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沈漓洋洋近百万字的作品,不由想到米兰·昆德拉的一段话:“对小说家来说,一个特定的历史状况是人类学的实验室,在这个实验室里,他探索他的基本问题:人类的生存是什么?”尽管从题材上来看,沈漓的小说可谓五光徘徊,十色陆离,但如果从贯穿其中的文本情境来看,则又不乏彼此共同的基因。在我的阅读印象中,沈漓似乎对于“漂流”怀有难以遏制的表达冲动,而这一情境也就是他藉以探索人类生存问题的“人类学实验室”。通过他的长篇纪实文学《回忆我在英国打工的日子》,我们了解到他甚至把自己也作为“实验”的对象,而他的个人履历则更像是一份色彩斑斓的漂流纪录:在“广阔天地”里炼过“红心”,在车床轰鸣中“领导”过“一切”,学过化学工程,进过戏剧学院,当过编辑,干过导演……年逾不惑又别妇抛雏,步出国门,孑然一身,从零开始。我私下猜想,沈漓之所以对“漂流”情境格外眷注,大概与他富于传奇色彩的生活经历,以及从中生发的独特感悟不无关联吧。
在我看来,所谓“漂流”情境在沈漓小说中至少包含这样一些内容:小说人物漂游在现实社会的边缘,他们为自身纯净而瑰丽的梦想所吸引、所迷醉,他们追求独异,崇尚冒险,以至与身边平庸虚伪的现实生活格格不入。就像法国象征主义诗人兰波说的那样——“生活在别处”,而“别处”在本质上的非实在性,则决定了他们永远无法找到可供栖息的现实归宿,他们或者在抑郁绝望中被生活的漩流裹挟而去,或者在不知所终的漂流羁旅中度过此生。
《企鹅之恋》对于沈漓的小说创作或许具有某种提纲挈领的意义,它以寓言的形式首先对“漂流”情境进行了饱含哲理的艺术概括。雄企鹅阿清对企鹅部落和南极大陆怀着深深的厌倦,支撑他继续生活下去的是“美丽”而富有“生命力”的两个梦想:寻找爱情和寻找绿洲。经过一番不乏戏剧性的波折,阿清终于如愿以偿地赢得了雌企鹅阿风的爱情。但他没有料到,恰恰是第二个梦想使业已成为现实的爱情化为乌有:在寻找绿洲的艰辛旅程中,阿风被肆虐的风雪吞噬,而他不辞劳苦找到的所谓“绿洲”却不过是一片荒芜凄凉的黄土地。阿清的寻梦之旅说明:梦想一旦成为现实,便不再具有超越性,不再令人陶然仰望,而是与既有现实一样平淡无奇,毫无魅力可言。同时梦想本身也充满吊诡,它既让人获得奋斗进取的力量,又会让人陷入无以解脱的困惑。企鹅在风雪呼啸中长久企望的姿态引发了作者的想象和沉思,他把这一具有哲学意味的姿态概括为“永恒的企盼”:尽管我们不能拥有永恒,但我们拥有一份永恒的企盼。不难推想,翘首企盼的阿清还会萌生其他的梦想,否则他将无法为自己的存在赋予一个意义,或者说“企盼”本身便是一种意义。于是,存在与梦想便构成了一个西绪福斯式的悖论,尽管明知梦想必然破灭,却依然循着它所照亮的路径悲壮前行。
在《爱情地址》中,沈漓将视点从象征世界转移到现实世界,在日常叙事的层面继续进行“漂流”情境下生存奥秘的探索。小说以书信和回忆的形式,从侧面展示了一个“为爱而活”的现代痴情女子——娟的乖舛命运。娟是“我”童年时代的异性好友,她“大胆”、“任性”,耽于浪漫幻想,对于凡俗生活嗤之以鼻。她执着于爱,也为爱所困,为爱所累。小说通过娟寄给“我”的一系列书信,勾画出一幅轮廓错综、不断修订的“爱情版图”,书信地址的频繁变换,既暗示了娟漂泊不定的人生轨迹,又反衬出她在精神信念上的始终不渝。与娟构成性格对比的是“我”,一个“没野心的好男孩”,“胆小本份,只求安稳度过一生而不会去追求什么大的冒险”。“我”给娟的回信贯穿着颠扑不破的现实逻辑,象征生活对她的温情召唤,而娟所从事的军旅职业则象征生活对她的粗暴强制,称得上是软硬兼施。但所有这一切都没能使她“奔放不羁”的个性气质有所收敛,她依然我行我素,不改初衷。或者可以说,娟的种种不可思议的人生选择实际上意在逃避生活。融入生活意味着在享受生活恩赐的同时,也接受它平庸、恶俗、乏味、无趣的一面。从娟的书信中,我们可以读出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对于生活的恐惧,这是对相对性和有限性的恐惧,同时也是对绝对性和无限性的渴望,而爱情则是她战胜恐惧、满足渴望的唯一途径。因此对于娟来说,生活与爱情可谓是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要么牺牲爱情的梦想以换取生活的认可接纳,要么拒绝生活的诱惑以维护爱情的纯洁神圣。娟最终选择了后者,这可以说是一种勇敢,也可以说是一种脆弱,某一极端的原因往往在于相反的极端,二者的距离并非如人们想象得那样遥远。
按照沈漓本人的说法,长篇小说《红河梦》是他小说创作一度停顿之后“另择新路”的结果。对此我持有不同观点,究其实质,《红河梦》仍然延续了沈漓早期小说关于“漂流”情境的思考,甚至可以说它是对“漂流”情境更加多维、立体和丰满的展示。小说的主人公何青青与丈夫苏华为了实现各自的人生梦想,同时也为了逃避国内“同一”和“千篇一律”的生活罗网,他们义无反顾地移民到大洋彼岸的加拿大温哥华。然而,当他们真正置身于这片想象中的乐土的时候,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无意间“钻进了资本主义市场铸造的新的同一和千篇一律”。在这个冷酷的世界里,他们非但无缘发挥专长、安身立命,反而在衣食之虞的阴影下惶惶不可终日,他们曾经炽烈如火的爱情也渐现裂隙。面对始料未及的逆境,何青青没有悲观绝望,相反,生存的艰辛磨砺了她生存的意志,她的人生梦想也因现实的击打而发出倍加夺目的光华。她“处心积虑”地维持着她与苏华岌岌可危的爱情,为它注入新的养料,使它不致凋谢枯萎。令人扼腕的是,才华横溢的苏华却在挫折面前陷入了自卑与悔恨的深渊,愈燃愈烈的嫉妒之火使他逐渐丧失了理智,他在毁灭自己的同时,也毁灭了妻子和他们的爱情。与沈漓的早期小说相同的是,《红河梦》主要人物的行为逻辑仍然是在“别处”寻求梦想,在与生活的碰撞摩擦中捕捉真实。尤有进者,小说人物的“新移民”身份还为这种行为逻辑提供了近乎天然的现实依据,从而使小说中的“漂流”情境更为突出且更富典型意义。
在主人公何青青身上,我们不难发现《爱情地址》中娟的影子,或者说娟就是何青青的人物原型。“宁做坏女子,不做俗女人”,是何青青不乏夸张的座右铭,她性格的许多方面与娟颇相类似:高傲,倔强,不甘平庸,富于幻想。如果说两人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何青青在思想感情上比娟更显成熟。海外异域这个特殊的生活空间、中国移民在社会中的边缘位置、以及他们为求生存而遭遇的艰难苦恨,使何青青对于人生梦想有了更为深刻的洞察,她敏锐地意识到:“假如要爱,就该接受爱的全部,包括爱的厌倦。爱情不是永恒的欢乐假期。”在沈漓的小说当中,爱情是人生梦想最重要的承载形式之一,故而这段爱情箴言亦可视为有关人生梦想的哲学诠解。梦想与现实并非如我们想象的那样泾渭分明、判若霄壤,梦想毕竟源于现实,它既具有超越现实的秉性,又与现实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人与梦想的关系也并非一经拥有终生受用,随着时光的流逝和环境的变化,梦想也会沾染现实的平庸,也会让人渐生厌倦,甚至熟视无睹。在何青青看来,追求梦想不仅仅在于拥抱它那美丽耀眼的光环,而且还要容忍与之俱来的种种缺陷。同时,梦想也需要精心培育、辛勤浇灌、长久呵护,需要人们创造性地为它增华添彩。质言之,梦想的生命力是与人的主动精神成正比的。通过何青青的悲剧,我们似乎可以为“漂流”情境添加这样一层含义:寻找“别处”的壮举固然令人感佩,但在“别处”忍耐坚守或许需要更大的勇气和力量。
与沈漓小说中常见的抒情风格不同,《关于一个精子的回忆与思考》充斥着大量滑稽模仿和反讽修辞,颇有几分黑色幽默的意味。当“俺”身为精子的时候,为了从亿万同类中“脱颖而出”,获得与卵子媾合的优先权,“俺”不惜动用种种卑劣手段、鬼蜮伎俩,制造内讧,分化对手,扫除障碍,开辟道路。经过一场你死我活的残酷斗争,“俺”终于一马当先,独占花魁。然而短暂的喜悦过后,接踵而至的却是“恺撒之悲”:没想到“俺”费尽心机、九死一生所争取到的生命,竟属于一个丑陋而恐怖的世界。于是“俺”决定拒绝出生,与这个世界彻底划清界限,殊不知人类的医学“暴力”是不可抗拒的,“俺终于没有背叛俺的生命,但是却做了理想的叛徒。”小说关于精子竞争过程的描述,可以说是在一个虚拟时空中对历史和现实权力关系的滑稽模仿,神圣事物在语言修辞的作用下悄然瓦解,剩下的只是它的荒诞不经或空洞无物。不过就小说整体而言,作者的主要意图似乎并不在于解构,而是借助一种独特视角对人类的生存行为作出严肃的价值评判。虚拟世界中精子之间的生存竞争固然残酷,但比之现实世界的生存竞争只能是相形见绌,后者不仅以牺牲人的个性和主动精神为代价,而且还在道德的名义下向动物界的生存法则急剧倾斜。通过两个世界的对比,作者就人类的生存问题表明了自己的观点:“为自己主动地活着,才能活出味道,活出精彩,活出个性和创造性来。为他人被动地活着,就会活得无精打采,活得浑浑噩噩,活得厌倦腻味,甚至活得生不如死。”从表面上看,这篇小说似乎与“漂流”情境并无关涉,但如果我们细读文本就会发现,在“漂流”情境全方位展示的层面上,它与沈漓的其他小说作品构成了某种微妙的互文关系。向往“别处”、追寻梦想的激情,归根结底是对异化的成人世界的抗议和拒绝,而其潜在动机则是对自由纯真的童年记忆的留恋追怀。因此,《关于一个精子的回忆与思考》毋宁说是一个“拒绝成长”的寓言,而这正是“漂流”情境得以展开的心理始基。
诚如王蒙所说,越是优秀的艺术作品,就越具有“耐方法论性”,试图用一两种理论或时髦名词来穷尽某个作家艺术创造的所有意义,显然不是妄自尊大就是懵懂无知。所谓“漂流”情境不过是一种理论抽象,它的作用也仅限于引导阅读,并不能取代作品本身。作者本人对他的小说主题倒是有一个堪称精妙的概括——“飞翔在远游与洄游之间”。在《红河梦》中,作者不吝笔墨地描述了鲑鱼颇为诡异的洄游习性:鲑鱼出生在内陆淡水水域,发育期间不畏险阻地远游大海,待到成熟又返回出生之地繁衍后代。作者从鲑鱼的“远游”与“洄游”联想到人类的悲剧性宿命:居家时向往“别处”,漂泊时又思恋故土,周而复始,永无竟时。从某种程度上说,“漂流”情境也隐含着“远游”与“洄游”的对立,但最终使二者得以统一的则是“梦想”。或许梦想也会给你带来痛苦,也会让你备感荒谬,但错误并不在于梦想,而在于你还不够执着。梦想本身并不许诺什么,关键是执着于梦想的生命姿态。这大概就是沈漓为人们指出的一条超越宿命之路。尽管在艺术上沈漓醉心于悲剧风格,但他对于梦想者所体现的人类主动精神却充满乐观,正如他自己所说,“梦想者并没有失去大地,只是增添了飞翔的翅膀与寥廓的天空”。
2006年10月11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