家,就这么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了人世。林奇夫人去看望他的那天,距他死去已经有好多日了。拆了电话机的后果,让林奇拥有了难得的一片安静空间,和一个永远祥和的世界。
我在“玛莎葡萄园”岛上的那个下午,独自一人在林奇的旧宅里呆了很久。这屋子因为很多年来无人居住,四周空荡荡的,静得出奇。想想当年林奇就是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将他“意向”中的城市勾勒在纸上;也就是在这么一个死一般静寂的下午,我们的“城市规划之父”静静地倒在了他的书桌旁。大西洋上刮过来的海风不时地敲打一下纱窗,打断我的思绪。我知道外面的风景很好,在凉爽的海风吹拂下去沙滩上走走,肯定是很惬意的一件事情。不过,我还是宁愿一个人静坐在小屋里,不仅仅是因为担心看见拥挤的游客人群,侵扰了林奇为我构筑的一片安祥的风景,更不愿意被外来的嘈杂,不经意就破坏了我难得找到的一份平静的心绪。
“请关上所有的门窗,不要让浮躁的尘土飞扬;请熄灭所有的明亮,让我感受黑暗里的阳光。”无数的文人们都这么在吟唱。
其二
文人们毕竟还可以去寻找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躲起来。娱乐圈内的公众人物要想安静,那就更加困难了。
我的一个朋友曾经说过一个很夸张的笑话:某电影明星和人吃饭,中途上了趟厕所,回来时,裤子湿了一大块。
他朋友问:“你的裤子怎么湿啦?”
某答:“自从我成名之后经常这样。 ”
他朋友很愕然:“经常这样?”
某答:“可不是!旁边老有人撒着尿突然转过来大叫:“呀?!这不是某某吗!”
美国人喜欢幽默,有时候甚至敢用很庸俗的玩笑拿自己开涮。我那朋友是在娱乐界多年的编剧,说这笑话多半是因为受了现时中相类似的故事启发。
长得极有贵族气质的葛丽泰.嘉宝在一九三二年主演的电影《戈兰酒店》里有一句很精典的独白:“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I want to be left alone.) 不知这是电影剧本里的原话还是嘉宝自己的感慨。当时的嘉宝不仅美丽动人,而且是红得发紫的影星,想安静自然是难上加难的事情。现在的《牛津名言词典》里不但收录了嘉宝的这句名言,并且注明了是出自嘉宝之口。中国的年轻人学得真快,记不起哪一年我回国,看见满大街很多男男女女的T恤衫上就印了嘉宝的这句名言,不过将原话稍微改了一下,变得更加直白:“烦着呢,别惹我。”
很多人都知道靠近世界影城好莱坞有一个影星们和富翁们聚居的地区叫贝佛利山庄。贝佛利山庄原来是一个很宁静的小镇,也因为如此,就自然成了名星们躲避外界骚扰的聚居区。不过好景不长,由于络绎不绝的住户入迁以及行行色色好奇的游客光顾,没有多少年,贝佛利山庄就成了洛杉矶地区最繁华的小镇。不但白天不得安静,就连夜里,也是一样的热热闹闹。
离开洛杉矶不远,还有一个据说是人均财产全美最高的小镇叫罗林山庄。很多富翁们为了找一块安静的栖身之处,不惜重金住到这里。罗林山庄里的房子设计大都不拘一格,追求自然,和周围的林地溪谷融为一体,很少有人工雕琢的痕迹。居住其间的人们颇洋洋自得,认为终于找到了一块不受外界打扰的“世外桃源”。我听说罗林山庄自从被媒介曝光之后,现在已经渐渐演变成为另一个贝佛利山庄了。不知最早搬进罗林山庄的那些住户,是不是经常会埋怨叹气:“化了这么多钱还是买不到安静,要想安静真难啊!”甚至会怒吼一句:“别烦我,我要安静!”
其三
美国的都市,到处都那么繁华喧闹,连靠近都市的校园也不例外。哈佛的校园,一到夏末秋初,络绎不绝的游客一拨接着一拨,大都是冲着一个响亮的名字来走马观花一把。因此座落于哈佛园内的哈佛铜像大概算得上是波士顿最受欢迎的景点之一。游客旅游的目的,大都不是去看风景的,看的是名气。
哈佛的暑期很长,我常常要外出做事。每次出门回来,还没有来得及褪洗仆仆风尘,又得遭遇各种噪声的包围。我在美国的几个夏天,总是要在这么闹轰轰的气氛中熬过去。虽然每年都叫苦不迭,但是为了学业和工作,也无可奈何。九七年的夏天,刚好英国皇家园林协会邀请我们去英伦岛参观英式花园,总算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机会,可以暂时躲开哈佛园里喧嚣的人群。
事不凑巧,我在英国的那个月,正赶上英伦岛上最不安宁的一段时间。深受英国人民喜欢的戴安娜王妃在巴黎丧生车祸。于是大报小报的头版头条都是戴安娜的照片,似乎整个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她一个人身上。戴妃娘家决定将戴安娜安葬在艾索普花园的一个四面环水的岛上,并且在一年内关门谢客。大批准备悼念戴安娜的人群,纷纷赶去艾索普(Althorp)小村。戴安娜的墓地还没有开放,纷至沓来的人们已经几乎挤满了整个艾索普小村。我们一行大感幸运,因为戴妃娘家史宾塞家族所在的艾索普花园,是著名的法国园林设计大师勒偌特的代表作之一,我们才在几天前参观过。我们后来去南汉普顿的时候,还经常听到有游客抱怨史宾塞家族关闭了花园,让他们连去悼念一下戴安娜的机会都没有。
从南汉普顿回来,我顺便去了伦敦城里的西敏寺。西敏寺里埋葬着英国历史上大部分的君王和王后,还有无数的文人诗人,每一个名字都是世界文学史上很厚重的一页。戴安娜还没有等到成为王后就撒手西归了。要不,在西敏寺大大小小的石碑群之中,该有一块空地为她而留。我这么想着,就进了西敏寺教堂。教堂的墓园里游客熙熙攘攘,墓地已经成为了旅游胜景。看来戴安娜该庆幸自己没有跻身到西敏寺来。虽然躲在艾索普的小岛上,也无法彻底逃脱世人的拜访骚扰,但是至少还能远离她已经厌倦的皇室宗族的生活。在绿树浓荫的庇护下,多多少少可以暂时忘却许多高贵的烦恼。。
我在伦敦的街头,满耳充斥着有关戴安娜的各种消息。不知为什么,这些议论总让我止不住回想起艾索普花园里的小岛,怀念岛上的那份安祥谧静的氛围。甚至在伦敦剩下的几天,我一直寻思,岛中的世界和喧闹的伦敦街头会有怎样的天壤之别。
现在听说那岛在一年之后已经开放了,游客交十英镑的门票就可以进去悼念一下戴安娜。可以想像,在给她的家族每年贡献数百万英镑的收入之后,可怜的戴安娜又不得安宁了。
其四
今年夏天,我在杭州,准备一个风景区规划发展的项目。每天奔波于游人如织的风景点之间,忙着办理乱七八糟的事情,和形形色色的人打着交道。晚上,躲在西湖边上的一个山庄,本想静下来完成几篇书稿,却怎么也无法集中精力。偶尔听不远处传来净慈寺的南屏钟声,每一声敲击,都仿佛敲在自己的心坎。听了一晚,想来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某种暗示,仿若是给自己浮燥的心情敲的警钟,白天就已经很烦闷的心境越发觉得恐慌。打电话和朋友诉苦,朋友开玩笑说也许我应该去后面山上的名刹拜会一下那里的高僧,让他们给我一些点拨。朋友是寺庙的常客,和主持很熟,自告奋勇可以陪我一起去。
原来以为高僧只会和我说些常人无法理解的深奥禅理,不料他竟像我在美国的心理医生一样,不厌其烦地询问我一直以来的生活情况和心理状态。他说的最后一段话,倒是让我着实惭愧了很久。 “淡泊以宁静,宁静以致远。年轻人,凡间没有一个真正安静的去处,最安静的地方在你的心里。” 是啊,所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我平时也爱吟诗诵词,这样的句子按理不知读了多少,关键时侯,却忘了领会其中的真意。
我们正在聊着,突然就有小沙弥来报告,说有贵客来访。老主持慌忙起身,解释说因为寺庙很快就要扩建,要来的贵宾正是有意捐款的商贾。他一个劲地对我们道歉,满脸的难堪,全然没有了刚才和我们解释禅理时的那份从容祥和的神态。我刚刚生起的一点虔诚霎时就消失地无影无踪。想想,原来这清净之地,也并非能真正安静。
出了寺庙,朋友看我不声不响,不知是想宽慰我还是想开解我:“你看,即使象寺庙里的高僧,也得为俗尘琐事奔波,千万别想着真有一块没有人间烟火的净地。”
也许他是对的,喧嚣是外界的造化,安静是自己内心的感受。只是我还是太愚钝的凡夫俗子一个,无法参透其中的玄机罢了。回去的一路,我一直努力揣摩这个道理,末了还真的感觉有些渐渐心气平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