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沈漓
“万·维读者网十周年有奖征文”优秀奖
“你的英语听、说、写只能得‘ well ’(良好),不是如你所填的‘ fluent ’(流利)。你的申请也可能被拒,因为你的工作是编辑,以你现在的英语水平很可能会找不到工作。如果拒签,我们会在给你的正式信函中说明理由。”移民官玛格丽特对我作结论似地说。我当时急了,立即提醒她我的总分够了,又一再解释甚至还质问道:“我要去的地方是温哥华,那里有好几个中文电视台和电台,还有不少中文报纸,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找不到工作呢?”她语塞,无法回答。她问我写信联系过没有,我说还没有。移民官以斩钉截铁的口气说:“面试结束了!”
这是 1999 年在伦敦的加拿大使馆移民部里,我作为技术移民的申请人在接受面试的一个片段。移民官老太太的傲慢态度,使我心里很生气难受。我想肯定没戏啦,不由得暗暗骂道:“都说加拿大是文化沙漠,叫我去我还不去呢!”
话虽如此说,但还是过了一段忐忑不安的日子。一个半月后,忽然收到玛格丽特的信,竟然通知我说移民加拿大的事情暂获批准,下一步要看我是否拿出实际行动和加拿大方面联系找工作,须将我的求职信和对方的复函在 90 天之内寄给她审阅,再作定夺云云。我试着把求职信用电子邮件发给温哥华各中文媒体,告诉它们我不过是要一个回信,成不成都好向移民官交待,证明我确实联系过了。但是去信都石沉大海,惟有《明报》编辑部的 Susuna Ng 回我一信,说他们只聘用加拿大永久居民或公民,并祝我移民申办顺利。我很高兴地把这封唯一的回信转给移民官,指出这是典型的“悖论( PARADOX )”,不是移民就找不到工作;而没有工作你们又不让移民。谁能解决这个自相矛盾的难题呢?经过诸多努力和亲友的担保,最后我终于全家移民到加拿大。我虽然直到现在也没有和 Susuna 见过一面,也没和她联系过,但是我对她一直心怀感激,她在半夜时分给一个远在天边急需帮助而又素不相识的人,写了一封也许是可以改变他命运的信!
实在是有些冒险,我在英国的一位老乡“拍案惊奇”说:“还没听说过有像你这样学文科的,又这大把年纪了,也移民到加拿大的!”
我是老三届的,虽然文革中上山下乡也受了苦,但毕竟时间不长。以后学过化工,但不喜欢,后来靠自学考上了文学专业硕士生。毕业后分到某事业单位,不必坐班,甚至每月只在发工资的日子到单位去一趟。人长期飘浮在生活的表面,沉不下去,我的天性和爱好都是搞创作而不是搞研究,所以只能写一些无病呻吟或是无法表达生活内涵的东西。因为体制问题,长期闲着,就是一把宝剑也会生锈,何况人呢?就这样过了八年幸福而苦恼的日子,一个声音对我说:“该换个活法了!”我干脆选择出来,这样可以游历世界,极大地增加人生体验和阅历,写出发自内心的东西,它们应该是你自己真正感到刻骨铭心、有文学价值而且具有较长生命力的东西。
来加拿大不久,我曾在温哥华的移民服务中心“找工作俱乐部”学习了一个月。记得中心当时的负责人英格女士在致欢迎辞时,充满激情地对我们说:“你们怀着各种梦想从世界各地来到了加拿大。今后无论如何,请你们都不要放弃自己的梦想——因为加拿大需要你们!”
2000 年四月我们全家登陆温哥华,一转眼来加拿大已整整八年了。
在来加拿大的前四年,可以说自己还是一个“看风景的人”——浪漫随意,一厢情愿。因为在对待工作的认识上心态没有摆正,一直都没有认真打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总以为生活积累够了,可以埋头写一本惊世大作,一夜成名。在碰了钉子以后,终于在严酷的现实面前醒悟过来。自己一直写不出能打动人心的好作品,为什么?就是因为自己不是那种聪慧绝顶仅凭自我感悟就能写得很好的人;自己还没有真正沉到生活的底层,缺乏深刻的体验,还没有成为生活的“主人”,抱着一种“客人”的心态,当然写不出好东西来。从此以后,一定要“反客为主”才行。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国内提出过这样的口号:“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这真是一个很好的口号,体现了平等互利博爱和谐的人际关系。我想,我到餐馆吃饭,有侍者为我服务;去银行办事,有工作人员为我服务;去商场购物,有营业员为我服务,我自己为什么就不能为他人服务呢?在战略上,要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眼高”;在战术上,要有踏踏实实打工过日子的“手低”,长期坚持,韧性战斗。另外我也知道海外是没有汉语文学大的出版市场的。从此以后我改变了心态,不管干什么,都兢兢业业把工作做好。对于家庭,要做一个负责任的男子汉。让生命融入社会,让作品融入生命。更何况不仅是我的经济状况而且我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我当一个“职业作家”。我只要坐着写几天,脚就会肿。只能走“半工半读”的路子。妻子也曾介绍我到他们公司应聘,做办公室的工作试试。我想,当一个“白领”固然不错,可是白天八小时坐着上班用电脑,下班后再坐五六个钟头写作看书上网,那人非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不可。我必须和绝大多数海外作家一样,做一个业余的写作者。从那以后,我就成了一个全职的劳动者了。
我想自己的目标既然是中文写作,所以有意“疏远”英语,觉得无论干什么工作都无所谓。我先后在面包厂当过流水线工人、在麦当劳做过大夜班清洁工;送过比萨饼、卖过冰淇淋、在希腊餐馆干过两年多帮厨;现在靠着早年在棉纺织印染厂当过钳工的一点经验,在一家西人科技公司当安装工。这家公司产品比较先进,主要出口到美国。这种控制柜的安装工作我觉得似乎介于熟练工种和技术工种之间,工作时可坐可站可行可蹲,符合我的生理需要;公司管理很人性化,只要不影响工作,可与同事和华人同胞说说话、可思考问题甚至可以小声哼歌听音乐,又能满足我的精神需要。——实在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到的很适合我的工作了!
同来自世界各地和加拿大本土的人交往相处的过程中,我了解了很多人和事,极大地拓展了人生阅历,写的东西也渐渐成熟起来。八年里我写了四本书稿,出版了其中有关英国历史和文化的一本散文集《从伦敦塔到多佛港》(百花文艺出版社 2003 年版);其他三本分别是描写温哥华华人移民生活的长篇小说《红河梦》、写在英国打工经历中遇到的各种人物《英国人物笔记》以及诗集《枫树下的夜歌》,正在联系出版之中。另有中篇小说《关于一个精子的回忆与思考》入选 《华文 2005 年度最佳小说选·华文 2005 年度最佳网络小说》(深圳大学出版社、北京燕山出版社 2006 年版,主编王干) 以及其他一些散文诗歌小说陆续发表在《世界日报》、《侨报》、《明报》、《大华商报》、《诗潮》、《诗刊》等海内外报刊上。
德国现代舞大师皮娜·鲍什说过:“我跳舞,因为我悲伤。”我也可以这么说:“我写作,因为我痛苦。”没有痛苦的人,成不了大作家。深沉的作品不光是流动着的文字形态,更应该是生命痛苦的宣泄与喘息,正如一条无名河流,突如其来,或静静或波涛滚滚直抵你的内心。而青春气息浓烈的作品则像是一场美轮美奂的冰上舞蹈,灵魂的舞蹈。作品的思想情感犹如男性舞者,他坚强有力;作品的艺术文字犹如女性舞者,她妩媚飘逸。男舞伴托举着女舞伴,在飞速移动中完成一个又一个动作,英气逼人,令人目不暇接,两者的配合天衣无缝灵性十足青春飞扬。
温哥华花草烂漫,林木幽深,实在太美丽了。太美的地方,往往缺乏天苍苍野茫茫的壮阔与深邃,消磨掉了人们的创造冲动和澎湃的激情,以至于缺乏黄钟大吕之声和宏伟深厚之作。幸好温哥华还面对青春湛蓝的大海,背靠白发苍苍的落基山脉。我以为这能够帮助我获得自信,使我的思考有了一种深厚情怀和结结实实的着落的可能性。
一个劳动者,不仅用他的诚实劳动来说话,也要用他的语言表明他的人生态度。如庄子。一方面庄子是个靠打草鞋为生的卑微的人,他也说大音稀声大辩无言,但另一方面他仍然给我们这个俗不可耐的世界留下了不朽的《庄子》。
沉默不一定都是金。如果你有深刻的思考,那是金。如果脑子里一片空白,那是虚空;如果你思考的东西虽美丽却浮浅,那是镀金。
用体力劳动来养活自己,用脑力劳动使生命延续,与世界上其他生命相遇相知,这是真正的“返朴归真”。到加拿大来,写作使我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劳动者;而成为劳动者才能使我真正安心写作。这是一种很明确的辩证关系,这也就是为什么海外作家几乎都是业余作者的缘故。
而写作过程是寂寞沉闷的,犹如孤独的农夫在田野里耕耘播种施肥。他还要关心每一粒种子的萌芽、生长,关心天气、自然环境以及病虫害等等。从庄稼初生的柔弱根部开始,他可以看到秋收的风景。好文章的写作也一样。一粒种子在你心里落下,你不断地为它创造生长的条件,直到它在你心中萌动发芽。新芽使你的内心感到发胀,到了非写不可的时候,就让它破土而岀,形成文字,有声有色,有血有肉,它的故事和人物将在人间流传。
我已经知足了。现在我们家买了一套公寓房子,这幢崭新漂亮的高楼里设施齐全,有桑拿、水疗、泳池和健身房等等,是我理想的“创作基地”。女儿已从加拿大一流商学院毕业,现就职于某著名大公司。她能完成大学学业,多亏有了加拿大联邦政府和 BC 省政府的学生贷款。女儿很争气,以自己的优良成绩和表现获得不少无需偿还的奖学金和生活补贴。
我经常回忆我的父亲。他在 47 岁的鼎盛壮年因“文革”而失去工作,从此被剥夺了劳动权利,直至郁郁而终。当他最想工作的时候,曾仰天长啸,说宁愿去扫大街劳动,也不愿在家里闲着!但是他连“扫大街”的工作愿望也不曾得到满足。现在我们“老三届”的人也大多下岗了,而我在加拿大还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可以自由自在地用我的母语中文写作,比起父亲和我的同时代人来,我应该说是非常幸运的了。在这里我想说一句心里话:感谢白求恩的故乡——加拿大!
我们大家不过是偶然生活在了一个偶然到来的时间和空间里。生命来之不易,消失却很迅速。如果我以温哥华为长眠之地,将来我的墓碑上能写上这么几个字就好:我来过,我活过,我写过。
2008 年 4 月 10 日
于 温哥华云水居
有空慢慢拜读您的作品。谢谢你的评论,我不是很会edit音乐,所以,你听到的那首“武则天”在节奏上明显合不上,我会慢慢改进,如你所说,很久没练声了,懒,而且从民族美声半吊子走出来,虽然只是半吊子水平,但基本功还是扎实的,所以,唱流行歌曲,只是选择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唱,不需要惦记气息,音是否太高或太低,也许因为这样而疏于练习,谢谢您听歌,谢谢您的宝贵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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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惭愧,如果读给你孩子听还是要挑着读为好,如关于英语的文字会误人子弟啊,有条件和兴趣的人当然是应该学好英语的。:)
古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想来写作和烹调也相似,火候到了才好吃。呵呵!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