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不怎么疼了,一切都渺小、沉闷。我受不了别人的赞赏和关切,没有爱情,高考发挥不佳也是微不足道的,不能让我的痛苦有丝毫转移。这样的高考成绩一定要让人们失望的,我也懒得跟他们解释。 考成这样,北大没什么指望了,虚荣已经被爱情粉碎,我决心远离非非,到上海去。但分数低,复旦也危险。复旦新闻系只收两个人,报考者数百,我决不够格,我也不喜欢当记者。我不愿读博物馆系,坐班,不自由,没有假期,缺乏本质和普遍意义。我填了华夏对外汉语,属中文系,师范类,读书省钱,清高悠闲,中文是我喜欢的。志愿表上还有次选专业,我报了历史,不过是因为没什么可填的。 据说非非和金龙成打得火热,金龙成到她家锄草,收洋芋,照顾玉米,享受田园乐趣。我欲哭无泪,泣不出声,开始践踏自己的感情。她爱上这个家伙了,她如此善变,她算得了什么!她成了必须克服的障碍了。这个假期我要是文思泉涌就好了,就能陶醉于创造成功的喜悦把苦难过滤为诗意的回音了,可我却头脑迟钝、笔头艰涩,写下的是嘲弄和深深的怀疑-对自己的可笑和低能。 如果没有才能,而唯一的幸福与非非成亲已经不可能了;即便有才能,好东西真正得到赏识承认也将是猴年马月,非非早已跟别人结婚了,哎,前景一片漆黑。硬这样挺下去与情感斗争更是荒谬的自我欺骗了,我又开始无穷尽的回忆,把非非当成膜拜的女神,果然心情好多了,笔头也顺。我含着泪,咬着嘴,伤着心,晕着头,抖着手,炸出了诸多绝望的变奏。不久发现许多与前人暗合。这让我短喜长愁。我并非低能,能与古人契合,但老与前人暗合,就象逃不出如来手掌的孙悟空。 对外汉语须加试普通话和外语口语,我对此一无所知,只得去历史系。后来我知道对外汉语有趣多了,班上只有三个男生,有几个女生十分美丽,男生们幸福得象大观园中的贾宝玉。预料中的录取通知没带来什么喜气,历史系加重了我的失落和空虚,拿到通知书,我默然无语。母亲倒还高兴,打起精神为我收拾东西。三床新被子,两条新床单,两床新棉絮,还请当地女裁缝打了两条时新裤子:丢了本来面目,做成了大开口的喇叭裤,对大城市模仿得滑稽落伍。大城市已开始回归小裤脚了。我还得带绒裤冬衣,弄得包袱庞大无比。母亲说:“外衣去了买几样新的,别让人觉得土,瞧不起。但要考虑家境,要朴素大方。教授们什么没见过?这个时代了,恋爱如果合适也可以谈,要找品行好的,不要太漂亮,靠不住。”她似乎把我当成了漂亮姑娘你争我夺的活宝贝,太不切合实际了,我又窘又急,只得默然无语。带钱上路颇伤脑筋。母亲决定在我贴肉的大花裤衩上缝一个兜,放四成,被子里夹四成,另两成我装外面衣兜里。母亲舒了口气。“这样最好,即便遇到小偷,总偷不干净,不饿饭了。” 母亲晕车很厉害,但她执意送我上县。城里有她不少熟人,巧遇了几个。“你儿子吗?长这模高了,怎么报这个专业,这个学校?”“这个学校好的,花园学校,考这么多分去读,又轻松,竞争力又强。将来硕士、博士随便上。”看看我不高兴,母亲敲敲我被她剪得秃一块髡一块的头皮。“你这一段魂魄飘了还是想什么姑娘了,好稀奇,慢慢找,我把话说死,你给我争气,别打嘴!”这话击中了我的要害,我无言以对。 我有个堂舅舅家在城里,住房挺窄,一家子只有一间大卧室,冬天倒暖和有趣,但夏天就太热太挤。硬纸板把卧室一分为三,表哥的角落没有窗户,床上还挂着厚厚的灰麻布帐,真不知他是怎么过的。他只穿着裤衩,一身肌肉块块凸凸,活象皮下寄生了螃蟹。“快上来躺倒。”他说。“开着灯太热了。”我和他一样,横着躺,脚悬空,晃。“比外面凉快呀,”我说。他笑着关了灯。“床底下我搁了两盆水,不过下午就遭秧了。”我说:“外面不是过道尽头吗?不如打开板壁,把窗子圈进来。”“老爹不准。”他抓了抓臂上被蚊子叮的疙瘩。“这儿外头成了垃圾了。几个婆娘就要从这儿倒屎尿,我撒了一把南瓜籽。肥力好得很。长出嫩南瓜了。婆娘们拿绳钩来抓,藏在胸口,就象怀着胖娃娃那个样子。我说了两句,她们不高兴,故意把尿放臭了在我们吃饭那会儿倒。”“这么凶,嫁着什么男人?”我随便问。表哥笑了。“只剩一杆枪的男人。食品公司要垮台了。他们都想找茬。我妈怕得不得了。他们都晓得我爹副乡长当得窝囊,正盼着换届好上来。”我笑了。“咋不装神弄鬼或是捉条蛇吓吓她们?”表哥也笑。“我试过一次。一个婆娘吓摔了,屎尿撒了,臭了半夜,骂了一晚上,倒霉的是我,好说你还干她几拳?”我什么也不想说了。我邀他去游泳,他答应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