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聒碎心乡之四:烟雨弄堂

(2007-03-12 22:09:14) 下一个

烟雨弄堂

 

 

 

 

    好朋友蜘蛛女曾伤感地说:“没有你,上海是柔软的;有了你,北京坚硬如冰。”她在讥笑我的不合时宜么?烟雨弄堂,在沧桑的季节里嬗递。

 

大上海虽然不曾为我的归来而呈现“柔软”,因为暖冬,我在上海的每一天,都是湿漉漉的。雨落在人气火热的大都会,如同落在烧红的铁板上。

 

我擎着油布伞,从大马路折进弄堂,感觉马上不同。噼噼啪啪的雨线,以难得的耐性,揩拭围墙后发呆的老树叶片,洗涤老而颓废的墙壁和路面,使压抑的弄堂欢悦起来。上海弄堂总不脱阴柔两字,一似弄堂女人在时装店和菜市时的心绪,慎密婉转,布局上尽管复杂,但熟悉以后尽可抄捷径。说弄堂具女性的特质,还因为它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一方面它自命高贵,傲视简陋不堪的棚户区,但又自惭形秽,不得不在西区的别墅洋楼前小心翼翼地维护脆弱的自尊。这么一来,弄堂的景观出现另类景观:逼仄的天井旁边,几盆吊兰,满天星和自行车和婴孩澡盆争地盘,同一地方,正方形的阳光里,不失时机地晒着咸鱼、咸肉、被褥、床单。

 

如果要以一色地来形容,我觉得弄堂是墨绿色的,像阴沟旁的苔藓、屋顶的青瓦,也像弄堂里的冬青树。至于淮海路上的法国梧桐,如果春风有情,是会把叶影婆娑到弄堂的入口的,它的色调在弄堂也相当和谐悦目。

 

每次回上海,都感到弄堂越来越少,越近市区,弄堂越是寥落。好在我童年时居住的虹口区弄堂,都被市府重点保存下来。原因是地处文化圈,那一带住过鲁迅、瞿秋白。不远处,是著名的“文化一条街”:多伦路――当年左联的发源地。

 

可惜如今在文化圈生活的居民,并不在乎上世纪三十年代,哪位文化巨人的布鞋踏过这里的水泥路。居民们也未必在乎弄堂的黑白照上被哪家档案馆收入,他们绝对关心被拆迁以后建的公寓大厦,每平米开价若干。他们一边为涨个不停的房价亢奋,一边为“铜钿”捞迟了捞少了而忧心忡忡。如同归燕恋旧巢的,是我这般的归人,以及老式上海人。他们拍拍满身尘土,走过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旧宅,迁居遥远的郊外。

 

在雨里,我走进弄堂深处的一个人家。檐溜滴嗒,好象客厅正中的挂钟摆动,那是我儿时熟悉的音籁。我把伞放在门外的塑料桶,走进客厅。舅舅伛偻着腰,用银勺子清理象牙烟斗,那么全神贯注,全然没想到绿纱窗外大雨如织,他该去看看阳台上的盆花。我站在舅舅的背后,象刚才欣赏弄堂里的雨景一般,端详舅舅的衣着――深啡色羊毛衫罩着干净的衬衫,黑色料子长裤,烫工可了得,看,雪白的衣领笔直地护卫着多皱的脖颈,一条细小皱褶都看不到,裤子更是挺括,看不出是十年前请师傅量身作的。舅舅并不知道我进来,他全力对付烟斗里的黑垢。


我站了一会,便走进窗前看雨,透过窗纱的晶莹雨滴,散发着特有的凉意。舅母边揩手边走来,对我夸张地叹口气,一看我抱紧双臂,怕我着凉,连忙关上窗帘。她拉动帘钩时,我瞥见帘子的柠檬黄底色上,有好些咖啡色的小人儿,显然是白种人。记起来了,这窗帘是外婆留下的,这布料是一名英国教友回国前赠送的纪念品。难得大半个世纪过去,外公外婆早已作古,它还在遮风挡雨。这弄堂里的老房子,原来是外公外婆的,现在住着舅舅舅妈。他们是,我每次回来一定去拜访的、硕果仅存的亲人。

 

舅母好象动了气,大声质问:回来了怎么不住在家里?见外呀?还是我们亲手带大的呢!”我徒劳地解释租旅馆住的理由。她不爱听,又唠叨下去:“你出国这些年,电话少,信也少,这也罢了。看,这回一进家门就给三百美金,当我们是叫花子啊?尽管我从小习惯了舅妈的泼辣和说话没遮拦,但还是猛省起我是不是给少了。我尴尬地吱唔着,不知该说什么。舅舅在酸枝桌上轻轻敲了敲烟斗,抬头看我,然后看舅妈,再把眼光落在我脸上:五号的羽羽,现住在上海长住了;还有一号的梅,昨天刚刚回来,她妈妈特地来电话报信的,你去找她们吧。

 

我慌忙逃出房间。弄堂里,雨停了,滴嗒有声。

 

2

 

黑古咙咚的柚木大门,极其普通,在中国随处可见。而这种老出火候的门,落在如今到处拆迁的上海滩,便是抢手的奇货。

 

三十年前,羽羽刚满七岁,干瘦的小手死命抓住门框,菜黄色的脸靠在这扇黑色大门上,大声哭喊:我不回乡下,我要在上海,我是上海人!外婆……羽羽的外婆坐在厅堂,没有说话,一味抹泪。羽羽的母亲,一身江北农妇的打扮,脸晒得黑红,正充当“打手”的角色,狠命掰羽羽的手指头,要把女儿拉走。我和几个小朋友措着手,不时背过身去,不忍多看。羽羽是我们的小伙伴,三年前她从乡下来到上海当借读生,现在,她不得不回去,因为没上海的户口,是遭驱逐的“黑人”。

 

隔壁的好婆听到吵闹声,过来劝慰羽羽母亲:当心呀,孩子手指头要断了!唉……当知青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一把泪一把涕地回去,何苦啊!羽羽母亲没听见似地,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举起拳头恶狠狠地捶羽羽:你是乡下人的命!!这里不是你的家!

……

一个瘦小的女孩出现在门前,黑亮的大眼睛,秀美的鼻梁,我脱口而出:羽羽!小女孩裂嘴一笑,拧了拧身子,说:羽羽是我妈妈。啊,真是,羽羽现在也该三十六七了。我笑着打招呼:哦,你妈妈在家吗?她指指弄堂口外:她在外面工作。


一个红色的身影火焰般闪过弄堂入口,我的目光尾随而去,咿,不就是羽羽吗?三十年,把身坯单薄的小女孩加工成如此丰满的中年妇人。那一头时髦的短发,教我怎么想象她“乡下人”的身世?我想开口喊住她,但忍住了,追上去,尾随她。只见她手里拿着一沓广告,跑进店铺里派发,店铺的人爱理不理,羽羽殷切地要说什么,店铺的人不耐烦地挥手,似乎要赶她走,羽羽急切地说着,店铺的人终于火大起来,将她递上的广告甩到外面,顿时街上纸张飞舞。羽羽追出来,广告象蝴蝶,围着她旋舞,她慌忙抓捡那些广告单。这一刹那,地上,空中,响起人们严厉的训斥声。

………

我回到老地方,小女孩仍旧呆呆地站在门口,对我熟视无睹。我蹲下来,和女孩说话,女孩告诉我:妈妈天天这样,她说这是她的工作。我掏出纸巾,替女孩擦掉鼻涕,问:妈妈干什么工作?女孩终于找到让她骄傲的话题,得意地说:房地产公司经理。我问:你爸爸呢?” “银行副总。” “爸爸现在在哪里?” “-----保安公司。忽然,女孩的声音低下去:他们说,他们来上海是为了我。

 

我们都沉默了,良久,我站起身,准备离开,小女孩说:我想回省城,妈妈骂我没出息。说到这里,女孩不再忌讳我这陌生人,哭起来。

 

我将她轻轻揽入怀里。脑海里,浮现漆黑的柚木大门,七岁的羽羽,那倔强的小手。

 

我用手揩去小女孩腮上的泪珠,不料女孩来了劲,哭得更凶,哭成弄堂里的雨。

 

3

 

雨终于小下去。隆冬的黄昏,弄堂好整以暇地飘出炒芹菜的香味,油炸鱼丸子的吱吱声,锅铲在铁锅上飞舞出的铿锵。我不必看,就可以描画出矮小方桌上的图画:碧绿的生炒踏颗菜,浓油酱赤的栗子红烧鸡,雪白的火腿骨头汤,还有黄橙橙的蟹粉冬瓜。天色暗去,灯光喧闹,色香味的弄堂,温柔起来了。

 

我和昔日居住在一号的梅,撑着雨伞从弄堂口走过。一盏盏从窗棂,从门缝漏出的灯光,是邻居们的目光。多么熟悉的沪语!弄堂特有的切口,乘凉时散布的俚俗笑话,如唱片一般在耳畔响着,我略微顿了顿足。梅淡淡一笑,扯了扯我的一角,说:搬得差不多了,出国的出国,买房的买房,如今弄堂里,大多数让外地人租下来住。我笑笑:还好,江浙人多,还保持着我们昔日的饮食风格。嗯,听说要找正宗老上海口味,该去郊县,或者干脆去江浙一带。

 

梅的手机响了,梅“喂”了一声,马上对我作了手势。我立刻猜出来,是远在澳大利亚的晴,梅早和她约好的。我的眼睛不禁转向三号――晴的父母家。

 

晴的父母一定还住在这里,然而我们走近一看,晴家一片昏暗。

 

梅将手机交到我手里,晴娇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宁,你回来了?梅刚才带你去见我的宝贝?说着,晴抽泣起来,我家宝贝怎么样?是不是很像我?

……

一双冰冷的眼睛镶嵌在美丽的脸庞,如此不协调,女孩才九岁,那成熟的冷漠却令人不寒而栗。晴的丈夫面对我们这两位远客,手足无措,一边忙于递茶水,一边命令女儿出来:宝贝,阿姨们来看你啊,快来,叫阿姨!女孩的脸向着墙角,只以眼角的余光扫了我和梅一下,不吭声。梅连忙打圆场:不要为难她,生分呢!和我才见过几次,宁阿姨是第一次见嘛。晴的丈夫也赶紧附和:是啊,宁离开上海有十三年了吧?真快,晴去澳大利亚也八年了。说到这里,晴的丈夫忽然意识到什么,脸一阵通红,一阵煞白,忽而痛楚,忽而愤怒,使他难以控制脸上的表情。

 

我和梅对视一眼,没话可说,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孩子身上。女孩不耐烦地瞪了我们一眼,走进自己房间,反手重重关上门。

 

晴在女儿一岁时到澳大利亚留学,再也没有回来。

 

不是她不想回来,有一次病重,她思女心切,打长途给父母想回上海,高瞻远瞩的父母却坚决反对:不行!你的身份早已黑了下来,回去就出不来。眼光放远些,你丈夫挣钱不多,你还不多打工挣钱,好养活女儿?将来移民局大赦,你有了居留权,孩子就能去澳大利亚读书!

 

晴的丈夫恨妻子狠心,更恨岳父母阻止他们一家团聚,便带孩子离开岳父母家。从此,晴没法和孩子在电话里多说几句。

 

此刻,晴在手机里哽咽着说:我总要为了孩子……

 

也许是为了弥补女儿对客人的无礼,晴的丈夫陪我们在他们家的弄堂里走。经过一排矮小破旧的厂房时,他指了指塌下的屋檐说:我当年从日本回来,也算风光,用打工攒下的钱在这里开了服装厂。我以为就此打下根基,从此吃用不尽……可是,后来一批货给海关打回来,债主追上门,生意就这么败了,输个一干二净!上海这地方,你别惹它,太善变,一下子让你昏头六冲,你看,外地人,海龟,都朝这里涌,我们,只好缩回老弄堂……”

 

我回头,远远看到,他家窗口,他们的女儿扯起窗帘,怀着敌意对着我们。

 

我问:如果晴回来,你们的生活该没问题吧?

 

晴的丈夫低下头,不愿回答我。这时,一群打扮光鲜耀眼的年轻女大学生眉飞色舞地说笑着,迎面而来,一听,是在谈论刚刚参加的招聘会。

 

在我们家弄堂口,我和大洋以外的晴道声再见,挂断,把手机还给梅。梅叹息道:说来说去,亲骨肉的整个童年,晴都失去了,这是当母亲的最大缺憾。

 

梅和我也在大街上道别,她登上一辆出租车,说:我要回宾馆,公司等我去签合同。我目送车子远去,出于下意识地扬手,向什么告别,不是和梅,而是和一段与我的人生无法剥离的弄堂历史。

 

梅离开上海也快十年,现在她和父母定居深圳。她初到特区时,赤手空拳奋斗,现在已经是当地房地产业界的副总裁。至今未婚,我和她谈了儿时的事好久,却不敢碰她的现状。


4

 

临离开时,上海还是瓢泼大雨。我躲在屋檐下,数丝瓜花和喇叭花的种子。舅妈一边将衣服挂在晾衣绳的衣架上,一边嘀咕:这雨下个不停,真让人烦死,衣服不能晒,咸鱼不能做。我却为这下出烟岚气的雨很有点陶醉,支着腮帮子瞎想,雨停后,天井院子里一定爬满丝瓜藤和喇叭花藤,到初春更有看头,满院子金黄一片,明紫一丛,凤仙花也吐出粉红花瓣……只可惜,我无法看到。看不到的,岂止一个花期?我业已错过故乡多少季咤紫嫣红?可笑的是,每次回到在上海,我总是为尘俗的事劳心费神,也不曾留心花开花落。

 

舅舅和舅妈为我们饯行,唯一一次的“地主之谊”,是不能让老人家扫兴的。

 

我为别情所扰,神情落寞。我走进一楼的客厅时,舅舅正在摆桌子,长方形的大餐桌,铺好红白格子相关的桌布,银色蜡烛台擦得亮闪闪,已经点上蜡烛。精致的餐具整整齐齐摆好,水晶酒杯也斟上红色葡萄酒。

 

舅舅说:还记得这些吧?当年你外公外婆宴客,好多次呢。

 

我终于舒展眉眼,笑了。何夕何年?宾客满座,笑语盈庭,客厅一角的留声机,播着《啤酒桶波尔卡》。男人身穿英国绒做的西装,女士们窈窕的腰身上,彩裙飞扬。一盘盘由舅舅亲手制作的西式小点、虾仁水果沙拉、烤羊排,从客人们头上经过,落在餐桌上。水晶杯折射出的迷幻光芒,银色烛台映出宾客的笑颜。作为主人的外公满头银发,一身考究燕尾服,他轻搂着穿长裙子,戴白金项链的外婆,在临时舞池上翩翩起舞。一对对宾客纷纷跟进,尽显绅士的优雅,淑女的娴丽,那是一去不返的一代风流!

 

那是八十年代,年小的我恍惚地靠着楼梯,望着他们兀自出神。正在往留声机放74转唱片的舅舅回头看到我,脸上漾开年轻的微笑:我教你跳波儿卡,让一切旋转起来!

 

舅舅在望了望窗外的雨,和墨绿色窗纱,喃喃着苍老的声音:“你要走了,还记得波儿卡怎么跳吧?”

 

我掠了掠头发,上前,牵起舅舅的的手,说:让一切旋转起来。

 

桌上,烛光在我们的旋转里颤摇;窗外,冷雨消隐。伴舞的《啤酒桶波尔卡》,此刻才听出,严重走音了。暗灰色墙壁欣欣然转动,墨绿色窗纱无处不在,我在客厅旋转,我在天井旋转,我在弄堂旋转,上海成为旋转的大舞台。

 

接我们到机场去的出租车停在弄堂商业街交接处。

 

别情使上海如此美丽,雨点串成水晶珠链,连同路灯,将视野变得晶莹剔透。 

 

羽羽来送行。刚才,她穿着雨衣,一如既往在各个商家跑进跑出,塞进去的广告被丢出门外。被甩在我的脚下的一沓,被雨洇湿了,我弯腰拾起,起码有一个人,尊重她的劳动

 

羽羽失神地站在我面前,看了看车上的行李:几点钟的飞机?

 

我说:我马上去机场。

 

羽羽望着我手里湿漉漉的广告单,沮丧地问:“我好不容易才回到上海来,童年的夥伴怎么都走了?你回来,为什么又要离开

 

汽车里,儿子向我招手。

 

我将广告单交到她手上:涌进上海的成千上万,谁在乎我这异乡流浪人!多一个少一个都不那么重要。

 

羽羽流泪:我只有一个童年,你也是

 

浦东机场候机室,梅望着刚刚露出的蓝天,说回去吧,上海不是上海人的上海了。

我问:你呢?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回到上海?

梅略一踌躇:我过去只知道天下只有一个好地方,那就是上海。凡是在上海生活过的人,不会再适应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然而,一旦离开上海,就休想再挤进来。

 

我略有触动,抬头望她。

引擎发动,夕阳万点金光。

 

儿子问我: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到美国?

 

我微笑:我们追著太阳走,太阳升起的地方就是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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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12)
评论
松蕃小筑 回复 悄悄话 写得真好,是每一个离家的人都能感受的。
曾宁 回复 悄悄话 谢谢狮王阅读!
狮王传说 回复 悄悄话 不错的,感情很细腻,有思考,好。我喜欢这篇。
天用莫如龙 回复 悄悄话 谁还回得去?
曾宁 回复 悄悄话 咖啡过誉了,我去你家喝咖啡喽!
曾宁 回复 悄悄话 安静妹妹,我觉得回不去了
曾宁 回复 悄悄话 谢谢ECHOLOVESYOU
星岛咖啡 回复 悄悄话 你写得真好,
安静 回复 悄悄话 唉, 这一程山水, 这一程烟雨, 弄堂如是人已非,多少情感不复回.
echolovesyou 回复 悄悄话 写得很有感情,也勾起了我对遥远往事的回忆。好怀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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