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里,没有风,秋雨沥沥绵绵,敲棋打叶,地上满是泥浆陷人。随便打一把伞下河去,就可避开烂泥霏雨。软沙细柔,石头美丽,四下无人,远山近树,朦朦茫茫,让人心静。 最寒冷的冬日里,鸟儿踏过树梢屋顶的薄雪,悄无声息。积雪的山顶,白过飘走的白云。阳光透明,万象生辉。未落尽的紫红豆金娘、绒白的野棉无人采撷,将伴人到春日里。 白云深处有人家,西边山顶属于苗民。他们明末迁来,得到这块宝地。山上平平坦坦,土地肥沃,有一个湖泊,还有青草树林。他们猎杀豹子狗熊野猪野免岩羊果子狸,采摘蘑菇木耳天麻竹荪,种植包谷酿酒,唱歌跳舞,欢乐一醉,远比地少人多,大半坡地,土地贫嵴的山下汉人们浪漫甜蜜。苗族汉族,大家相处和睦。只有追计划生育的官员们在苗寨把苦头吃尽。他们多数被火枪、棍棒赶出了村。只有一个苗族县级高官受到热情招待,醉了,就睡在同村人家的二楼,盖着绸面棉被。谁知食物里放了巴豆,他住的楼梯子被撤走,大小便失禁的官员臭气熏天,失尽了尊严,再不敢管计划生育。 呵,冬阳是多么温婉瑰艳啊,旧庙改成的学校又是多么让人激动:有礼堂宝殿石狮石虎画凤雕龙……在教室外的天井玩泥巴,踢毽子,跳绳,或是拿铜钱掷击打玩“丢窝儿”的游戏多么有趣。从那时起,往事如鹰盘旋在你的脑底,沧桑而美丽,那么逼真,鸿沟却已不可逾越,你总是偷偷落泪。从那时起,你就为逝去的一切及永不再的才子佳人伤感了。当时你对这一切恐惧,不象后来,刻意追寻,把凄凉当成美。燕子飞来飞去,衔泥做窝于檐底,毛绒绒的小燕儿探出头来好奇地望着这个古老的福地,不久,跟着妈妈,就能亲身探寻。总有残忍的小学生用竹杆捣毁燕子窝,把雏燕活活摔死。当时你是多么伤心沮神想哭呵!哎,你不也打麻雀烧了吃吗?不也喜欢狩猎故事喜欢看人狩猎,把野羊野猪当成人们理所当然的食物吗?你不是把老辈人掺了迷信的悲悯、童话里的一切直观拟人当成要战胜的诱惑吗?痛苦分裂遭人笑不是最好的报应吗?你女童似的相貌、声音受尽了大孩子的嘲弄,你拥有的数百本连环画又让他们惊羡无比。 两个学校相距十里,都是旧庙改成,你轮流跟着父母亲,从父亲学知识,跟母亲练性格。父亲师范毕业分到县里的中心小学,颇受欢迎,县里要办第一所中学了,父亲考出去读了两年师专,回来,被一个抓住死耗子站树似的小官吏分到隔城四十里的偏远小学。你总喜欢跟着父亲,更合你的天性。三岁时你向老和尚说西游故事,其中一人后来收你为徒习武艺。你还喜欢爬到人家牛槽里,摸水牛的角和背。你喜欢牛,也喜欢干草味,但看了水浒,你把不少牛肉咽到了肚里。 父亲的庙校后坡上葬着许多清代民国的坟,坟头长满榛丛灌林,长成红色白色黑色紫色的酱果,味道甜蜜,坟里藏着蟋蟀蜈蚣蛇和狐狸,让人幻想神秘。你常常跟着父亲到山上漫步,望着风化的墓碑斑斑点点的碑刻。父亲高大,两手纤长,面色惨灰,嘴唇干裂,患有心脏病,一位教会医院出身不懂外语的老护士医生用错了药,让他呼吸不畅,心力衰竭活活窒息,到死也没能吸上一口氧气。半夜里,你冒着雨独自一人推着氧气瓶,到病房,父亲已窒息,到死还挂着你最小的弟弟。你全身湿透了,坐在病房里,等着天明,雨一直不停…… 你小时候,父亲病过一场,急性胃炎。当时他已调到公社所在地副设初中里。他周六来看小合和母亲,喝了口酒,忽然发病。昏暗的油灯底,屋子挤满人,他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微笑着招呼赤脚医生并生产队长和来看他的农民邻居。有人跑了十里地,将近半夜,公社卫生所的医生来了。他是父亲的好朋友,勤奋好学,比县里某些人高明。他梳着偏分头,穿着旧衣服,系一条围巾,有些象五四时期的人,他性格刚劲,是唯一敢在大会上顶撞大权在握者的人,他是父亲的朋友,可惜不久就调离。这半夜里,你无所适从,有时不忍看父亲,跑到外面去,站在后窗下田埂,望着屋内的灯,默默地流泪。脚下是一座大坟……第二天,父亲的学生用自制的担架把他抬到了公社卫生所里。他已经好多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