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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爸妈不知道的故事》(三十四)

(2005-05-11 19:02:09) 下一个

 

                     (二)

 

 

 

 

     彼得打電話給Eva (伊娃)。 不是借錢, 而是討債。

     伊娃是彼得的Girl Friend (女朋友)。 在美國人的語言裡,

"Boy friend Girl friend "的含義跟中國大陸不同。 中國人

所稱的男女朋友,是指兩情相悅的戀愛對象在婚前的關係,如果

婚姻的契約最終不能成立,這種 "朋友" 關係也即告終。而美國

的則不然。"男朋友" "女朋友" 只是指互有愛意的性伴侶;

他們不一定要結婚,也不必都是未婚。伊娃跟彼得的關係,正是

美國式的這種。他們不會談婚論嫁, 因為伊娃是有夫之婦。

    多年以來,彼得在紐約過的是平淡單調的獨身生活。他沒

有改過行,一直幹著難見天日的餐館工作。下班離店,不會早

於十一點; 到家,洗澡,看會兒電視,翻翻雜誌,上床總在午

夜了; 一覺睡醒,又到只來得及洗漱一番的遲到邊緣。起初幾

年,為了積錢,他一年幹三百六十五天。這種生活,沒有經歷

過的人是無法體會的;它使人忘記春夏秋冬,不知時辰八字,人

生的一切內容與意義都取消了。三餐在飯店解決,家裡的廚房

連老鼠、蟑螂也沒有一只; 一張床成了最親密的恩物,倒頭便

呼呼大睡,遐思奇想的機會難得,春夢都做不到一個。幹這種

工的人是機器,是牲口,他們社交被隔絕,欲望受壓抑,機能

在萎縮,知識變貧乏,心胸變狹隘,想的只是錢。在工作的閒

暇間隙五方雜處的同事,聊的不是花邊新聞,便是賭馬博彩搞

女人。剛來時,彼得聽那些從世界上其他華語地區來的家伙大

言不慚地交流嫖妓經驗,既詫異又憤怒。說資本主義社會腐朽

人心污染,一點不假。

    久而久之,彼得習慣了,處之泰然,但是不學。他是一個

曾經為人師表的知識分子,祖國的社會主義教育使他已經定型。

他適應環境,但不同流合污。

    從最苦的雜工熬到 "滿師" (Waiter),收入增加,彼得

才開始享受一周一天的休息。在紐約,在大多數中國人、韓國

(南朝鮮)人經營的餐館和衣廠裡,職工得不到美國社會約定俗

成的任何基本福利。幹一小時拿一小時工資,幹一天拿一天,沒

有醫療保險,沒有(付薪的)節日假期,唯一的好處是有老板

幫著逃稅。老板既不按規定替職工向國稅局繳付一定比例的社

會安全 (即養老金) 稅,也不代聯邦政府、州政府、市政府扣

交職工的個人所得稅。他們發付現鈔,偷稅漏稅,兩得其利。這

正是中國老板只僱佣同胞的主要原因。殘酷剝削也罷,違法亂

紀也罷,反正兩手空空蓬頭垢面的華人一批批從世界各地湧入,

浮餘勞力充塞人海; 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沒有人害怕誰去

向政府告發,因為美國法律規定,偷渡入境者、旅遊客、探親

眷屬、留學生家屬、考察代表、過境訪客,都不能打工。既是

黑吃黑,又是周瑜打黃蓋———願打願挨。

     每星期一天的off day,彼得無聊而難受。除了睡

個懶覺,松松筋骨之外,他不做任何事。衣服送到Laundromat

(洗衣店) 由店家洗淨烘幹疊齊包好,半塊美金一磅,收費不

多。上班用的白襯衫黑長褲,餐館有專人清洗。唯有午餐和晚

餐,吃不到現成的了。彼得總是去China Town (唐人街),揀

一家上等茶樓,獨個兒坐著,慢慢品茶吃點心,消磨整個下午;

然後,逛逛圖書館,或看一場 (兩部片子) 熱鬧而粗糙的香港

電影,入夜,隨便去哪兒喝杯咖啡,吃些糕點,打發這一天。

 

    他沒有什麼朋友,有幾個親戚和先後來美的老同學,都不

在紐約。餐館同事中,難得有可交的; 不在同日休息也聚不到

一起。

    這樣的日子,幾年過下來,人的內心變得非常空虛。

    美國,紐約,自然是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地方,但對於

從大陸來的新一代移民,卻是荒漠。

     他們不會穿上Tuxedo (夜禮服),坐著Limonsine (長身高

級轎車),到 Linclon Center (林肯中心,大型劇場) 去觀賞一

百美金以上一張票子的古典歌劇,也不會到華爾道夫大酒家去

參加豪宴,到曼哈頓中城一些高級酒吧去徹夜飲酒閒聊。這個

圈子他們一輩子也擠不進去。他們也不會到四十二街七八大道

交匯處 (紅燈區),或者一些更糟糕更可怖的地方,花幾十元美

金跟一個濃妝艷抹、說西班牙語、流氣十足的洋妓女作一筆交

易,他們沒有這個膽量。

    熟門熟路的廣東老僑,知道哪兒有消磨時光的秘密麻將賭

; 無知愚魯的莽漢匹夫,找得到華女韓女做性服務的地下按

摩院; 美國出生無法無天的黑幫小子,自有他們爭奪地盤動刀

動槍的用武之地。像彼得這樣的人,沒有他的消閒娛樂場所。

    書店、圖書館,大部分是港台書刊。一些影視,好的極少。

他獨來獨往,孤鴻單影,寂寞無聊,百事俱廢; 甚至英文也沒

有認真學過,因為除了積錢創業的目標,他已沒有了進取之心。

    一個理想的妻子,當然是朝思暮想的,但是他不急。八年

美國生活,使他深知,由金錢社會奶大的女子,多數淺俗勢利,

既可厭,又難纏。真正的 "明珠" 還是在祖國大陸。他要等創

了家業,有了一定的身價財富,再回去發掘寶藏,像以赫赫軍

功而得到苔蒂夢娜的奧賽羅一樣。

      一天下午,彼得從 Bowery Street(包厘街)Cannel Street

(堅尼道) 交界處,面對Manhattan (曼哈頓) 大橋的銀宮酒家

飲完午茶,無意間瞥見一個同時下樓的女子。與她為伴的是一

個中年男人。

    她面色白淨、五官端正、身材頎長; 頭髮梳緊向後,挽成

一個團髻盤在腦後,敞開的風衣裡一件淺黃勾棒針衫,下面一

條貼身黑色踏腳褲把一雙長腿勾勒得完美無缺,從樓梯上走下

來的樣子又別有一種風姿——在以廣東、香港移民為基本群眾

的唐人街,這樣的女子難得一見。

    玻璃大門外,一陣瓢潑大雨。下樓的男男女女佇立在門廳

等候。

    彼得看看她。 "跳舞的," 他想," 北方人。"

    女郎跟男伴有一句沒一句地對話。

    幾分鐘後,驟雨停歇。人們蜂擁出門。走到街上,那女郎

即與男子道別。

    一個轉身,正好和彼得打個照面。彼得看著她,正想轉移

視線,女郎一邊打量他, 一邊開口了。 "上海人?" 捲舌頭北方

口音, 嗓子低沉沙啞,但很渾厚。

     "何以見得?"

     "一眼就看得出來。"

     "怎麼會呢。"

     "憑感覺。"

     "什麼感覺?"

     "很難說。 只是感覺。"

     "那麼,我也說說我的感覺吧。你是北方人。舞蹈演員。對

?"彼得站在原地,笑著說。他從不在公共場所跟陌生女人搭

訕。是對方的主動壯了他的膽。

    "第一點,我先開了口,這算啥感覺? 第二點,錯了。"

    "在你開口之前,我就猜你是北方人。"

    "在哪?"

    "走下樓梯的時候。"

    "注意我幹嗎?"

    彼得的臉微微發紅。"是……無意的……"

    "那麼,剛才和我在一起的那個男人,哪兒的人?南方北方?"

    "我……我……"

    女郎抿嘴一笑。

    突然乖巧起來,"……要我承認……犯了罪?"

    "上海人腦子行,嘴也要得。" 女郎說,"沒那麼嚴重吧。思

想犯早不算反革命了。"

    雨停了,微風把樹葉上、屋宇上的水吹落在站著不動的人

的臉上,他們不知不覺移動著,轉到了堅尼道上。

    "你不是留學生。"女郎一口咬定說。

    "為什麼?"

    "留學生……穿得不是這個樣子,也不會一個人坐茶樓酒

館。讀書、打工、睡覺,哪有這份悠閒?"

    "那麼,憑什麼說我是上海人?"

    "長相和身材。又白又嫩,像女孩子似的,身桿兒又細又輕

飄,這就是上海男人。"

    "這麼差勁?"

    "不是這意思。上海人還有一種氣質,跟其他地方的人不一

樣。"

    "什麼氣質?"

    "我當面不說好話。"

    "謝謝你的誇獎。"彼得側頭瞅她,覺得那挺秀的鼻梁和線

條深刻的嘴型很美。

    "你腦子快,"女郎說道,"眼睛也不慢。想瞧我,請站在我

對面。別這樣斜愣著眼。好嗎?"

    彼得有點狼狽,決定以攻為守。"可以……找個地方坐會兒,

請你喝杯茶嗎?這樣,眼睛不會擰斜了整不回來。"

     "行啊。"

     他們走進Mott Street(勿街)一家比較安靜的咖啡室。

     女郎一面脫下風衣,一面把手伸向彼得,"我是劉伊慧。新

疆伊犁的伊,智慧的慧。從大連來。"

     "程君輝。工程師的程,君子的君,光輝的輝。英文名字叫

Peter(彼得)"彼得彬彬有禮地握她的手,"你沒英文名字?"

     "沒有,何必?"

     彼得笑笑,想了一想,說,"我想……有個英文名字,有不

少用處。有時候,不想讓人家知道什麼,又必須讓人稱呼自已,

就可以用英文名字。而中文姓名的稱呼,會顯示……許多禮節

色彩。譬如說,劉女士、劉小姐、劉同志、劉老師、劉伊慧女

士、小劉、伊慧、慧、阿慧……都不一樣,不能亂叫。今天,我

們剛認識,通了姓名,叫你劉小姐、劉女士,可以用咱們大陸

的習慣,叫小劉,也沒錯。但是,叫你伊慧,就不合適了,也

不好意思了。是嗎?如果叫你'',弄不好就挨嘴巴了。用一

個英文名字,Linda (琳達)Jenny (琴尼)Anna (安娜)Mary

(瑪麗) ……沒有親近疏遠的感覺,任何關係都可以叫……"

     "喲,你真能說," 劉伊慧說,"也很有道理。我沒這麼深入

想過。我也想要了,幫我想一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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