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树下的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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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鹅之恋

(2006-10-24 22:50:01) 下一个

 

发表于《世界日报》(2006年2月8日-2月24日连载)

文 / 沈漓 




  自打我从蛋壳里破门而出投身到这个世界上,所见的色彩最多的就是黑与白了。在南极大地一望无垠的冰雪世界里,我们企鹅作为南极洲的居民已经生活了数千万年。
  我睁开矇眬的小眼睛,最先看见的是父亲肚子上雪白的羽毛。呼啸的寒风在我耳朵里飞进飞出,我全身感到一阵阵惬意的寒冷,打着快乐的哆嗦。从那一刻起,我便命中注定一辈子要和白茫茫的冰雪打交道了。
  啊——啊,我唱起歌来。爸爸说,你发音不标准啦,要象这样。他抹了抹自己的脖子,拖长音调,啊——了一声。他嗓音嘹亮高亢,很有生气。他是天生幽默的歌唱家。过了不久,有个企鹅女士一拐一晃地走过来。她很胖,张开大嘴让我把嫩嫩的小嘴探进她坚硬的嘴里。她幽暗的大嘴深处有一股又稀又软的东西涌溢出来,很好吃,我饥饿的身子就靠它慢慢滋养壮大起来。爸爸说,她就是你妈。不认识?我也不认识了。你看,她发得像海豹我干得像带鱼。
  妈妈只喂我,不喂爸爸。可怜的爸爸在零下50摄氏度的冰天雪地里冻饿115天,把我孵出来还要照料我,身子骨瘦了将近一半,最后活活成了幽默的标本。
  这都是很遥远很遥远的往事,我根本不记得了。这些都是阿乌教授告诉我的。

  阿乌是我们企鹅学院教授里的后起之秀。他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我很奇怪。在成千上万受教育的年轻企鹅群里,他能不动声色地感觉出我所在的方位。他有时讲课讲着讲着眼光就朝我闪射过来,点着我的名要我回答问题。
  阿清,你说,人类为什么叫我们企鹅?
  我说我们天生爱翘首远望,好象总在企盼什么似的,所以得了这么个名。
  阿乌教授说,对。又说,其实我们哪象鹅呀,鹅的脖子长得象海鳗呢。不应该叫我们企鹅,应叫“企人”才对。没见我们脖子上也戴了黑项链吗?
  哄堂大笑。
  一只信天翁盘旋在上空,观察我们傻笑的模样。我们前俯后仰,白色的肚子和漆黑的脊背忽上忽下。
  事情传到阿白教授的耳朵里,自然又引发了一场学术论战。
  阿白教授在学术界有崇高威望。他说阿乌诠释企鹅辞条不准确,是大是大非问题。他在学报上发表论文说,《说文解字》有云,企,举踵也。就是踮起脚跟之意。所以光说翘首不全面,应该是翘首踮足才对。阿乌教授不服,在学报上著文反击。我们趾有中、外、内三个,与人类脚掌的构造不同,说脚后跟已属牵强,何来举踵之理?如果人类说的句句当真,那么人类说我们穿着燕尾服,难道我们又要改称“企燕”不成?我们的存在非要依赖人类来说三道四不可么?
  双方都不肯善罢甘休,官司打到院长那里去了。院长慈善老迈,原则性很强。他对两位教授的争论早已习惯,谁是谁非全看他早餐吃的是小鱼还是磷虾。每次两位教授告到家里来,如果吃的是小鱼就批评阿乌教授心浮气盛,吃的是磷虾就批评阿白教授思想老化。从来没有错过。可是这一天偏偏他记不清楚肚子里的陪审团是些什么货色了。老院长急得咳嗽半天,捶着肚子,可是肚子里又没反应,他就开始批评阿乌,提醒阿乌要多向老前辈学习。院长老伴一听,心想糟了,怎么能不坚持原则呢?今儿早上我给你吃的是磷虾呀!老伴小心提醒他说,你今儿早上吃的是磷虾呢。老院长不信,偏着头,两眼严肃地从老花镜片上方一只监视着左边的两位教授一只凝视着右边的老伴问:我吃的是磷虾吗?老伴坚持说是的。院长面子搁不下了,胸脯一鼓一瘪的,咳得更加激动。他暗想怎能不讲原则了呢?不能就这样毁了一世清名啊。他凑近老伴耳边悄声说,我早上偷吃了小鱼,没对你说。





  阿白阿乌都是很有敬业精神的学者,尤其是阿乌教授,只引导我们探讨,在争执不下的情况下从不妄作结论。双方唇枪舌剑争辩不休的时候,阿乌总是立于风中瑟瑟抖动着双翼,送给大家一个理解和鼓励的微笑。他说,学术问题没有不能讨论的。他说,学术没有能不能的问题,只有通不通的问题。他说,学无法。
  我很喜欢他。
  有一次,大家沐浴在阳光下,讨论我们企鹅的起源。
  阿东说,我们的前肢称作翼,是由翅膀变成的,显然我们的祖宗是飞禽。
  阿西说,那翅膀怎么越长越小啊?我们骨骼也不象飞鸟那样是充气性的,别说飞,就是跳也快跳不动了。
  阿南说,什么翼啊?我们前肢明明呈鳍状,我们是鱼类的后代!
  阿北反对说,嘿,既然是鱼,那么你两只后脚岂不长错了地方?我们的祖先一定是某种爬行动物。我们爬起来时速30公里,冰上岩上都照爬不误,这充分证明了我们雄厚的爬行实力!这时候阿风悦耳动听的声音响了起来。她坚决反对飞禽说和爬行说,支持鱼类说。她说我们的游泳功夫实在了得,论速度一小时可游40公里,论深度能潜入海底200米,吃的全是海里的东西。试问,我们继承的不是鱼类基因难道是别的什么基因吗?
  阿风是个漂亮纯情的企鹅,我认为在所有未婚企鹅中她是最美的一个。我常爱注视她在大海里游泳。她那流线型的身段在水里十分优雅,就像一条美人鱼。我想她对鱼类情有独钟是可以理解的。
  阿南见阿风支持鱼类说,兴奋得嘴里喀喀作响。就在那一瞬间我和他的眼光撞到了一块,远处隐约传来一阵冰山裂开的恐怖声浪。
  该轮到我发言了,他们却发现我不见了。
  我本想说,阿风,别费劲了,我们不是鱼,是飞鸟的后代。鱼不生蛋,但是我们都从硬壳蛋里钻出来。你命中注定也是要生蛋的啊。
  但我终于没说,怕伤着她。我悄悄去了海边。
  逃学是一生中反抗的萌芽,是对剥夺你生命行径的一种正当防卫。当我觉得课程陈旧无用,或是教授水平太差或是我已弄懂了的时候,我就逃学。当肉体逃学不成时我就精神逃亡。总之我珍惜自己的生命。生命只能使用一次,我不想和它过不去。
  我独自向海边走去,雪地上留下一串又小又浅的雪窝窝。海风劲吹,一会儿雪窝就没了。
  我站在了海岸的悬崖边上。风小多了,太阳在头顶上明晃晃地照着,脚下是一大片坚硬沉厚的冰山,一直向一望无垠的海心伸展开去。那海心深处蔚蓝色的海水被阳光照耀着,闪出万点金光,就象拂晓时蓝天上的群星一样。群星又向天边伸展,直到在水天相接处隐入灰蒙蒙一片氤氲的雾气之中。我从小就见了这种冰原雪海以及蓝天混沌在一起的茫茫苍苍的景象,不知怎么,这一刻我特别感动,眼睛也模糊了起来。
  远处有一个黑点在一步步移动。待近了细看,原来是阿乌教授。他说平时我讨论课从不缺席的,今天如此重要的论题却不见了踪影,心里奇怪就赶来找我。
  我纳闷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他没有四处叫喊,我又是“踏雪无痕”。我觉得我和他之间存在着某种心灵感应。
  他不再说话,仿佛也被跟前的景色深深吸引住了,站在我身边眯缝着双眼观赏起来。末了,我听见他喃喃地说,这里5千万年以前还是一片绿色,是郁郁葱葱的大森林啊。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默默转身走了。我望着他一摇一晃远去的背影,深知只有他理解我。突然我喊了一声:你是不是我的父亲?
  他像没听见似地走掉了。





  自从那次和阿乌教授一同看了冰川大海,我就对争辩我们的出身问题失去了兴趣。天地就这样横亘在我们面前,时间千万年流奔过来,还要千万年奔流过去。重要的是要善待生命,不要叫它枯萎。
  只要我吃饱了肚子,我更喜欢玄思冥想。无论是在晴天,还是在狂风怒号白雪漫天飞舞的日子里,我们成千上万的企鹅挤挤挨挨肩并肩站在一起,集体取暖相对无言之际,我就闭目冥想着极遥远的地方和故事。我的思绪飘飘远去,一会儿在海底追逐鲸鱼唱出的动听歌声,一会儿又深入到千万年前的南极大陆绿洲游荡历险,一会儿又如游云轻风一般直攀上信天翁巨大的翅膀作万里翱翔。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学院里的授课的和讨论照常进行。
  我们在冰天雪地中讨论热带植物,讨论棕榈树、椰子和可可的习性,研究人类的社会行为以及我们企鹅的未来。
  我们在冰雪中坚持。我们在寒风中企盼。
  阿白和阿乌教授预言,受过教育的企鹅是永远的理想主义者。
  
  学习笔记──
  生命都要靠生命来滋养,这是大自然的法则。
  我们吃鱼、磷虾、蟹和乌贼,还有其他头足类动物,逮什么吃什么。我们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敌。
  也有不少家伙吃我们。鲨鱼、海豹、虎鲸,他们是我们最危险的天敌。还有贼海鸥,我们骂他们是贼,因为他们专门偷吃企鹅蛋。他们用坚利的长嘴啄破外壳,许多小企鹅还没出世就这样死掉了。
  我希望自然界有个生命法庭审判他们。我又害怕真有这么个法庭我们也会被拉去审判。
  自古以来就是强吃弱,大吃小。
  帝企鹅是企鹅种族中最大的一类,个头和体重都比我们大一倍,有帝王之相。但是他们从来不吃我们。
  同类不相残。
  只有嗜血的狼群吞食自己的同类。
  人类也曾经吃过自己的同类。以后怎样?书上没说。
  北京人学会了用火和石器,洞穴的遗址上留下了被砍断和烧烤的北京人骨头。人类学家称他们这种危险的天性为“食肉者精神”。
  食肉者精神在岁月的魔术箱里竟然变成了儒家精神。怎么回事?这不是大进化就是大虚伪。也许对人类历史来说,进化与虚伪是与生俱来的东西,就如鲨鱼嘴里有上下两排利齿一样。
  我们这些被称作“绅士”的企鹅又当怎样?
  要小心。





  我觉得最快活的还是跳下海去捕鱼捉虾,一边舒展筋骨一边大吃大喝,然后在水里潜行跳跃,让自己身上过剩的精力和食物有个合适的去处。
  我从不挑嘴,有鱼和磷虾就已满足。捕磷虾最容易,海里一蓬蓬一堆堆的,就像海藻一样。一群小磷虾引诱我扑上前去,他们见我冲了过来就四散逃开。我快速截住一群,他们都高举起八对细长的胸肢拚命抵抗,然而没有一点用处,我的双翼左右开弓早把他们拍昏,嘴巴一唏溜将他们都收容进来。
  我很奇怪磷虾的脾气怎么这么倔强,荣誉感怎么这么强。他们披挂了许多勋章,都是贵族祖先传下来的,全身红光闪闪,就象那些俗歌星在舞台上亮相一样,甚至在黑暗的深渊老远就能发现他们。
  炫耀是要以生命为代价的。所有的鱼都吃他们,人类也把他们捕去做了虾酱。

  我把头探出海面,听见远处传来欢腾的喧闹声。有许多企鹅在那边海上跳来跳去。我很想游过去看看,但最终还是沉了下去。我还没吃饱肚子,得继续努力。
  我一口气潜到海底,四处搜索。忽然,一丛红艳艳的珊瑚枝旁出现了一只乌贼。他个子和我差不多,正悠闲自得地缓缓浮在水中,好象睡着了。
  我悄悄朝他游过去,想从身后接近他。不料到了跟前他突然摆动他那袋状的身子,头朝着我,瞪着一双大蛋似的眼睛。
  我根本没睡着,你滚开!他挥舞着两只长胳臂,声嘶力竭地吼着。
  我升到他上方选择了一个最佳角度,向他猛冲过去。他敏捷地一闪,飘飘忽忽地离开了珊瑚礁。我连忙追上去。眼看越来越近,我的大嘴就要咬住他的胳臂了,忽见他一个翻身将身躯展开,一团浓浓的墨汁从他身上喷射而出,转眼间墨汁在海水中翻滚扩散开来,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迅速一头扎下去,趴在海底,接着是飞快地爬行,离开了浓墨的包围。我判断了一下方位,一面调整自己的身体一面向上警惕地监视着他的动向。他的身体噗的一下弹出了墨团。
  他果然甩掉了墨囊里的宝贝往这边逃窜,晃晃悠悠象个水中风筝。我扬起脖子,箭一般地朝他冲剌过去。
  他没想到我会在下面给他狠狠一击。他哎哟一声翻了个跟头,细胳膊乱划。我用双脚和尖嘴向他轮番发起凌厉的攻击,不一会他就瘫软了身子,奄奄一息了。
  我一时吃不了,想把他拖上去与朋友分享。我咬住他的大头往海面上游去。
  他其实挺冤的。他的俗名叫墨鱼,肚子里喝了不少墨水吧,想必是海洋里的饱学之士。但他属于一种软体动物,没骨头的,一遇危险从来不敢挺身而出为保卫自己而战,只顾避让逃跑,除了掉墨袋写写检讨和绝命书以外,一无所能。成者为王败者贼,终于被认作乌贼。





  我把吃剩下半截的战利品推给阿东。他高兴地说,快去看,阿北阿南在和帝企鹅比赛跳高呢。
  这是企鹅部落之间少男少女的盛大游戏,怪不得欢呼激动得像过节一样。
  阿北阿南虽善于跳高,但是帝企鹅的块头要比我们高大一倍呢。比赛进入决胜阶段,先是阿北和帝企鹅的1号选手战成平局,现在轮到阿南和帝企鹅的2号选手阿雄比赛了。
  阿南紧紧咬着嘴巴坚持着,前4局竟和阿雄跳得一模一样高。我和阿风大声喊着为阿南加油。阿南抖落身上的海水,两眼虽怒气冲冲地盯住阿雄,可是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好像耗尽了气力。
  最后的决战开始了。裁判是个有经验的老企鹅。只见他一声令下,阿南阿雄就和他同时沉入海里。裁判潜下水中3米便不动了,阿南阿雄也都停下,并肩踩着水,和裁判面对面望着。
  裁判双翼举起,用力向下一劈,水里泛起两柱细长的泡泡花。说时迟那时快,阿雄阿南顿时象两只利箭嗖嗖向海面射去!
  阿雄确实是帝企鹅中的英俊先生。他身材高大魁梧,两翼粗壮强悍,平时走起路来迅捷有力,一摇一摆的很有韵律。他的嘴又尖锐又长,讲起话来温文尔雅,最要命的是他脸上仿佛永远带着一丝微笑。据说他吸引了许多有才华的美丽企鹅,许多企鹅小姐暗恋着他。
  大家首先看见尖尖的嘴巴剌出水面,接着是阿雄的脸,帝企鹅都欢呼雀跃起来。这时阿南也冒了出来,往天空奋力跳跃。海面上漩起两窝水花。
  阿雄身大力猛,爆发力胜过阿南。阿南竭尽全力一搏,但嘴尖只及对手的脖颈。我们啦啦队都沉默了。我把头低了下去。突然我听见一声呼唤:阿南啊──  
  这是阿风的声音。阿风的声音很脆很亮的。事后阿南说他听见呼声很短促,可我又觉得那一声真是十分的悠长十分的袅娜,正象轻轻拂过冰面的微风一样。
  阿南创造了跳高奇迹。他四肢突然拼命加力划动,扑打着透明纯净的空气,竟然往上猛蹿了一大截。现在是阿雄的嘴尖只够得着阿南的脖子了。
  我们激动地在水上跳啊吼啊,把帝企鹅的叫声压了下去。阿雄的身躯对于爬高再也无能为力,他从空中跌入海里,眼睁睁看着到手的冠军让小个子阿南夺去。
  阿雄把头四处转悠,很不服气地讪讪看着,想知道是谁喊了那么一声。那一声轻柔的呼唤怎么有如此巨大的魔力?他的眼光接触到了阿风,阿风喜气洋洋的脸上挂满笑容。这使他的恼怒越发郁积了起来。他找到老裁判,要求和我们部落比赛游泳。说完他在海面上飞快地游来游去,挑衅地等待着应战者。
  胜利的笑容冻结了。太可耻了,我们部落竟然没有一个敢去应战!
  我看见阿风站在岸边,满脸惶惑。
  嘘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帝企鹅们大声鼓噪:胆小鬼,胆小鬼!我听见阿南对阿东阿北他们大叫:别去丢丑,搞不赢的!    
  这时我头脑一热,不顾一切连蹿带跳到了阿雄身边,和他展开争夺。不一会我就气喘吁吁被他甩在身后。
  讥笑声和嘘声如同冰山在坍塌。我还在奋力游着,直到我听到那一声破口大骂——侏儒!企鹅类的侏儒!
  我马上停下来,反正输了。我振臂高呼:打倒帝企鹅!把帝企鹅丢去喂海豹!部落的弟兄们齐声响应,现场一片大乱。
  双方都气炸了,都觉得受到极大的侮辱。我爬上岸,看见帝企鹅的方阵正朝着我们挺进。我赶紧和阿东阿北他们号召了几百个弟兄,大家双翼捧着冰块,挺起尖尖的利嘴,准备应战。
  对方由一只庞大的帝企鹅领头,也捧起冰块向我们压过来。他们的冰块更大,嘴巴更长更尖利。
  所以说,我们被称为绅士,也不是任何时候都绅士的。绅士派头和绅士是两回事,一旦种族荣誉和部落利益受到侵犯,冲突和战争就不可避免。
  双方沉默着一步步逼近。帝企鹅们大摇大摆排着队列走过来。我听见心脏在胸腔里咚咚敲响,象擂动战鼓一般。我们都把冰块高举过头顶。我紧紧盯住对方最前面的伟大统帅,准备在他的头上来上那么一下。
  正在这时,又是阿风的一声呼喊划破了南极的上空——
  不要啊——
  我一抬头,就见她从悬崖上飞身跃下,姿式是那样优美,——在空中画了一道黑与白的弧线。入水时水花不惊,宛若一粒石子坠入海里。俄顷,只见她钻出水面,伸出一翼,向前划了一个圆弧,接着又是一个。然后她一个挺身,仿佛柔软的身躯直直立在了水面。这样优美的造型使我看呆了,连帝企鹅也呆住了。
  阿风缓缓滑落到水里,这时我们都听见了她婉转的歌声。她在水里一边转着圆圈,一边唱着一支略带忧伤的曲子。
  所有的视线都被她吸引住了。冰块纷纷掉落在地,一片嘭嘭的响声。这时阿雄出现在阿风身边,他向她抖动着翅膀,于是他俩跳起了欢快的舞蹈。侧身、鼓翼、摇摆、旋转,阿雄牵着阿风,阿风就绕着他跳出了各种舞步,直看得大家眼花缭乱,齐声喝彩。





  帝企鹅同我们言归于好,阿风却好象陷入了一种迷惘状态之中。她成天无精打采的,鱼虾也比过去吃得少多了,上课讨论一言不发,光想心事。眼见她越来越瘦,这样熬下去,到了冬天她就会挺不住的。
  大家都说阿风迷上了阿雄,坠入情网了。
  阿南有一天慌慌张张跑来找我,说他劝说失败,要我去和阿风谈谈。他说:阿风对你印象不错,除了我,也只有你有资格劝他啦。
  我心里好笑,问他:你这第一候选都无效,能听我的吗?
  能呀,你不是救过她吗?
  那是老八辈子的事情,我想起来了。有一次两个企鹅去玩,其中一个摔到冰沟里,爬不上来了。另一个大哭大叫,招来一群大企鹅救出了他。我朝游泳赛场走去,老远就见阿风的小黑影独自站在海边。她现在果然常来这儿重温旧梦。她见我来了,也不打招呼,像不认识似的。
  我决定直来直去,说完就走。我说阿风你别傻了,帝企鹅不会要其他部落企鹅的。他们有他们的部落法则,我们有我们的。否则所有的种族都会完蛋。
  我说,尽管你是我们当中出类拔萃的,但你毕竟不是帝企鹅。阿雄不会来为你歌唱,不会给你献上美丽的石头的。你就是站在这儿变成一座冰山他也不会。
  这时候风烈云暗,刮起的大雪越来越猛地扑打在我们身上。我说完了,阿风仍沉默不语。我想走,又放心不下。
  这时候她突然说话了。阿清,你真叫我失望。你只知道理论和法则。你知道什么叫爱情吗?爱情是太阳,法则是冰川。去你的法则吧!
  她转身就跑。阿风居然也骂骂咧咧了,真新鲜!看来这个洁白的世界也开始堕落了。
  我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在冰上一蹿溜出老远。我不由自主地遥望阿雄部落的方向,琢磨起她的话来。  
  风雪更大了,什么都望不见了。突然我觉得滑稽。我站在这儿干什么?阿雄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关于阿风和阿雄的传闻渐渐多了起来。阿南坚定地辟谣,但后来见阿风满不在乎地一耸肩膀算作回答他的质问,也就嗫嚅起来,不再说什么了。
  阿南又要我陪他去赛场转转,说要亲自看看到底有没有那么回事。他得不到准信儿吃不香睡不着。我叫他独个儿去考察,他说他自己真看到了受不了的。他说要借用我的眼睛,我看见什么再转告他。我想这家伙太自私了,难道我看见了会好受吗?
  就在部落竞赛的海岬边,阿风阿雄正在玩跳高游戏呢。阿雄赢了,阿风撒娇不干,身子一扭一扭的。阿南缩在冰岩后面,果然不敢望,他催着我快快用嘴巴向他现场直播。
  当时我们是这样说的——
  阿风撒娇不玩了,腰肢一扭一扭的──
  怎样个扭法?说详细点!
  腰、屁股还有腿,一摆一摆地呗。她往边上游去。阿雄心软了,拦住了她,示意让她一次。阿风起跳了,从阿雄头顶上高高落下来……阿雄两翼一拢,把她搂在了怀里——
  阿雄,我操你个娘啊!阿南趴在冰上大骂起来。
  阿风顺势推了他一把,他们就在水里嘻嘻哈哈追逐起来——越来越近了——
  阿南呼吸更加急促:呼哧,追上没有?
  没有。
  呼哧呼哧,追上没有?
  追上了!
  哎哟……
  阿风说,我怕,我怕……阿雄说,莫怕,莫怕……

  哎哟,我操你个阿雄的——
  声音嘎然而止。我想阿南一定哭得昏死过去,于是强忍悲痛的心情赶去抢救。
  不料阿南从冰岩后钻了出来,双眼鼓起,大口喘气,声音粗重短促,说不敢再听下去了,说完就一溜小跑小跳地去远了。我望见他在冰层上跌跌撞撞地摔了好几个跟头,后来干脆肚皮贴地溜滑不见了,象逃避海豹似的。这一刻我越发同情他,转而痛恨阿雄起来。
  我也从冰岩高处准备往下走了。我心中酸溜溜的也很不好受。我不甘心,又朝海上望了一眼。
  这一望吓得我心惊胆战!一只虎鲸从刚才阿南注视的方向往海岬这边游过来。他好像也发现我看见了他,他那黑乎乎的宽大脊背正使劲儿沉下去。阿乌教授曾多次警告我们,虎鲸又名逆戟鲸,身长虽不过十米,但有尖牙40颗,性格凶残狂暴,一次能吞下60只小海狗!也听一些老企鹅说过,虎鲸是最凶猛的鲸类,海狮海象乌贼和大鲨鱼在他眼里都象磷虾似的,抓来撕碎了便吃。虎鲸已发动攻击,海面上飞快翻动的一线水花正悄悄向阿风直奔过去!
  阿风阿雄还在水中捉迷藏呢,根本不知大难临头。我急忙沿着海岬跳着奔跑,一边大叫:阿风,虎鲸来了,快跑,虎鲸!
  阿风听不清我结结巴巴叫唤什么,探头往后一看,顿时魂飞魄散,只听得一声尖叫,便瘫在了那里……凶猛的虎鲸浮出了水面。他离阿风越来越近了,可阿风只会在原处扑通扑通打旋旋。虎鲸喷出的水沫就象狂风卷起的浪潮。我只闪出一个念头:阿风完了!
  危急关头阿雄从海里冒了出来,他把阿风往岸边狠狠一推,自己挡在了虎鲸和阿风之间。
  虎鲸恼怒了。他从海里跃起,又重重拍落下来。阿雄拚命地绕着弯子,在海上一跃一跃地,想把虎鲸引开。虎鲸果然狞笑着放弃了阿风,追击阿雄。阿雄毕竟是更壮硕更刺激的猎物呀!
  我趁机一头扎进水里,游到阿风跟前,拖着她奋力往岸上游去。
  当我们爬上冰岸回首一望,看到的只是恐怖凄惨的景象——虎鲸张开大口得意地仰天吼叫,他那尖利的长牙在水沫中闪射出血光,齿缝间似乎还挂着阿雄的燕尾服和白衬衫上的几缕碎片,这是阿雄最后的遗物……阿风大叫了一声:阿雄啊!就昏了过去……





  阿雄死后,阿风再也没来上课。
  不久我们这一届就毕业了。毕业仪式结束后,大家纷纷散去。在举行毕业典礼的巨大冰盖上,只剩下我和阿乌教授。我走到他跟前,和他拥抱惜别。他说,有空回学院来看我。我说我会的。眼泪都在我们眼眶里打着转转,但我们都不敢哭。南极太冷了,在冰面上一哭眼睛怕冻住了。
  阿风没来参加毕业典礼,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看见她了。我问阿南,他说最近去探望过,病得不轻。他又连连摇头说,别去别去,你也会失望的,她已经大不如前啦。我想起阿雄出事那次他很可疑,就问他是否当时发现有虎鲸才吓跑的?他连忙否认不不不——又是一溜烟跑掉了。
  我找到阿风藏身的地方,那是在地下迷宫的一个洞穴里。为了抵御寒冷和暴风雪的袭击,我们祖先早在地层深处掘好了洞穴,无数的洞穴之间有无数的地道相连,就象人类为了战争与和平挖筑地道或是城市下水道一样。  
  阿风没想到我还会去找她。她躲在幽暗的角落里,躺在鲜艳的贝壳堆成的小床上。她身体非常虚弱,看得出已经有很久没吃东西了。她看见我来,憔悴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生气。她说,你不该救我。我不做声,拿出准备好的小鱼,放在她身边。她不吃,背过脸去。
  这时候我开始使用暴力。我把她的头使劲扭过来,用我的嘴叼起一条小鱼,再将她的嘴巴扳开,将小鱼塞了进去。她翅膀不停地左右扑打,两只脚也使劲蹬踏我的肚子。但她太瘦弱了,终于被我死死压在了身下动弹不得。我看着她把第一条鱼囫囵吞了下去,然后是第二条第三条。我捋着她瘦瘦的、脱落了羽毛的脖子,帮她把食物往喉咙管里顺。她气得直瞪瞪看着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她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大骂我不是东西是海盗。骂完了又说,我的样子很难看吧?好在阿雄也看不见了。我说你别再想阿雄了。不是他死就是你亡,二者必居其一。只要你跟他到帝企鹅部落,他们就会处死你;同样,他要是过来,这里也要处死他。
  那我们到别处去。
  企鹅离群索居还没有活下来的记录。阿乌说得好:鸟和鱼是可以恋爱。可是他们的爱巢筑在哪儿呢?
  我怕她又骂我太法则,赶紧走掉了。

  我一直强迫阿风进食,直到她主动吃鱼为止。这时候,南极洲的冬天又降临了。
  冬天的南极几乎天天一片黑暗,太阳仿佛掉进海里淹死了似的,气温降到世界上最冷的零下90摄氏度。冷风横扫大陆,时速高达90公里,把雪花向着天地间胡乱抛撒。海水一层又一层冻成坚冰,最厚处达到4500米。
  好在我们的祖先早有防备,冷风怎样发脾气也无法通过这么深奥曲折的迷宫。我们都蜷缩在迷宫里,企盼着春天的消息。
  阿风虽然虚弱不堪,可是能下床缓缓走动了。每当风雪小了一些,我们一群群青壮年企鹅便结队出外觅食。在黑暗的深海里,我们捕食闪光的磷虾来维持生计。
  每次下海我都要给阿风带些磷虾回来。我生平第一次有了责任感,除照料自己外,还要照料另一个异性伙伴。这使我的生命注入了别一种意义。
  整个冬天我都在陪伴和安慰阿风。为了逗她开心,我还讲笑话故事。就这样我们在漫长黑暗的冬天里跋涉,靠得是磷虾、小鱼和体内储存的脂肪,藏身在深深的洞穴和毫无意义的笑话之中。





  南极之春来了。
  清晨睁开睡眼,柔和的金色光线从天边射来,穿过辽阔的冰原射到我身上。天空呈现着亮蓝色,隐身在混沌之中的黑与白都变得明丽而鲜艳。
  严寒一天天退去,白昼一天天长了。我知道,恋爱的季节到来了。
  这时候的阿风,体态丰腴健壮,看得出已从痛苦的阴影中解脱了出来。她的羽毛又细又密地覆盖在身上,闪耀着光泽。她的脾气也因磨难而变得柔和多了,说话也更多地替别的企鹅着想了。总之,挫折使她成熟起来。
  我的胸中涌动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激情。随着白昼一天天延长,这股激情也变得越来越猛烈。
  我渴望看见阿风。这时候整个企鹅部落都充满了爱情的气息。在冰上,在海边,到处都看得见成双成对的企鹅在一起相拥谈心,情意绵绵。当欲望折磨得我实在无法忍受时,我就去寻找那块石头。
  至今谁也无法解释我们企鹅求婚为什么要用石子作定情物。每只雄企鹅都需要一颗色彩斑斓的石头来表达心中的爱。我和阿风太熟悉了,越是这样我越是无法开口。我非常需要一颗石子来帮我完成求婚的过程。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祖先要从远古传下来这种神秘仪式的原因。
  这时候的海水依然冰凉剌骨。我潜入海里,一点点地搜寻。在南极海中寻找彩色小石子是非常艰辛的。它们本来就很稀少,又静悄悄地躺在暗处,海底的腐殖物掩盖住了它们。我在海底不断潜泳,时时注意躲避鲨鱼的袭击,实在游不动了,才上来喘口气,然后继续扎进海里搜寻。直到第二天,我总算找到一块好石头。它状似小海贝玲珑剔透,有深红和碧绿两种颜色交织在一起,花纹非常奇特。
  我小心地衔着石头,全力往岸边游去。游着游着嘴巴和两翼都麻木了,我实在太累了。一爬上冰岸,想到马上就要向阿风求婚了,心里就分外紧张。我不能这样上气不接下气地爬到她跟前,那样太有失风度了。我必须休整一下。这样想着,嘴里的石子就掉落在脚边,我一下子竟扑倒在冰上睡着了。
  等我一觉醒来,石头却不见了!谁偷了它?我非常沮丧,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就跌跌撞撞跑去找阿风。
  老远就见阿风高傲地昂着头,跟前站着的阿南正向她努力解释着什么。我抢到跟前,阿风扑打着双翼劈头盖脑向阿南扇去。阿南一边招架躲避,一边呵护着脚下的一块石头。那正是我费尽气力找来的红绿相间的石头啊!我勃然大怒,上前用力推了阿南一把,他一个趔趄差点没翻倒在地。阿风朝他大喊大叫:你走吧,走远点!叫完了又用嘴巴啄他。
  阿南落荒而逃。阿风说恨死他了,还有脸来求婚!当时他看见虎鲸来了见死不救,要不阿雄也不会——对不起,我又提他了。
  我转身走了,只剩下她一个傻愣愣站着,脚旁边还放着那块石头。
  她一直忘不了阿雄,这对我打击太大了。
  我一摇一拐地走着,深感伤心。我多么想转回身去,告诉她脚下那粒小石头是我千辛万苦从海底找到的,是准备献给她的。然而我没有这样做。我怕她拒绝。那样我就永远无望了。
  相互偷窃彩色石子是我们企鹅的一大劣行。有的是因为懒惰胆怯,怕冒生命危险;有的是求婚后受到打击,就玩世不恭来那么一下,再次被拒绝也无所谓,面子上说得过去。
  日子浑浑噩噩地打发,有好些天没看见阿风了。我想念她,但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一身轻松地去看她了。因为站在她跟前四目相对时,我就感到心虚憋闷,喘不过气来。
  有一天,我转悠到海边,望着无垠的大海发愣。这儿离阿风的居所不远,我好象闻出了空气中荡漾着她身上的那种特殊气味。我在冰面上照了照,天哪,这还是我吗?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样子,我几乎不认识自己了。
  这时候就见一位痴情的情种衔着一枚石头从海里钻出来。他爬上岸,晃晃悠悠地向我站的方向走来。显然他也耗尽了气力,还没走几步就和我一样,趴在冰上酣睡入梦了。
  我看见一颗小石子从他嘴里掉下来,在冰上滚动着,在阳光下泛射出美丽的天蓝色光泽,最后咕辘辘滚到我脚边躺着不动了。
  多么晶莹可爱的小东西!我马上想起了阿风。对不起,老兄!我一下子用嘴叼起石子,飞快地向阿风的居处跑去。我想如果阿风拒绝我,我即刻就把石子退还原处,并不耽误这位仁兄的求婚大典。阿风好像猜着我要去似的,早早在地宫的入口处候着了。我把石头放在她脚边,然后站在她面前,伸直脖颈,鼓足勇气对她说:阿风,我们在一起生活吧!接着我就高声唱起歌来。当最后一个拖长的音节唱完,就见阿风眼里流着泪花,激动地说:你——你怎么才来啊!你真傻!说着就呜咽了。我上去搂抱抚慰她,两个就哭作一团。她抽抽泣泣地说,早就盼望这一天了。我说我太犹豫了。她说你个大傻瓜!看你都熬成这模样了。我心中现在只有你啊!我腰杆子一下子硬挺了,假装用脚趾漫不经心蹴着那颗石子说,你不再想他啦?她摇摇头说,早就无可挽回了。我提起过去是为了提醒你,还不是想你早点向我求婚啊!她又俯身下去说,多么美丽可爱的石子!她小心地衔着那块蓝色的石头,坚定地往地宫里走去。我紧跟在她身后,激动得一摇一摆。除了感到幸福之外,还感到因彩色石头蒙上的羞耻和滑稽。
  我随着阿风走进温暖的家。她将石子放在了床上。这就等于向整个部落宣布:我们结婚了!





  接下来的日子是我们疯狂宣泄激情的过程。我和阿风喜欢避开拥挤的企鹅群,跑到茫茫千里的冰原上做爱。那时候,空气圣洁,天空碧蓝,景色美丽。我们躺在皑皑的白雪之上,感到松软舒适,不知将生将死,也不知时间是怎样流逝,身体渐渐融化在一起。
  还有的时候,当我们陶醉在极度的欢乐之中,天地也为之变色,极光出现了。先是有阴影远远遮住了天空的散射光,厚重的云层黯淡了下来。接着巨大的带状光幕宛若团团火球燃烧着从天而降,色彩瑰丽辉煌,在南极的天空蜿蜒伸展。成千上万的企鹅振奋起来,又叫又跳,激动万分。我知道,人类的盛典往往要燃放礼花焰火,但是那比起极光的壮丽雄奇简直不值一提。我们在身体的极度震颤之后松弛下来,依偎在一起。我看见阿风的全身被极光映出七色光彩,她的眼珠里也反射出极光的光芒。我用力搂抱着阿风说,我在光中,光在你眼中,你的眼睛在我心里。阿风紧紧依在我怀里说,我在光中,光在你眼中,你的眼睛在我心里。阿清,我们永远在一起。我说,就像冰和雪那样。我们发过誓,然后就昂头观赏极光。我们久久沉默不再说话。此时有成千上万对情侣陶醉在爱情之中,在极光的照耀下交颈而眠。大自然的美丽是不需要任何语言来证明的,天地间的神秘也是自然而然地进入每一个生命的心里。

  阿风的体型一天天壮大,肚子凸了出来。终于有一天,她在我焦虑的目光注视之下生了一枚大蛋。我们的爱情结晶就是一个蛋,一个圆,一个零。生命的原素从零开始,由零成一,由一为二,而为三,而为无穷。
  阿风用羽毛呵护着蛋,很激动地趴在那儿眯着眼睛对我说:你来看看,多可爱啊!
  我赶紧俯身低头,嘴巴蹭着阿风的肚子。阿风让了让,怀里的蛋现了出来。我亲吻着蛋,感受到它身上有着阿风的体温和气息。然后我就去寻找食物。直到我的肚子撑得无法再装进一只小虾了,我才蹒跚着走回到阿风身边。阿风把蛋轻轻一推,蛋就在冰上滚动起来,我用嘴将蛋拨到自己肚皮底下,严严实实地罩好了。我趴在那儿看着阿风,一想到要与爱妻离别,不由得悲从中来。
  阿风静静地凝视着我,好像要把我的模样牢牢印在脑海中似的。我猜想我孵蛋的尊容一定不怎么雅观,就想办法装得大方些。阿风说,多保重,你要受苦了。我说没关系的,你只管放心去吧。
  和人类的法则不同,我们企鹅是母亲生蛋,父亲孵蛋,母亲再回来喂养孵出来的小企鹅。父母的责任分工公平合理,不象人类那样怀孕生产喂养小孩全是女人的专业。也许人世间的男性全是上天任命要干大事业的人物,他们不屑像我们企鹅爸爸一样孵孩子。他们的全部精力要用来工作、吃喝、玩耍、学习、伪装、诈骗、杀伐、叫骂、争权夺利、追逐女人、造原子弹、玩阴谋诡计、制作臭狗屎般的影视剧等等等等……
  阿风随着企鹅妈妈们一起结队走了。她们要到寒冷的海里寻觅食物,为她们自己的生存,也为了蛋壳里未来的孩子。





  我孵着蛋,在寒冷刺骨的冰雪中坚持两个多月了。我不能吃东西也没有食欲,这些日子真是度日如年。我身上的热力在一点点地消耗下去,我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终于有一天,在麻木的寂静中我听到轻微的破裂声,一个毛绒绒的小东西破壳而出。我们的小企鹅出世了。我浑身僵硬,只知道紧紧地抱着他,看了又看。他长着嫩嫩的小嘴,浑身瑟缩着,眯着一双大眼傻看着这银白色的冰雪世界。
  阿风的出现让我大吃一惊,她成了臃肿庞大的胖妇。她也认不出我了。我瘦成一副空骨架子。她暂时顾不上和我畅叙别情,只是欣喜万分地张开大嘴,让小家伙吃她嗉子里分泌出来的粘稠食物。小家伙很能吃,个头长得飞快。又过了几个月,南极的白昼来了。
  我虚弱的身体在慢慢康复,阿风的身体也在渐渐减肥。当我们都恢复常态之后,我们就带着小家伙一起,登上白色的冰船,漂流出海去觅食了。
  小家伙一天天长大了。他从我们身上学到了一整套捕获鱼虾和遇险逃生的本领。他可以在南极的天空下独自生存下去了。
  小企鹅一旦长大,就应该离开父母自己去闯天下。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现在哪儿。看着我们的小家伙跌跌撞撞在冰上奔跑,看着他跳入海中游泳,尤其当看到他第一次咬住一只磷虾不放的时候,骄傲和满足的心情油然而生。但同时又有一种声音在内心响起,它不断诱惑我催促我,使我遭受折磨日夜不宁。



十一

  我一生中所有的梦想都是寻找。而最美丽最富有生命力的梦想只有两个。一个是寻找到爱;另一个便是去寻找绿洲。
  现在,我和阿风结合了,我一生的梦想实现了一半。
  现在,我要去完成另一半梦想。
  阿风问我,去绿洲干吗?
  我说不干吗,就去看看,没见过。
  阿风说,无论你去到什么地方,我都跟着。
  我们选择夏季上路。这一天白天特别长。
  小家伙活蹦乱跳吃饱了小鱼,就吵着要爬到另一块巨大的冰上晒太阳。那里已经聚集了几百只幼小的企鹅,他们在一起相互追逐打闹。阿风把小家伙揽在怀里,脸摩挲着他的脸,说要小心,照顾好自己。说完,反而将他搂得更紧。小家伙急了,说妈妈我去去就回!阿风抬起眼睛看看我,我连忙把头转向一边。等我再回过头来看时,阿风松开了双臂,小家伙一下子挣脱出母亲的怀抱,钻进了小企鹅堆里。
  阿风的眼睛湿润了。她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出了一会儿神。我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但是我又何尝不难过呢?是我又冷又饿用体温一秒钟一分钟地将他孵出来的,前后有一百多天啊!
  别了,小家伙,让我们在风中为你祝福!

  阿乌教授说绿洲就在太阳升起的方向,在那数千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茂盛的森林和淙淙的溪水,那儿繁花似锦绿草如茵,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飞禽走兽。那里是南极的天堂。
  年长的企鹅说过,要去绿洲,就得翻越前面99座巨大的冰山,跨过99道冰川,沿着海岸线走,一直走到太阳升起的地方,才能找到绿洲。这些都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传说。
  我和阿风朝太阳升起的方向出发了,当时没怎么多想。事情很简单,往往想多了什么事也干不了。我们每天只是走路,走到实在走不动了,就停下来找点食物充饥,睡上一觉。这些天白昼很长,直到半夜天上还是明晃晃的。走了记不清多少天,爬过了一座座隆起的冰山,我们又到达一座巍峨的冰山脚下。它太高大了,我们抬头仰视它,不由心中害怕。我和阿风相互搀扶着往上一点一点地挪,还没到一半,一阵风刮过来,阿风脚下一滑,我们都顺着冰梁滚下来。幸好掉在雪堆上,没有受伤。我一看没有办法,只好带着阿风走水路,下海游泳绕过冰山,在另一边登岸。这样绕来绕去兜圈子,时间就耗费得更多了。
  有天风雪大作,我们只得躲在冰雪筑成的窝里捱着日子。狂风刮了几天几夜终于安静下来。阿风侧耳听了听,说外面有响动。我也听出有呼哧呼哧的声音,越来越响。我刚把头探出窝去,就见一只肥大的蓄着长长胡须的海豹支起前躯腾空扑来,吓得我大叫一声拉起阿风就往外逃窜。海豹大喊着在后边一挪一颠穷追不舍,我们只顾用前后肢撑住冰面拚命滑行。海豹绝对追不上企鹅。这时候前面几只海豹听见同伙的呼喊也赶来截击,想把我们撵下海去。糟了,眼看前面是海了,跳下去便和阿雄同样下场,海豹的潜水游泳能力无可匹敌。正走投无路,忽见前面躺着一道冰缝,我拉着阿风一溜烟钻了进去。那冰缝很窄,海豹只能把头探进来一半,身子被卡在外边。他们只有气恼地大吼大叫。
  我和阿风紧紧拥抱着,感受得到对方的心跳。冰缝里的槽坑不太深,我们缩在离缝口最远的角落里,仍然清楚地看见海豹们不时轮番探进来的嘴巴胡须和鼻子。他们悻悻叫着,威胁说要用嘴巴哈出的臭气薰死我们。一头雄海豹大概太饿了,太想吃我们了,他费尽气力和智慧要钻进来。等他把头挤进来占据了一大半洞口时,我和阿风都以为这下子彻底完蛋啦!什么绿洲啊探险啊,见鬼去吧,命也保不住啦!不料他并没进攻,而是把头四面乱转,低沉而恐惶地呜呜吼叫,眼睛鼓得溜圆瞪着我们。原来他的脖子被死死卡在了冰缝的坎子上!他不断喊着:快救我出去!一边用身子拼命挣扎,把冰面砸得嘭嘭作响。外面的伙伴吵吵嚷嚷听得出在使劲拖他,可是一点用没有。海豹的鳍脚划水一流,拖拉东西就不灵了,尤其是拖他们这类圆乎乎光溜溜的身段。只见他脖子被拉长了,头却一点没出去。他精疲力尽了,只有痛苦地呻吟,呼哧呼哧冒着粗气。外面的海豹大概累了烦了,也饿得失去了耐心,一哄而散下海去寻别的猎物去了。洞里洞外又安静下来。
  他进不来,我们也出不去。双方都陷入绝境。  
  头对头,眼对眼,我们就这样在冰缝里相互对峙。
  起初海豹的眼神还是贪婪的,熬了一天眼睛就黯然失神了,到最后只剩下了绝望和恐惧。
  他开始愤怒地咒骂说,他妈的头领要我勇敢地冲进去,先进去的吃那只大企鹅,还可以提拔当副头领。现在好,吃不上,命还要搭上了。头领也不管,丢下我先跑了,不知又跑哪儿去花母海豹去啦。真他妈的流氓,流氓!我上当了,我要死了!
  他忏悔地流着眼泪,诉说心中的无限悲痛。我看着他,想着反正还是要死,怕也没辄,不如聊天减少一点痛苦吧。我就问他,朋友,为什么要吃我?我们无冤无仇啊。海豹说,我上要侍奉老母,中要供养妻妾,下要哺育幼崽,我上中下三头忙得很。不是我贪图口福之欲,实是要尽孝尽责,还须服从领导,身不由己啊!说完又哀哀痛哭起来。
  我和阿风都是没出息的软心肠,见他一哭,都有点想哭了。我甚至对不能被他吃掉感到有些惭愧。我和阿风交换着眼光,我想安慰他,可是不知怎样去说。倒是阿风机敏,她说我们很想帮你,只是你出去不了,吃了我们也没用。只要你出去了,我们一定让你吃个饱,好吗?她这一说还真灵,海豹不哭了,眼神又贪婪起来。
  大概是两个科学考察站的人经过这里,用冰镐把痛苦不堪的海豹解救了出来。我们趁海豹揉脖子的功夫,哧溜哧溜蹿出冰缝就走。海豹追不上,急得在后面叫唤:你们说话不算话,不让我吃——流氓,流氓啊!

  我们死里逃生继续赶路,不料更大的灾难降临了。阿风一失足跌进了一个冰沟里。我只听见一声惊叫,就不见她的身影了。冰沟很深,等我一步步撑着冰缝下到沟底,她仍然昏迷不醒。我将她揽在怀里,不住地喊她,用雪敷他的脸,她才苏醒过来。她说,拖累你了,我一条腿伤了。我帮她活动一下腿,幸好没摔断,就背起她往上爬。靠着嘴和臂的帮衬,才拼命支撑着爬到了冰面上。
  我们休息了几天,冬日一天天逼近,白天越来越短了。阿风可以一条腿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我搀扶她向前走去,我们互相鼓励。终于有一天,我们看见了目的地。



十二

  当我们看见“绿洲”,并且双脚踏在它上面的时候,我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谓绿洲,只不过是一大片一望无垠的光秃秃的谷地罢了。这里没有树木,没有河流,没有飞禽走兽,没有富于活力赏心悦目的东西。我们的眼睛,看不到鲜嫩茂盛的美丽植物;我们的耳朵,也听不见悠扬婉转的群鸟歌吟。甚至连乘风迁徙四处飘飞的白雪都没有。就只有一大块干燥的黄土地,像海洋一样大的望不到头尾的黄土地。
  我们的心,沉入沮丧和失望的深渊之中。
  莫非落进了语言的陷阱?
  显然,这里不应该称作“绿洲”,而应称作“干谷”。这是一个可笑的误会。
  阿乌教授知识渊博,可是也会犯错误。他对绿洲的解释,只不过把人类的名词想当然地演义了一番。我们要把这里的真相告诉阿乌,告诉所有的企鹅。
  但是,这时候却回不去了。阿风的腿伤越来越严重,又被严寒冻坏了,肿得老高。她终于不能走路了。于是我抱着她继续走,直到我累得倒下为止。
  我们倒在雪上,相偎在一起。阿风哭着说,你走吧,你一定要活着回去。我说我们一起回去,你的腿伤会好的。这时风又强劲起来。
  我挖了一个雪坑,把阿风抱了进去。残忍的冬天横扫南极。狂风猛烈地刮着,把飘飘扬扬的大雪卷得铺天盖地。我们躲在雪坑里期待大风平息。
  这时我们都瘦得皮包骨头了,尤其是阿风,长期饥饿中的长途跋涉使她精疲力竭。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阿风还在劝我,走水路,早点回去。我说你明知道跟随我九死一生,为何还要来呢?阿风喃喃说你如果不来寻找绿洲,你会一辈子不甘心的。现在总算到了目的地,我没什么遗憾的了。原先我还在想,要回去告诉阿乌所谓绿洲的真相,但是现在我不想这么做了。上天要让我们企鹅保留一个绿洲之梦,有一个美丽的梦想总比没有强。阿风,你说得对,去他的法则吧!
  听见我说这话,阿风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了微笑。她已经无力再说话了。我紧紧搂住她,伤心地痛哭起来。
  寒风无休无止地刮着,分不清天地之色和东西南北了。当狂风终于减弱下来的时候,阿风的身体都在我的怀中渐渐冷却了。
  我无力再走下去,也不想在这个世界上作独行客了。我和阿风将长眠在这里。我刨开被雪封住的雪坑,抱起阿风,一步步往冰原的高地走去。
  雪还在不住地下着,风吹得我身上的羽毛翻来覆去。恍恍惚惚中我的身子很轻盈,好象身上什么都没留下,只剩下羽毛。爬到高地,我最后一点气力也耗尽了。
  我把阿风放在雪堆上,她身体已经僵硬了。我紧紧拥抱着她,我们的身子靠在雪堆上,面对大海的方向眺望。我想起自己一生中所犯的过错和品行上的污点。我突然记起我和阿风在极光下做爱的情景。
  我不知道有没有上帝。如果有,那么上帝怎能忍心让阿风去死?如果没有,这个世界上又有谁来保佑我们?
  我们将成为两尊坚硬的雕塑,立在天地之间这一片晶滢宁静的冰雪之上。
  我们不能拥有永恒。但我们拥有一份永恒的企盼,永恒的企鹅之恋。



十三

  我睁开矇眬的睡眼,发现自己睡在了阿风的床上。严冬的长夜漫漫,春天还没有消息。
  我听见轻微的啜泣之声。它久久在耳边,萦绕不去,使我彻底惊醒。
  那是阿风在哭。失主来过了,蓝色的石子永远失去了。听得出阿风的痛苦来自她的心底。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张开嘴巴想对阿风说些什么,却被涌上心头深深的失望困扰住了。我望着她,喉咙里竟发出一串莫名其妙的失语般的呻吟。
  难道我真地将一生彻彻底底走完了吗?蓦地想起那两尊冰雕雪塑的雕像,不由得悲从中来,无法自抑。我们的肉身已不在这里。
  我迷迷糊糊走出了迷宫。举目四望,黑夜如磐,大雪纷飞。我究竟在哪里?旧我迷失了,新我又找不到归宿,真不知这是大欢喜还是大悲哀?我站在迷宫的洞口,不知苍茫天地之间,何处是我的位置。身后传来阿风深深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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