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漓 /著
念念一眼看见它的时候,它正在铁笼里趴着,一动不动。整个市场沸沸扬扬闹得人头皮发麻,就它这么个小肉团样的东西,抱着头安安静静睡觉。念念一下子就迷上它了。她拉住妈妈不让走,妈妈只好和贩子讨价还价,最后那人说,便宜你了,这么补人的东西,贱卖啦!
进了家门它就缩成一团,挺起一身的尖刺,活像个圆圆的仙人球。念念于是唤它圆圆。爸妈和奶奶都说这名儿起得好。念念围着圆圆转来转去,不知该怎么办。爸爸递给她一把火钳,妈妈找来一个纸盒,念念就把圆圆夹进纸盒里,还喂它饭吃。奶奶笑了,说念念傻。“它不吃饭,吃西瓜皮,听说还吃蜗牛。”念念赶紧切西瓜喂瓜皮,可它还是不理不睬。爸爸去查字典,知道它属于“昼伏夜行”一类。圆圆的到来,给全家增添了快乐和生气。
天快黑了,念念扒开盒盖,它还蜷缩着不动,西瓜皮一口没吃,只是在纸板上留下了一滩尿迹。熄了灯躺在床上,她惴惴不安地竖起耳朵,好久好久没有听到一点动静。折腾了一天,她熬不住,后来就睡着了。
这一夜她睡得很沉。第二天一早她去看它,瓜皮果然啃了一个豁口,排泄物就更多了,有些骚臭。一家人埋怨开了,说它深更半夜扒拉纸板,一夜就听见哗啦啦响,真受不了。三天之后,圆圆在屋里呆不下去了。但是端到凉台上去,又怕它从高楼上跌下摔死。讨论来讨论去,除了圆圆,大家一致同意把这个低等动物流放到厕所去。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惯于早睡早起的奶奶,照例要清晨五点准时起床,入厕,然后到凉台上做气功。老人家刚走到厕所门口,忽然想起门里头关了一只刺猬,就害怕了,在屋里转来转去。爸爸妈妈起床时,奶奶脸已通红,一双小脚踱得更快。爸爸赶紧抄起火钳去捉圆圆。不料厕门开了条缝,根本不见它的踪影。于是就乱套了,全家紧急动员捉拿刺猬。爸妈的卧室本来不大,堆满东西。爸爸妈妈把家具移过来移过去,才发现圆圆躲在床脚下的一堆旧报纸里。这时候谁也不承认夜里曾开过厕所的门,免不了又要互相埋怨几句。念念生怕爸爸怪她,等奶奶一出来就赶紧冲洗厕所。一大早全家就淹没在奶奶的唠叨声、翻箱倒柜的嘭嘭声和冲水的哗哗声里了。
当天深夜,念念朦胧中听到屋里有响动,见厕所灯亮着。她想到圆圆,走过去一看,爸爸正用火钳敲打圆圆。可怜的圆圆缩成一团,全身发抖。爸爸一边打一边恨恨地骂:“打死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圆圆赶紧拦住爸爸问:“爸,你干吗打它?”爸爸说:“再不打,水管子就要咬破了!”
念念低头一看,面盆排水的塑胶水管出口被咬得龇牙裂嘴,看来圆圆的牙口相当有劲。爸爸扔掉火钳,不解气地说:“一晚上它就在咬这根管子,真烦人!”
念念知道爸爸为工作上的事刚和领导干了一仗,于是劝爸爸说:“你去睡吧,我来管管它。”她蹲下来,仔细看圆圆。它胆怯地趴在火钳边,一动不敢动。念念喃喃地安慰圆圆说:“我知道你离开家心里难过,你拿水管子出气,我爸又拿你来出气。你别再咬东西,我去捉蜗牛把你吃。”说着伸手小心翼翼地抚摸它身上的刺。慢慢几下,那些尖刺渐渐收敛了锋芒,变得柔顺了,绵软了,最后倒伏下来。念念不停地抚摸,直到看见圆圆探出了一双又小又丑陋的黑眼睛,委屈地仰望着她,眼里像噙着两包伤心的泪水。念念一瞬间突然觉得它是豪猪和老鼠的后代,不忍再看,心里纳闷豪猪和老鼠怎能结婚生孩子呢?
一连几天,圆圆不咬管子了,而是扒门,搅得人更难入睡。厕所门下有缝,爸爸原来用许多小钉子钉上布条堵着。圆圆把布条都抓烂了,在小钉子上和门板上留下一缕缕一片片红色的血印,连爸爸也为之动容。奶奶见了说:“造孽!”
圆圆被移到凉台上,放在一个塑料桶里,这样可以防止它跑出来。一天晚饭的时候,念念提出要将圆圆放生。妈妈说周围都是高楼大厦柏油马路,它能上哪儿去呀?奶奶说,一放到外边别人就要抓去吃了。与其让别人吃不如让你爸吃,它治你爸那种病可神了。念念偷觑了一眼,爸爸没吱声,只是他那个大喉节咕噜咕噜滑动得十分带劲,很值得怀疑。念念就叫起来:“你们不能吃它!”
酷暑很快来了。这个大都市是著名的大火炉,人呆在家里一动不动,一天到晚吹电风扇还浑身大汗流个不停。凉台上日头很毒,这哪是什么凉台?这完全是烧台烤台啊!圆圆虽有个盖子遮荫,但桶内温度很高,蒸得它十分烦躁。念念每天要提凉水来给圆圆洗两次澡。它一进水里,很快舞动四肢扑腾起来——天生的狗爬式。念念出神地看着它在水中有节奏地扑打,想起小时侯玩的上发条的玩具人。等圆圆扑打累了,念念用火钳支起它,它就用前肢扒在桶边沿上,呼哧呼哧喘着气。念念还训练它翻跟斗,它很快就学会了。她先把它抬出水面,再要它往水桶里跳。圆圆犹犹豫豫拉长了身躯,现出一条又黑又短的尾巴。最后它往下翻了个身,扑通一下落进水里。念念发现了小尾巴,很惊讶,吃饭的时侯她郑重地向全家作了宣布。不巧的是,奶奶正把一碗美味的鱼汤端上来,父母努力喝汤的嘘嘘声盖过了她的声音。
当热得实在受不了的时侯,爸爸及时把空调机买了回来。大家乐开了,全家睡了一个舒心觉。念念提出还是让圆圆回屋来,爸爸反对说奶奶受不了它的尿骚味。念念说我们睡在空调房里,关着门,让圆圆在别的房间吹吹电扇还不行吗?妈妈说,让刺猬吹电扇?这个月空调用电量就超标了,用议价电的价钱是平价的好多倍呢!
圆圆就只好蹲在炉火里熬着。
那天念念发现圆圆快不行了,已是天近黄昏。毒花花的太阳把凉台烧成了一个大火盆,念念一桶凉水泼上去,水泥地面吱吱地响着,一会儿就被吸干了。她瞅了一眼圆圆,不觉心头一沉。它四肢摊开,扁扁地趴在桶底。一摸桶,烫手。她马上想到是热坏了,就把它小心地放在凉水桶里。可怜的圆圆此时已不能游泳了,只是呆呆地瘫着往下沉,浑身痛苦地颤抖,小眼睛不解地看着它的主人。念念一下子就哭了。
圆圆的情况越来越糟。它的身子僵直发硬,大小便完全失禁。念念将它抱进屋里,放在干净的地板上。她跪在它身边,它还是一动不动仰着眼看她。她忽然觉得它的眼神里有一种人眼里才有的东西,那一定是说,人啊,我哪点错了?我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她含着泪水轻轻抚摸它渐渐失去知觉的身子。它眼睛里的光芒一下子又燃亮了,分明是在诉说它不愿离去。它不想死。念念后来常想,再怎么弱小的动物都是有生命而且热爱生命的啊。
吃饭的时侯念念没出来。
爸说:“她不该把中暑的刺猬往冷水里浸,就是块铁也受不了,孩子太缺乏生活经验了。”
妈说:“死了就死了。马上要上中学了,我还正担心会影响她的学习呢。”
“可惜了……儿子你没口福啊。”奶奶叹了一口气说道。
第二天一大早,念念抱着圆圆跑过大马路,来到街心花园里。她用爸爸的起子掘了个坑,把圆圆埋在了那里。
夜晚,她做了个梦。梦见街心花园长出了一棵大树,树的枝叶茂密,向着天空伸展,又有点像一颗巨大的圣诞树。她看见一个个小刺猬挂满枝头,和天上的群星一样闪着光,在夜空里滴溜溜打着转转,它们的小尾巴如钟摆一样有节奏地摆来摆去。钟摆奏出来的音乐像仙乐飘渺,又如轻风掠耳。醒来后她想,那可能就是圆圆现在住的地方吧。
1997年初稿,
2004年于温哥华改定
可怜的刺猬,可爱的孩子,感人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