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文史

介绍云南文史,讲述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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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医生

(2010-10-22 01:30:03) 下一个
边城医生(修改稿二)一一九六九年仲夏,哀牢山上茶花岭生产队三个插队知青中,那个最健壮的吴德病了,拉红痢,一拉一坑红,叫人看着害怕。吴德说,这病年年发,往年在城里吃红霉素,一吃就灵,但不会断根。他叫同户知青周最到公社卫生院去为他买红霉素。周最说,天黑得像锅底,遇上野猪咋整?不肯动身。要是平时,吴德早发火了,说不定揪着周最的头发在门框上砸几个响头,但是今天他浑身无力,只能躺在床上干瞪眼。周最害怕,出门去找队长。队长急了,答应派两个伙子社员陪周最到公社买药。两个伙子来到知青住处,一看天色,山雨欲来,还能成行吗?但队长坚决要他们出发。三人穿了蓑衣,打着明子火把下山,穿林过箐,直奔公社。才到半道,大雨倾盆,火把灭了,看不见路,躲在山崖下避雨。那夜的雨就专门整他们的冤枉,下个不停,把他们困在那里,直到天明才收场。如此一来,周最那个麻杆躯体如何受得了,也病倒了,发高烧,浑身疼,两脚软,农民伙子只好扶着他回村。队长更急了,召开队委会议,决定用担架把两个病知青抬到公社卫生院。几个社员正在扎担架,却见吴华回来了。吴华也是这村的知青,被派到大队粮仓碾米,住在附近村落的知青家,过几天回来一趟。今天回来,是来拿口粮。吴华见这情景,不慌不忙问两人病情,然后叫社员们不用扎担架了,说他自己到公社为两人买药。队长答应了,吴华动身前往公社。吴华到了公社卫生院,开两个处方,抓两付中药,翻山越岭,天黑前回到村,煎汤给吴德、周最服了。吴华为吴德所开方子,叫白头翁汤。方用白头翁、黄柏、黄连、秦皮,药仅四味,功效如神,吴德服后,安睡了一夜,次日就大好如初。吴华为周最开的方,叫麻黄汤。方用麻黄、桂枝、甘草、杏仁,周最服后,吴华叫他捂着被子发汗。不到半小时,周最说全身出毛毛汗,烧退了,浑身轻松,还要吃药,吴华说:“行了,这发汗药吃多了伤阳气,要见好就收。”两人的病好得利索,夸赞卫生院的医生手段好,却不知是吴华开的方子。公社卫生院的医生,是响应“六二六”指示,刚从城里下放来的西医,对吴华自开中药方子的事捏把汗,所以比较关注,见吴华他们大队的知青到卫生院看病,就顺带问一问吴华自开方子抓回去的中药,病人服后情况如何。卫生院的医生这么一问,消息就不胫而走,传来传去传到茶花岭,吴德和周最才知道是老同学为他们治好了病。村里的农民见吴华能治病,陆陆续续,就有找上门来的,吴华推不掉,只好边看医书边诊治,也为他们解除了些病痛。那年,根据上边的精神,农村要组织赤脚医生队伍,可人才稀缺。大队领导听说吴华能治病,就派人到茶花岭了解情况。一了解,才知道吴华出自中医世家,自小读过《医学三字经》、《药性赋》,又时常听父亲讲医理,时间久了,学了些歧黄术在身。大队听了,不容分说,叫吴华当赤脚医生。哀牢山百草丰茂,一屁股坐下去有三棵药。吴华既然当了赤脚医生,就学着神农氏尝百草,识药采药用药,渐渐积累了些经验。再加上山民们自古就流传下来些草医草药知识,有些竟是药到病除的绝技,看着吴华老实,愿意向他传授。下乡第二年,公社按照上级要求,开展“一打三反”运动。公社食品组一个杀猪买肉的朱师傅,原是城里食品公司下放来的,腆个肚子,满脸油光,知青把他比作《儒林外史》里的胡屠户。运动初起,声势大,胡屠户因为历年账目不清,怕得要死,吞了些大头针自杀,肚子疼,忍不住叫喊起来,被人发现,送到公社卫生院。卫生院的医生说要送县城医院开刀。但是公社到县城百余里,又无公路,要是用单架送出去,只怕在路上就断气了。这么说,大家没办法了。消息传到吴华所在的大队,大队长问吴华有无办法,吴华说有。于是吴华和卫生院通了电话。吴华问吞了几根大头针,回答十二三根。吴华说,用韭菜十三四束,每束结成一个疙瘩,在涨水里煮得半熟,叫病人吞下,一两天内就会和大便一起屙出来。卫生院的医生不相信,但又束手无策,只好死马当活马医,照吴华的办法做,果然使胡屠户肚里的大头针全部扎在韭菜疙瘩上,排出体外。就为此事,公社发现了人才,下令把吴华调到卫生院。二插队第三年,国家开始允许招收部分知青回城参加工作,吴德被招到边城地区医药公司,周最被招到边城县兽医站。到了边城医药公司,吴德先被分配管理中药库,两年后调管西药库。吴德爱动脑子,他发现西药中有的品种会被淘汰,而且对于淘汰的西药,不要说普通患者不清楚,就是一些医生护士也不清楚。吴德想,假如把淘汰的西药低价卖给病人,不就可以赚钱了么。有天,他正在仓库上班,周最又来找他玩。周最穿了套再生布工作服,麻杆身材略长粗了点。下了班,吴德把周最带到自己的单身宿舍,做饭吃,煎了一盘花生米,旁边放瓶虎骨木瓜酒。周最知道虎骨木瓜酒是从药库里拿来的“过期失效药品”,灵机一动,问过期的西药能不能给牛马治病。吴德说完全可以。周最喜欢了,说:“那么你把过期的药给我几盒,我拿去卖给农民医牛马。”吴德说:“行啊。”随即转身从柜里拿出几盒青霉素针剂、几付注射器,递给周最。周最说:“要是卖了钱,我们平分。常来常往嘛。”此后,吴德常把各种淘汰和过期的西药提供给周最,周最拿去卖了,把钱分给吴德。一两年下来,俩人都发了点小财。旁人一点不知底细。吴德手里有钱,和医药公司的会计刘美丽结了婚。妻子刚怀孕,文教局分配给公司一个浙江省医学院工农兵学员的名额,几个年青人争,公司领导鉴于刘美丽是会计,不愿得罪她,就安排吴德去上大学。三吴德进了医学院,学西医,想起老同学吴华也是搞医的,有同道之感,就写封信去告诉一声,问个好。此后,两人信件一来一往,一两个月总有一次谈心。工农兵学员在校的主要活动是“批林批孔”,学医的时间少一些。但有一位讲医学史的教授,据说是余云岫的弟子,医学史功力深厚,其演讲深深吸引了青年学子。他讲到西医在近代传入中国后,不断提升中国的社会医疗服务水平,深刻改变了中国人的医药、疾病观念,形成一种新型的医药文化。他说,“五四”以来的中国精英们,几乎众口一词赞扬这个新的医药文化。他讲到中医在近现代的命运时说:“不科学的东西必将被淘汰。这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这是历史的辩证法,也是医学史的辩证法。”这些演讲像一滴滴水,注进吴德干旱的心田。当这们功课结束时,吴德已然成为老教授的俘虏。吴德想到学习中医的吴华,深为惋惜。他把那些听来的见解毫不保留地写信告诉吴华,希望吴华向西医靠拢。谁知吴华不但不领情,反而极力为中医辩护,这使吴德感到可笑。他觉得自己的老同学是井底之蛙。然而吴华却一如既往地来信畅谈中医。他谈到在当前开展的批林批孔运动中,许多医学典籍和珍贵医案被冠以法家的头衔问世,书籍印制精良,价格低廉,这对于爱好中医的人,无疑是天赐良机。对此,他每天沉浸其中,乐而不疲。理论结合实践,自认为医术日进。此类的信,吴德看多了觉得烦。有一回,他把梁启超一段批判中国旧文化的精彩议论抄录在回信中,寄给吴华。梁启超的中心论点是说“阴阳五行是中国封建迷信的大本营”。吴德想用这个重拳出击,使老同学醒悟。对此,吴华回复了一封洋洋洒洒的信,他说阴阳五行是中医的灵魂,中国医学借此而建立起人体整体观念、运动观念,因而中医是治疗一个完整的、运动着的人,而不是治疗一个孤立的、静止的器官或细胞。信的最后,吴华引用张仲《伤寒论•序言》中的一段话作为回敬:“夫天布五行,以运万类,人禀五常,以有五藏,经络府俞,阴阳会通,玄冥幽微,变化难极,自非才高识妙,岂能探其理致哉!”看了信,吴德笑想:“你一个山乡医生,谈什么‘才高识妙’,笑话!”,至此,他再没给吴华回信。四在江外,吴华结了婚,妻子周翠芬在公社小学教书。小俩口有个儿子,取名一阶,三岁了,能跑山上树。文革结束,恢复高考。吴华报考,录取在云南大学中文系。要入学了,吴华回到边城,见父母都已两鬓苍苍,有些伤感,晚上陪父亲聊天。闲聊一阵,父亲说到正题,婉转批评儿子选择中文系。吴华说:“我是这样想:古今读书人,有许多醉心歧黄的,比如稽叔夜、苏东坡、王安石、朱熹,杜甫也挖过草药,章太炎也会开药方,他们既有文章传世,又有歧黄养身,境界就高出时医一筹。”父亲听了,大感诧异,捋捋花白胡须,若有所悟,说:“你久在高山流水处,风物陶冶,心胸自然高旷。没想到啊,出息了。”那一夜,父亲很高兴,免不了为吴华点拨医理。次日一早,吴华约了周最等几个朋友游西山,中午回家,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进了后堂,看见几个早先认识的县医院的医生坐在板凳上,父亲躺在中间的躺椅里,满头是血。吴华快步上前,抓了父亲的手号脉。哪里还有脉息,连手也是冰凉的。“不能用针啦?”吴华问旁边的医生。医生们摇头,其中一位说:“我们赶到,就已经断气了。”母亲从后院过来,脸色灰暗,告诉吴华,父亲一早在天井读书,也有一两个小时了,踩着青苔,滑了一跤,脑壳砸在石井栏上,拉起来,连话也不会说了,连忙请了他们几位来,都说没脉了。此后,吴华在家里设灵堂,守灵七天,会亲友,火化,送坟山,忙了十多天。母亲问吴华:“上学的日子都过期了吧?”吴华说:“过期倒是问题不大。我只觉得有些不对头,爹这样走,好像跟我有什么关系。”母亲说:“什么关系?他是见你成器了,喜欢过度。又喜欢那本书,有空就读。人过于喜欢什么,就会死在什么上。他也值了。”夜间,吴华独自在屋里吃茶,回忆那本书的往事。原来,文革开始不到半年,全国红卫兵大串联,而后所有大中学生哗的一下子跑出校门,全国各地周游,吴华也要出门了。当晚,父亲把他叫到书房,让他坐在自己对面一个椅子上,语调凝重地对儿子说:“中国医学,到东汉张仲景是个高峰。张仲景治病,注重维护人的阳气,但是到了金元四大家,除李东垣外,其余三家都好用寒冷之剂,虽能治病,但毕竟克伐了人的正气,削弱了身体,此后的病更多。医家不识,病家更不知,以致成了潮流。直到清朝咸丰、同治年间,四川成都出了个郑钦安,力挽颓风,写了《医理真传》、《伤寒恒论》和《医法圆通》三本医书,承继仲景学说,跟他学医的人多半成为现代中医界的栋梁。我这一生,最大的憾事就是没读过这几本书。你这次出门,请你为我到成都把这几本书找来,了却我的心愿。好不好?”吴华听了,吃惊不小,说:“既然是这样,我拼出命也要找到。”父亲听儿子回答得坚决有力,转身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纸片和一叠钱,郑重其事交给儿子,说纸片上是书名和作者名,两百元钱出门花。按照父亲的要求,吴华到了成都,踏破铁鞋无觅处。后来打听到郑饮安的故乡在邛莱,跑到邛莱,听说一个老中医家藏有《医理真传》,跪地求人,才得手抄了一本回来。《医理真传》抄写本带到父亲面前,父亲急忙接过去翻看,看得手都抖了。五就在吴华进大学那年,吴德毕业回乡,仍在医药公司工作,当采购员。采购员在当年是个肥差,既可游山玩水,又有些小钱小物的收益。更重要的是他通过这个工作,进一步了解到医药业的黑幕,熟悉了许多钻政策空子的操作手法,这对他此后的前程至关重要,所以他乐于他的职业。就在吴德乐于医药采购之际,他的事业又出现了转机。这个转机的直接原因是社会开始重视文凭。当时的边城地区医药公司,几十号人,有大学毕业文凭的年青人仅吴德一人而已。于是以“年轻化知识化”为标准,吴德于一夜之间被提拔为公司副经理,分管药品和医疗器材的采购、保管方面的工作。由于这两项工作对于吴德来说是轻车熟路,所以他在短时期内就为医药公司赚了一大笔钱。由于成绩显著,“人才难得”,一年之后,吴德被提拔为地区卫生局副局长,分管医院。一天,在办公桌大量的文件和信函中,吴德不经意间看到一封信,来信地址是江外乡,再看熟悉的笔迹,知道是吴华来的。吴德笑了,他没及时开封,喝口咖啡,有意猜一猜老同学写些什么。吴德知道老同学考取了云南大学中文系,算一算时间,应该在去年毕业了。来信地址是江外乡,也就是原来的江外公社,看来老同学仍然在原单位工作。老同学当乡医,而自己身为地区卫生局副局长,分管医院,看来是要求调动一类的事吧。想到这里,吴德心里说,这只井蛙,想跳出来啦。吴德终于打开来信,浏览一番,居然不是要求调动的事,扫兴。吴华在信中,概述自己几年来读大学,以及毕业后重返江外卫生院的情况。此外,着重讲述他在读大学期间,留意中国古代杰出文人在养生和医道方面的爱好、事迹、成就,收集了大量资料,作了一番考证研究,著为一书,名为《中国古代文人与医道》。吴华说,该书出版之前,想请吴德为之作序,因为“知我者莫若君也”。如果老同学愿意,随即将书稿托人带来。吴德想,“知我者莫若君也”,什么意思啊?你那一套,我都看不上眼。莫不是想借我的名托大?还是别有所求?经过考虑,吴德回信,婉言拒绝了吴华的要求。此外,吴德问吴华有何困难,如需要帮助,一定尽力而为。吴德的下意识,总觉得医生一定有求于卫生局长,尤其是一个屈居山乡的医生。然而吴华回信说,不为写序,也无大碍;医生救死扶伤,在朝在野一样,可在太医院供职,亦可游乡窜户,其乐并无二致。吴德看了,摇头叹息。吴德在卫生局当副手,风光是有点风光,却无成就感,更无实利,心中烦燥,如此心情,往往惹祸。有天卫生局召开领导班子会议,讨论创建地区中医院和地区少数民族医药研究所的事,吴德发表了一通言论。他说,中医是小农经济的产物,看病只能针对个体,不能针对群体,不能大范围解决问题。社会化大生产就是要扫除这种个体手工业。就本地区而言,少数民族医药没有形成自己的理论,零星的一点半点医疗技术值不得新设一个科研机构去研究它。他建议把有限的资金用在刀刃上,刀刃就是西医院。他的议论当场就受到反驳,但吴德不以为然,他说这些反驳是一些短视的意见,甚至说举办这一院一所“完全是胡闹”。会后,吴德的意见被汇报到地区行署,专员大为光火,认为吴德是一心要阻碍行署创造政绩,就通知卫生局,把吴德调离现岗位。卫生局遵照上级指示,经过一番考虑,把吴德调任地区人民医院副院长。吴德接到调令,反而喜欢,因为他认为医院才是他发挥才能的地方。他当天就到医院报到。地区医院的职工风闻吴德极力支持扩大西医院的意见,所以大家看重他,瞒着卫生局,开个欢迎会。会上,吴德表示一定尽力为医院做出成绩。院长经过的运动多了,凡事不愿出头,又见吴德血气方刚,急欲立功,就把全院试行体制改革的工作交给吴德。吴德当仁不让,率先在内科推行包产到户政策,鼓励医生开大处方,用贵重药,然后按收入提成。一年下来,内科人员的钱包渐渐鼓胀,全院人员,无不羡慕,巴望这样的改革之雨洒到自己身上。然而院长不敢大张旗鼓地在全院推行包产到户政策,他还要观望上边的风向。这激起全院职工的不满,而吴德却到处表态,暗示如果他当院长,将立即在全院推行改革,于是大家都盼望着老院长退休,为吴德让道。老院长是个老革命,医术不高,眼力却好,一眼就把吴德的心怀看个透穿。一天,他把吴德叫到身边,说:“我年事已高,又有高血压,肩上这付担子,想交了。但是几个副院长,交给谁合适?”吴德听了,略为沉思后说:“如果院长看得起我吴德,院长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话说到这个份上,院长无弯子可转了,说:“几个副院长中,数你年富力强,又有大学文凭,交给你,卫生局不至于太反对吧?”吴德笑说:“卫生局那面,我有人缘。”老院长也笑了,笑过之后却严肃地说:“但是,你来这里之前,好像是得罪了专员。如果专员不同意,事情就搞不成。你是不是需要到专员那里疏通疏通?”吴德说:“院长你有什么办法?”老院长说:“我知道专员有个毛病,就是有时,头会不由自主地摇,进了许多大医院,都没治好。你若能把他这个病治好,接我的班就不成问题。”吴德一听,觉得老院长还要留一手,就说:“让我先了解一下专员的情况吧。”吴德告辞,老院长以一种无限悲悯的眼色目送后生出门。六吴华从江边卫生院下了班,回到家,有事要对妻子周翠芬说,话到嘴边,又咽进肚。夜里睡不着,翻来覆去。妻子觉得奇怪,追问了,吴华才说,地区新成立中医院,卫生局在各县乡抽调中医,把自己也抽去了。妻子问他去还是不去。吴华说:“自从插队到现在,也有十多年了,哀牢牢山成了我第二故乡。我原想,古代多少文人,也都是在山里修炼,为人治病,成了名医,有医书传世。为什么?因为宁静才可以致远。城里喧闹,我不习惯。”妻子听了,说:“我嘛,也想不得这样深远。只是你在哪里,我陪你过一生,心满意足了。”夫妻俩是这样决定,但乡政府不敢违反上级指示,一定要吴华服从上级安排。吴华无奈,只得告别妻儿,到了边城,在新成立的中医院报到。中医院草创,有中医人员五十多,院长看过吴华的档案,欣赏他的才华,就安排他组织内科。又见他组织内科极有章法,组织完毕,就安排他当内科主任。吴华以“不会当头”推辞,院长说莫假谦虚,正是缺人才的时候,硬是让他当了科头。上班几天后,院长巡视各科,来到内科,看见吴华与众不同——没穿白大褂,也没戴白帽。院长说:“吴科长,你以为这里是乡下卫生院?”吴华满脸狐疑,问院长什么事。院长说:“为什么不按规定穿白大褂?”吴华这才明白,回答:“我是中医啊。”院长说:“中医就不用穿这个?谁规定的?”吴华说:“中医是中国人的医术。中国人认为白大褂不吉利,像穿孝服。”此论一出,全室哗然。院长火了,说:“你不按规定办就别当科头啦!”吴华说:“我本来就不合适。”院长还要发火,旁边的医生来相劝,院长压着火出了科门。第二天,院长室发个红头文件,重申纪律,其中特别提到全院员工必须穿白大褂。大家把目光落在吴华身上,然而吴华一如既往。院长带着领导班子全体人马来到内科,开会整顿作风。院长着重申明,吴华必须穿白大褂,戴白帽。其他领导全部支持院长。吴华一句话不说,自己在那里抽烟,无动于衷。最后,院长真的火了,宣布决定:吴华停职反省,什么时候愿意穿了,什么时候恢复上班。反省期间只发生活费,每天十元。这样一来,吴华就在家里闲着。母亲问他为什么不上班,他说领导安排写论文。一天,来个电话,一听声音,是吴德的。吴德在电话里说“久违了”,寒喧之后,说要来看望老同学,问在哪里见面。吴华说在家。过一会,听得门外有车子停下,吴华迎了出去。吴德下车,快步向前,拉着老同学的手紧握,说:“啊呀,出乡了也不给我个通知。刚才听我们院长说起你,我就来啦。”又转身对司机说:“你瞧,人家和我同岁,看起来像小我十岁样的,仙风道骨啊。”进了门,两个老同学在书房坐了,吃茶,聊天。吴德又说了一番阔别之思后,正经地说:“我是要来劳老朋友的大驾啊。”吴华说:“不客气。什么事?”吴德说:“要请你治一个病,一个怪病。”吴华问:“什么证状?”吴德说:“健健康康的人,就是头有时不由自主地摇。”吴华说:“你的意思是说我能治?”吴德说:“当然,听我们院长说,这是你的绝招之一。”吴华想一想,说:“是有此事。那是在大学读书时,为一位教授治过这种证候。”吴德一听,挥手说:“才说的,我老同学就是名不虚传嘛。”吴华问:“什么人有这个证候?”吴德说:“不瞒你说,是范专员得了这个病。病不重,但不雅观。也有些医生为他治过,不见好。我听我们院长说你能治,就特意推荐你,治好了,就是交上个高档朋友,那就不是闹着玩的了。你说呢?”吴华听了,不出声。吴德问:“怎么样?老同学也不支持我一下?还是有什么困难?”吴华说:“中医讲阴阳五行,是封建迷信。怕治不好吧。”吴德听了,松了口气,笑说:“啊呀,老同学记性好。那时年轻,书生之见,闹意气,不算数。现在时过境迁,要讲实际。你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吴华笑笑,仍然不说话。吴德说:“说个笑话给你听:专员姓范,叫范进,这你知道。可你知道他是江外公社那个胡屠户的姑爷么?”一个笑话,把吴华笑得连刚进嘴的茶水也喷出来。吴德见状,问:“就算看在胡屠户面上,为他治一次吧?”吴华没反对。吴德说:“我先联系。联系好了通知你。”吴华在门口送走吴德,正要转身进门,有个青年上前问:“请问这里有没有个吴华医生?”吴华说:“我就是。”青年很高兴,说:“还真找到了!吴医生,打扰一下。我是《边城晚报》记者,听说你在中医院担任内科主任,不愿意穿白大褂,可有其事?”吴华说:“有啊。你要为我宣传?”记者说:“我从网文中得知,中医穿不穿白大褂,是一件有争议的事,想加以报道,借以开展讨论。”吴华说:“是为了活跃你们的版面?”记者说:“也是,报纸嘛,就要发挥这个功能,不能死气沉沉。”吴华看记者直率,就把他让进屋座谈。边吃茶,吴华边把中医院里有关穿不穿白大褂的事情经过原原本本介绍了。记者问:“吴医生的意思是中医就应该保持中医的传统,不能事事随着西医,是这样吗?”吴华说:“从这件事生发出去,可以讲几天,不仅是中西医之别,而且是中西文化之别。这个争论,从近代以来到今天,没有断过。”记者说:“这样吧,吴医生。我们不把事情弄复杂。我们把你在中医院发生的事情作真实报道,只是不讲你被停职反省。”吴华说:“停职反省一定要报道,那才真实,也可以让读者更重视这件事,深思其中的意义。”记者笑说:“你要这样做,我还有什么意见。”记者送张名片给吴华,告辞了。第二天中午,一个街坊特意送来一张《边城晚报》,吴华一看,有一篇标题是《中医师要不要穿白大褂?》的文章。文章说:穿白大褂是西医的一项制度,也是一个标志。随着西医在我国普及,并成为主流医学,中医也穿白大褂。世人对此习以为常。时至今日,反而以中医人员不穿白大褂为奇事。近日,本地区中医院一位中医师拒绝穿白大褂,其理由为:“中医是中国人的医术。中国人认为白大褂不吉利,像穿孝服。”对此,院方宣布该中医师停职反省。本报对此事加以如实报道,意在引起读者关注,并希望能对“中医师要不要穿白大褂”问题,加以讨论。吴华看了,觉得这个记者不错,虽然年轻,却有心思,文笔好。把他的名片找出来看,上面写着李宣。七吴华和几个朋友,在距城十多公里的紫溪山寂光寺听和尚讲经,吴德来电话说今天为专员治病,接着驾辆“奔驰”赶到寂光寺,硬把吴华拉上车。到了边城大酒店,在个标间前站下按门铃,等了几分钟,门开了,专员秘书送出一个衣裙飘香的女人,而后请两位医生进屋。两个医生在沙发里落座后,秘书一面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放了茶水和香烟,一面说,刚才是专员理发,让两位久等了。吴德开腔:“范专员,这就是我的老同学吴华。是不是现在让他……”专员轻轻抬起一只手,示意不要再说,笑问:“是不是那位不穿白大褂的吴医生啊?”吴华说:“范专员日理万机,也留心等闲小事。”专员眨了眨眼,正要说话,头却摇起来。大约摇了十多钞钟吧,停了,喘口粗气,整顿一下精神,说:“正好让你看到,那就请问吴医生,能不能治?”吴华说:“也要四诊后才能断定。”专员说:“是应该这样。以往为我治这个病的医生,开口就说能治,结果治不了,让我白费时间。那好,你为我诊吧。”吴华走近专员,仔细望气色,又看了舌质舌苔,在两手寸关尺切脉,问:“专员这个证候,有多少年了?”专员说:“三年了。起先是几个月一次,后来每月一两次,近来常发。”吴华问:“都是些什么医生看过?”专员说:“先是西医,看不好,再看中医,也看不好,后来连草医都看过。西医认为是神经官能症,中医说有风,草医不讲道理,只开药。结果全都没用。”吴华说:“中医开的药方,你还记不记得?”专员说:“我怎么能记得?当时记得,过后也就忘了。”吴华说:“是不是有防风、川芎、白芷、甘草、柴胡、羌活、乌药、半夏、当归、芍药、黄芩之类?”秘书插话,说:“正是这些药,方子还保存着。”吴华说:“那是用了袪风之剂,名叫‘如圣饮’,《医方集解》就是教人用这个方子治这个证。如果有风,也是药到病除。但是你服了这些药后,反而病症更加严重,是这样么?”专员说:“是啊,所以我都不敢相信中医了。只因吴副院长极力推荐,说你曾治好几位教授的类似病症,我才同意你来试试。”吴华说:“中医难掌握,所以自古以来庸医不少。他们把你诊断为有风,但你这个证,我看不是风。你面白少神,脉沉缓,清阳不升,常拉肚子,元气虚极,不能镇定,故而头摇。”专员说:“是的,时常拉肚子,西医以为消化功能紊乱。这和头摇有关系?”吴华说:“人身是个整体,你真阳太弱,什么拉肚、出虚汗、运动无力,乃至常打喷嚏之类,都会出现。”专员和秘书欣喜地对视一下,说:“正是这样,一点不差。”吴德露出笑容。吴华说:“我给你开个方子,先吃三十付,即使头不摇了,也应再吃几十付,才能把你的真阳全提起来。”专员听说要吃这么多药,望望吴德,难下决断。吴华却不说话,等着病人下决心。专员说:“你先开方子吧。”秘书听了,连忙拿来纸笔。吴华接过,运笔处方:黑附片100克、肉桂30克、生姜30克、白术30克、炙甘草20克、党参30克。看吴华写完,秘书忙把处方拿给专员,专员看了,递给吴德。吴德会意,仔细看了一阵,明显是在思考,终于说:“吴医生,我也管过中药,读过《本草纲目》。附子是大毒之药,国家药典规定通常剂量五克,最多不能超过十五克。这里开一百克,莫不是笔误?”吴华决然说:“是一百克,没错。量少了治不了这个病。”大家一时沉默。专员问:“吴医生的意思,我这病很严重?”吴华说:“是很严重。”专员笑笑:“医生都说病人的病严重。这也是情理中事。”吴华冷笑道:“我说点你的其它症状,行不行?”专员说:“你说。”吴华说:“除刚才说过那些证候外,还有怕冷,手脚冰凉,耳鸣,齿落发稀,肚子时常阴疼,吃酸冷后常会发痧,小便清长,是不是这样?”专员很吃惊,说:“是这样,没错。”吴华说:“这是阳气大衰的表现,若不及时大补元阳,说个不中听的话,只怕你活不过五年八载。”专员听后,脸色唰一下更苍白了,眼睛翻望着天花板,说不出话。吴德和秘书也不好插话。吴华说:“古人说‘治乱世用重典’,治大病也得用重药。附子是阳药之王,先秦两汉,朝野所用极多,南北朝隋唐以后,医学失传,医家普遍不敢大量使用附子,往往改用参茸之类,因而许多阳衰的病人不能得到救治。虽然附子是大毒,但经过炮制,成了附片,毒性大减。只要先煮一两个小时,吃在嘴里不麻,就不会中毒。再说处方中加了甘草,也可以调和附片的毒性,而不减少附子的功能。”吴华侃侃而谈,见大家静静地听,就转头向吴德说:“吴副院长,你虽然采购过药材,知道附子这味药,但是你听说过西安附近的周至县是附子产地之一么?那里的农民,常把附子煮了给孩子吃,一如我们这里给孩子吃煮洋芋一样。结果那些孩子身体健康。”吴德干笑,说:“这个到是闻所未闻。”吴华又说:“为什么国家药典规定附子只能用五至十五克?那是担心一般医生用不好,出问题,其实是多虑了。为什么?因为医学失传,汉代张仲景的附子用量通常是一二两,到了明代,编《本草纲目》那个李时珍,已经不清楚汉代的度量与明代度量的比例,猜想着说‘古之一两,今用一钱可也’,那就只用到古方药量的四分之一,这样一来,古方就治不了大病。”吴德听了,没法回答。吴华又说:“中医所谓不传之秘,就在用药的分量。你们不是中医,不知道个中道理,也是情有所原,不怪你们。”话说到这个份上,专员只好说:“这样吧,我相信吴医生,就用这个方子。”吴华说:“头两付药,我为你煮,服药以后,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一概承担。”专员笑了,说:“这样最好。”二吴离开酒店。过了十多天,胡屠户老态龙钟,来到吴华家,由司机帮着抬进来几瓶茅台酒、几条中华牌卷烟、几盒乌龙茶,坐了说话。胡屠户说:“我家姑爷吃了吴医生开的药,才十多付,头不摇了。不要说姑爷高兴,我那女儿也是高兴得跑出跑进,买了这些烟酒,要我早点送来给你。这不,一大早就出来了。”吴华笑笑,点支烟抽着,说:“还记得吧,你回城时,把江边公社的大小领导都请去吃酒,也有七八桌。我们是老乡,你没忘记请去,还送了我一颗牛黄。”胡屠户说:“我再老昏不中用,也不会忘了吴医生的恩德嘛。我家姑爷也是个知恩报恩的人。吴德才为他拉个线,姑爷就让他当了院长。姑爷的病一天天好起来,那份高兴劲,我觉着就是吴医生想当中医院的院长,你只要吭声气,立马叫你当,也是小菜一碟。”吴华笑说:“我可没那本事。”又说些闲话,送走胡屠户。八停职反省之后,吴华在家赋闲两月余,把父亲留下的《医理真传》再行揣摩。不时有街坊来请他看病,都是些疑难杂证。他开了方子,让病人到中药店抓药。有街坊知道他被停职反省,就说:“与其受制于人,不如恢复济生堂,自己当家,又光宗耀祖。”吴华听了,心有所动。一天,中医院院长秘书来到吴华家,通知院长决定:免弃原先对吴华的处分,停职时期工资照发。但是吴华说,他不去上班了,他要求退休。秘书先以为吴华开玩笑,后来知道是真的,急了,说:“吴医生,就跟你亮底吧。这件事,是上头通知的。上头说了,中医穿不穿白大褂,属于学术问题,不该动辄处分。又说人才难得,吴医生是个人才,但他的妻子还在农村,应该考虑把他妻子调到城里工作。这些,院里都必须照办。为此,我还要到教育局联系你妻子调动的事。你看,组织上对你这样关心器重,你还要走,那不是叫院长下不了台吗?”听了这番话,吴华也很感动,但是说出的话就像泼出的水,不好收回,所以一时无话。吴华的母亲从里屋过来打圆场,对秘书说:“同志,吴华在山里时间久了,不活络。领导关心他,我代他领情。你先回去告诉领导,说吴华明天准定去中医院上班。”秘书听了,如释重负,说:“我就听老人家这一句话。”说完,离开吴家院子。次日一早,吴华到中医院上班,没穿白大褂。他召开内科会议,宣布几条“基本要求”:一、中医内科决不允许挂瓶;二、决不允许开西药;三、一般不开大处方,尽量开经方;四、决不允许用听诊器,可以参照西医的诊断结论,但必须以四诊为依据处方。吴华说:“如果你看不了那个病,认为那个病西医治疗更方便,更有效,可以建议病人到西医院治疗,但你决不能给病人开西药,挂瓶。因为我们没有西医的资格。”听了主任的话,有医生提出:“中药针剂也不许挂瓶么?”吴华说:“不允许。中药针剂的副作用是个困扰医学界的大问题,这难道各位不清楚吗?因使用中药针剂产生不良反映和死亡的报道,各位还看得少吗?”大家无言,相视唏嘘。此后,内科严格执行吴华的要求,前来就诊的老人和慢性病者日渐增多,一改前此门庭冷落的状况。一天,记者李宣来到内科,找到吴华,说:地区中医院内科的“四条基本要求”成为边城一些医务人员和病患议论的话题,《晚报》欲加以报道。吴华同意,并向记者如实讲述“四条基本要求”的内容。李宣说:“吴主任推行‘四条基本要求’的目的,请简单准确地讲一讲。”吴华说:“一言以蔽之,中医的发展不是向西医靠拢。”李宣问:“为什么?”吴华说:“不要以为中医西医都是医,其实中医是哲学,讲的是阴阳,西医是生物医学,讲的是细胞、分子。中医对证治疗,西医对病治疗。”李宣说:“这样复杂的专业问题,报纸上讲不了。我只能把吴主任的基本要求和基本想法如实报道,让读者评论。”李宣走后第二天,《晚报》发了文章,标题为《地区中医院内科四条基本要求有没有道理》。几天以后,内科李医生来反映一个病患的情况。李医生说,患者是县医院一名西医,叫高小明,被诊断患有肾结石,他拿着《晚报》来,指着上面那篇《地区中医院内科四条基本要求有没有道理》的文章说,要领教一下,看中医有什么办法把结石排出体外。中医院内科医生为高小明使用了“排石汤”,无效,受他嘲笑。科内医生的意见是让他转西医院,用理疗或手术治疗。李医生说:“这明摆着是来找茬,要看我们的笑话。”吴华笑笑,说:“高小明和我是街坊,互知根底。他小时候,母亲错吃了一个中医的药,死了,他从此憎恶中医,常把鲁迅那句名言——中医是有意无意的骗子——用来说我们这些人。这次来,是有意要让我们难堪。既来之则安之。走,去看看。”李医生说:“他没住院。留下话说,如果我们有了办法,通知他,他一定到。”吴华说:“请他来吧。”电话打过去,高小明来到中医院,进了内科诊室,见了吴华,嘴角间现出一丝讥笑。吴华指着一个座位说:“请坐,我为你号脉。”高小明说:“已经在我们院里确诊了,是肾结石。还要诊断么?”吴华说:“请坐好。”高小明只得就座。吴华号脉。号完脉,又叫伸出舌头。高小明缩回舌头以后,说:“啊呀,我是忍着痛来请你们治疗,已吃过“排石汤”,不仅毫无效果,身体越发不适。吴医生还有什么办法?如果没办法就早点说,免得我受苦。我用西医的办法一下子就能把石头搞掉。”李医生凑近吴华说:“他在西医院照过X光片,右肾肾盂有十粒结石影像,小如花椒,大如蚕豆。”高小明冷笑说:“是这样。”吴华不说话,拿来处方笺,飞速写下:附片60克、杜仲10克、桂枝30克、干姜40克、茯苓30克、上肉桂10克、北细辛6克、甘草6克。又写:十五付。然后交给病患。高小明接过处方,说:“十五付,那就是说要吃十五天。要是十五天石头排不出来怎么办?”吴华说:“那就再吃十五付。”高小明“嘿嘿”哼声鼻音,懒懒地拿了方子,交钱抓药去。高小明走后,医生们围问吴华为什么开温补剂。吴华说:“看他舌苔白滑厚腻,脉沉迟无力,一派肾寒之像,寒湿不化,内结成石,所以用温肾扶阳温化之法,投以四逆汤加味。你们按通常方法,用排石汤,殊不知排石汤是行气寒冷之药,对他不仅无效,反而使病情加重。也怪不得他那样大的火气。”过了十五天,高小明又来到中医院,换了一付心平气和的嘴脸,说他吃药到第三天,开始排出第一粒石子。此后继续服药,又排石三粒。现在十五付药全吃了,要请吴医生继续开药。听此一说,内科医生们精神大振,飞快把消息告诉主任。吴华听了,淡然一笑。又为高小明号脉、看舌,然后让高小明拉起上衣,摸了摸他的腰部,说:“你腰部寒冷,是肾寒太久,所以结石不能排尽。现在继续为你扶阳温化,再开十五付,想来应该能排光了。”然后处方。高小明接了处方,说:“谢谢!”吴华笑说:“还是等全部排出来再说这话吧。”高小明说:“我相信能排光。感觉吃了那些药,精神各方面都好多了,尤其能吃能睡。”医生们都笑了。过了半个多月,内科收到高小明一封信,信中说,吃完吴医生所开十五付药,结石全部排出。由此他开始转变看不起中医的观念,并且在《边城晚报》上写篇小文章,标题是《地区中医院内科四条基本要求有道理》,算是参与《晚报》的讨论,也是对自己医学观念的一个清理。吴华没说话,他只见医生们十分振奋,心中高兴。下班后,吴华回到家,发现妻子周翠芬正和母亲边做饭边聊天,一问,原来是教育局下了调令,把她从江外乡小学调到边城第一小学校,仍然当老师。她说她想给吴华一个惊喜,没把消息告诉吴华,自己把家搬出来了。吴华和母亲自然高兴。此后,吴华把儿子吴一阶送进边城第二中学读书。九吴德任地区人民医院院长之职后,根据卫生部的精神,学习外地经验,在全院推行“五定一奖”,即定任务、定床位、定编制、定业务技术指标、定经济补助和完成任务奖励。全院工作日有起色,职工高兴。吴德又在院内单独起了一院,称干部病房,环境优美,设备精良,服务优质,吸引了大量公费报销的干部住院治病、疗养,医院增收,他本人也常到干部病房关照各级干部,人脉资源大增。一天,周最到医院找到吴德,不免谈到吴华推行“四条基本要求”的事,吴德问周最:“你觉得怎么样?”周最说:“华哥有能耐。”吴德说:“好是好,不过那样一搞,他们就赚不到多少钱了。”周最不解,问:“怎么会赚不到钱?”吴德说:“你不知道,经方就是秦汉时期传下来的古方子,多半在张仲景的《伤寒论》和《金匮要略》中。经方药味少,药价贱。他要求医生多用经方,明摆就是要少赚病人的钱。又不准开西药,西药才贵嘛,尤其是新药,那更是少赚钱。少赚钱就不合时宜。你等着瞧,用不了多久,他们院里,从院长到内科人员,必定跟他过不去。”周最说:“那么德哥应该劝劝他。”吴德说:“唉,难啊。说句不该说的话,吴华是个古董,不能与时俱进,怎么劝得过来。”周最叹口气,把吴德桌上的苏烟拿一根抽起来,说:“德哥戒烟了,还摆这个做什么?”吴德说:“有什么事吗?我这里很忙。”周最说:“当然有事。是这样——我在兽医站,也多年了,工作脏,挣钱少。这你是知道的。现在都讲发财。我这个人发不了大财,小财是想发的。你不是说过开医院可以发财么?”吴德说:“你痛快说,想要我为你做什么?”周最说:“德哥爽快,我就不客气了。我观察过,现今满街巷是宠物狗,喂得肥胖,病多,一病就送宠物医院,宠物医院进钱如流水。我想把兽医站的工作辞了,出来干个宠物医院,自己当医生,又当老板。”吴德说:“你有兽医的资质吗?”周最说:“就是缺这个。所以要请德哥给我搞个兽医资质。”说完,眼巴巴地望着吴德。吴德说:“这事不容易。”想了想,又说:“我看你先不要辞职。先搞个病退,然后开业,这样有个退路。开业之后,若有卫生局、工商局的人去查,你就说搞过兽医,病退在家,无以糊口,开个小店维持生计。我在后面为你向卫生局、工商局打个招呼。你就这样混吧,混到哪天算哪天。实在混不下去,再回兽医站。”周最听了,有点失望,但别无办法,只得同意。说:“病退证明怎么办?”吴德说:“这个就容易了。你到我们医院检查,我给他们打个招呼就能通过。”周最谢过,走了。过了些日子,周最在小街上开个“回春宠物诊所”。又穿件白大褂,戴白帽,胸前挂个听诊器,看起来蛮像个西医模样。治病时遇到疑难,打电话请教吴德。吴德说,看它不吃食,用消化药;发烧,用抗生素;有寄生虫,用驱虫药。宠物多半是这些病。周最照办,也治好不少宠物,生意日渐红火。再加他用的是治人病的西药,用量大,效果显著,就是收费高一点,宠物主人也愿意。这么一来,周最真的发了小财,心满意足。眼见周最发财,吴德感慨:“周最这小子都能发财,要不是亲眼见,鬼才相信。看来要发财也不难,关键是敢想敢干。想当年保管药品,还能从中渔利,现在好不容易挣个院长职位,却缩手缩脚,外水不多,这院长还有什么意思。”吴德既然打定主意发财,那么凭着他的才能,尤其是凭着他对医药黑幕的了解,生财的办法就多啦,比如开大处方啊,用新药贵药啊,让患者作多项检查啊,开设专家门诊啊,小病大医啊,大批购置高档设备啊,大作广告宣传啊等等,总之是千方百计向病患刮钱。所刮的钱,一富医院,二富员工。富医院,减轻地区财政压力,领导高兴;富员工,员工高兴。两头高兴之际就可混水摸鱼——他总揽进药权、进器材权和基建权而从中渔利。吴德打定主意后,首先在全院开动员大会,把上面“给政策不给钱”的精神作一番解释,他说:“这个政策是对医院的一个大考验,也是一个大解放。我们能不能生存和发展,完全取决于我们敢不敢投身于经济大潮,并能在其中各显神通。”随即,经过院领导的“具体研究和布署”,全院迅速推行科室承包制。各科室悄无声息而又坚定不移地推进改革,一年年改变着医院的面貌。几年之后,他们医院成为当地公认的暴利单位。当吴德的医疗改革节节胜利之际,他老婆刘美丽所在的医药公司改制,成为民营企业。企业换了老板,老板要任用新会计,刘美丽只能让职。然而医药公司必须拉拢医院才能赚钱,所以老板委任刘美丽为药品销售部长,专门针对地区医院售药。这么一来,医药公司的主要销售业务就常常在吴德家里进行,双方省力又赚钱。十周最混进医界之门,发了财,不忘老朋友,不时拎点烟酒到吴华家,吃酒玩笑。谈笑间,周最说,一个福建女人,叫马芳菲,年近四十,风骚精明,是医药代表,听说德哥老家也是福建的,就和德哥认了老乡,枕头边谈生意,一举两得,时间长了,瞒不过刘美丽。刘美丽闹了几次,风声外扬,结果地区纪委派人去查德哥的账,还好没查出大问题。又说,德哥这几年发大了,很多人在背后议论,我听了也为他捏把汗。华哥你应该给他提个醒。吴华说:“小弟,你这个人不贪心,所以对事才有这个看法。吴德的情况,我听人说得多了,也提醒过他,他不但听不进去,还说我僵化。我想说多说重了,就是朋友也会反目,只好闷在心里。要不这样,我们拣个日子,把他弄到紫溪山玩玩,乘机向他说几句知心话。如果他悬崖勒马,那就再好不过,也不负了我们朋友一场。”周最说:“最好!”不久,吴华捡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叫了周最,邀吴德到紫溪山游玩。车子载着吴华三人周游了几个景点之后,在寂光寺外停下。才下车,就见寺门外一个年轻和尚笑笑眯眯前往迎接。还没等吴华介绍,周最就叫:“溪月和尚,你好啊!”吴德问周最:“你们认识?”周最指着溪月说:“他是华哥的朋友,我怎么能不认识呢。”吴华和溪月相视而笑。进了寺门,一面看四大金刚、天王殿弥勒菩萨、童子面韦驮菩萨,一面聊些佛教常识。声音传到厢房,就有一个老年女居士从厢房走出来,说:“阿弥陀佛。听各位领导所言,深得佛学妙旨,这厢房是灵签宝殿,不妨进去看看。”众人就跟着她进了厢房,果然见一尊菩萨下,设了签桌,但没人愿意抽签。女居士把众人看了看,然而对吴德说:“看这位先生的面色神气,好像遇到不顺心的事。抽个签吧,问一问吉凶。寂光寺的签最灵。”大家听了,把目光集中在吴德脸上,只见他蹙了蹙眉,好像要发火又不便发样的。周最说:“德哥抽一签嘛,我帮你挂功德。”一边说,一边掏了张五十元的钞票,从功德厢的孔里放进去,对吴德说:“钱都交了,莫白费。”女居士见了,赶紧把签筒送到吴德手边,说:“想求什么,你心里说。”吴德无奈,接过签筒,想一想,摇了七八下,跳出一支签落在地上,周最连忙拾起一看,叫道:“德哥运气好,是上上签。”大家听说,把头凑在一起看签,只见签文写的是:“于今莫作运通时,虎落平阳被犬欺。沧海桑田犹未定,千山万水莫奔驰。”吴德看了,当即变了脸色,说要另抽一签。居士说:“一天之内只抽一签。”吴德说:“我再挂一次功德也不行?”居士笑说:“依我看,这一签是好的。”仍然不答应。吴德叹口气,说声:“我们走。”大伙出了厢房,由溪月领着进入斋房,只见两个小沙弥,已经摆好一桌素食,见大伙来了,说:“这桌是溪月师兄为你们几位准备的。”几人上前一看,见有一盆豌豆稀粉,一碗用洋芋丝和着面粉油炸的“螃蟹”,一碗煮莲籽,一碗炒竹笋片,一碟油炸花生,一碗煮鸡腿,一碗煮猪蹄。周最指着煮鸡腿和煮猪蹄说:“原来寺里也吃肉啊,可见这些年是什么也不讲究了。”溪月说:“这煮鸡腿和煮猪蹄是用面粉做的,你一吃就知道。”周最诧意,众人皆笑。周最问:“这里不兴吃酒?不兴吃酒就不叫酒席了。可惜。”吴华说:“我也想酒吃。要不这样,我们把这桌席搬到寺外树阴下,那样就可以吃酒了。溪月你看如何?”溪月说:“随意就好。”几人把素席搬到寺外,拣一个草皮地面,树阴下摆开。周最早从车里拎来两瓦罐小灶酒,在每人面前倒一碗。溪月见给自己倒酒,也不出声。正要吃酒,寺里传来钟声。浑厚的声波,一波一波漾来,穿过丛林和枝叶,以及林间光柱,朝远处传去,消失在远山白云里,让人听了,顿生超凡脱俗之感。酒至半酣,周最提议请溪月讲解吴德的签文。溪月却说:“抽签不是佛门的做法,只因为众生所好,寺里特许居士设签,有点从众玩笑的意思。所以我讲不了,还得请师傅讲。”吴德问:“还得请寺里的和尚讲?”周最一听大笑,说:“德哥弄错了。溪月说的师傅是指华哥。他向华哥学医呢。”吴德听了,“哦”了一声,现出一种莫明其妙的表情,说:“好吧,那就请你师傅为我解谜。”转头看向吴华。吴华说:“那个签语,其实你也看得懂,何必多此一举?”吴德说:“老实说,我是觉得有些不祥。你看呢?”吴华说:“上上签未必就好,只怕是物极必反。”众人无语,一阵清风穿林而过,把吴德胸前的彩色领带吹得乱摆。风过后,吴华接着说:“签文前两句,无非说个现象,后两句是劝告。” 吴德问:“劝告什么?”吴华说:“劝君改弦易辙。”吴德说:“改弦易辙?是指我现时的工作?”吴华说:“应该是指你全部的生活。工作当然也在其中。”吴德问:“以你之见,应该怎样改?”吴华说:“俗话说‘树大招风’。你久居院长高位,锐意进取,难免有失误,有失误就会有积厌。时间越长,积厌越深。俗话又说‘树挪死,人挪活’,到不如另择新位,避一避。”吴德说:“另择新位,我也考虑过。但到哪里合适?”吴华说:“以你现在的职务,最好是到地区疾病控制中心。听说那里的头头不安心,多次提出调动。这正是你一个机会。”周最插嘴说:“疾控中心是清水衙门,头头当然不愿干。德哥到那里,不也就两袖清风啦?”吴华笑说:“正是这个意思。两袖清风嘛,财物上苦点,落得精神松爽。精神松爽,身体才可望健康。吴德我看你近年身体大不如前,说每况愈下也不过分。长此以往,不堪设想。”吴德点头说:“道理是对的。不过嘛,跟你们说句实话,搬开石头蚂蚁多。我还得回去细想。”又转头问溪月:“你看呢?”溪月平静地说:“在佛门看来,总是一句话:‘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吴院长应该深思,陷得越深,自拔越难。《红楼梦》里说‘还须退步抽身早’。身在红楼的人,听此言应当警醒。”吴德愁云满面,不出声,把目光移向那些山光水色,只听猢狲箐密林中,传来一阵猿猴的哀鸣,凄厉摧肠。吴德听了,不寒而栗,端起酒碗说:“我是身在红楼,心如黄连啊!”一仰脖子,把酒吃个精光。十一晚饭后,吴华在书房吃茶,母亲进来,一脸严肃,说有事商量。母亲说:“一阶大学毕业,一心学医,学了医却没个工作单位。我也访过了,一个城里,私人开的诊所也有七八家,家家都是财源滚进。你不想赚钱,可是让儿子有个职业总是应该的吧?人做事,不能光想着自己,上要对得起祖宗,下要对得起后人。”母亲的话说得太狠,像根棒子敲在吴华脑壳上,不由他不认真思考。吴华想,母亲的话很有道理。再说中医院里,虽然人人说我医术高明,可是因为在我那一套管理方式下,内科不能赚钱,所以从院领导到内科人员,并不喜欢我。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跟吴德一样,也到退步抽身的时候了。第二天,吴华给院领导递份病退申请,上午递去下午就批准了。当晚给他开个欢送会,会上给他戴了几顶高帽子,比如“医德高尚”啊,“古道热肠”啊,等等。然后用车把他送到家门,握手道别。医院有点绝情,吴华视而不见,到卫生局办了行医证,不几天就恢复了济生堂。吴一阶跟着父亲行医,十分努力,每天一早开门,深夜才关,虽然对每个病人收费低,但他用的是针灸推拿,一天能为百十个病人治疗,收入也很可观,一两年下来,也有十几万,娶了个幼儿园的老师为妻,小日子满温馨。吴华专治疑难重证,病患多半是经西医久治不愈又花了大笔医药费的老年人。遇有年纪太大或不方便行走的,他就让病人在家等着,上门诊治,天长日久,许多老病号都成了他的朋友。既然是朋友,收费就只是个意思,然而他的医名,也因此在边城传得家喻户晓,有人干脆就叫他“华陀”。一天夜里,吴华出诊回来,才进家,就见周最迎上来,满脸愁云,连声说:“德哥出事了!”边说边把吴华拉进书房,关起门会报。周最说:“德哥被那个医药代表马芳菲害了。”吴华叫慢慢讲,周最坐了,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回。原来,地区医院职工例行体检,发现三个男医生患了爱滋病,一查根源,是被马芳菲传染的。吴德听了,立即暗中体检,结果显示同样染了爱滋病,吓得魂飞魄散,又不敢公开治疗,因为那样一来,他通过马芳菲在药品购进中大量吃回扣的事就会曝光。周最又说:“这是德哥叫我来,向华哥求救,希望能为他暗中治疗。”吴华听了,又气又好笑,问周最:“他人呢?”周最说:“他只要华哥同意,一个电话就赶来。”吴华说:“那就快打电话。”周最一个电话打出去,不一会吴德来了。书房里,灯光下,吴华脸色灰黑,人也消瘦了,避开吴华的目光,说声“惭愧”,就坐在椅子里伸出一只手,等着老同学为他号脉。吴华为他号过两手的脉,又看了舌质舌苔,说:“你摇精劳神,元阳大亏,危险已极,再得这个病,是雪上加霜啊。”吴德黯然道:“难道没办法?你也没办法了?”吴华说:“也无一蹴而就的办法。只能先温补肾阳,然后提高脏腑功能。”吴德说:“依你说,你说咋办就咋办。”吴华开了方子,让吴德看。吴德看了,说:“记得这方子是开给范专员的,没搞错吧?”吴华说:“你和专员,病不同,病根却差不多,都是肾阳极虚,所以方子也差不多。你就在我这里抓药吃,吃几年,身体恢复元气,那种病毒也就翻不起浪了。”当即,吴华叫儿子为吴德照方抓了十几付药,装了一大提包,交给他提着走了。此后,吴德吃完药,又到济生堂开方抓药,身体渐渐有起色。过了半年,正是盛夏时节,吴华因岳父有病,就把济生堂交给儿子,自己回到江外。吴华为岳父开了方子,吃了几付药,渐渐好了。又爱山里风光好,人又亲切,就留住岳父家,时常沿着当年走过的山间小道游玩,碰到病人,也为治疗。一天下午,吴华正在村外溪边树阴下吃茶,手机响了,是周最打来的。听周最说,吴德最近被地区纪委“双规”了,原因是马芳菲供出她在供应药品、医疗器材时大量给吴德回扣的犯罪事实。如果事情确如马芳菲所交待的,将把吴德移送司法机关处理。吴华说:“如果你能和他联系,告诉他,就说我说的,事情要讲清楚,药也要继续吃。如果不吃药,就是一错再错了。”周最答应了,说看着办。初秋,吴华回到边城,才进家,就听吴一阶说,吴德被法院判了三年刑,考虑到他患有爱滋病,准许保外就医,家产被没收,刘美丽也被医药公司“内退”了。吴华拿起电话,拨吴德,是空号,又拨周最,通了,叫他约了吴德,赶快来济生堂会面。周最说,近来找不到吴德,也不知他藏到什么地方去了。此后一段时间,吴华、周最到处打听吴德消息,一无所获。中秋节晚上,吴一阶在院中茶树下摆张方桌,一家五口人吃月饼,赏月,没料到周最约着吴德和刘美丽一起来了。周最说,他是在吴德岳父家“捉到他们两口”的。周最提个饭篮,里边装些饭盒,打开了放在桌上,有牛冷片、烤山羊肉串、烤洋芋、烤条刀鱼,还有一瓦罐白酒。又说:“今晚我们一醉方休!”刘美丽变了样,穿着朴素,首饰全无,又是首次到吴华家,经周最介绍和吴华家人一一相见后,静静地坐在吴德身边。明月下,吴华仔细看吴德,仍穿西装,却不打领带,虽然骨瘦如柴,精神却比先前清朗。周最为每人倒一杯酒,对吴华母亲说:“老人家,虽然是在你府上,但是今晚的人,数我们山里人多,所以得按我们山里的规矩,大块吃肉,大碗吃酒。老人家答应么?”母亲笑说:“山里的规矩也好,我们老巷子的古规也好,都差不多,很清爽。”大家笑了。说笑间,听见敲门声,吴一阶去开了门,进来的是溪月,大家更觉有趣。溪月就坐后,周最在他面前照样倒一杯酒,说:“这酒么,你不吃也可以,只是个心意。”吴华说:“看过电影《少林寺》,记得一句台词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溪月你今夜就像少林寺那些和尚,吃一杯给他们看看。”溪月说:“黄花开满地,清泉石上流,自在就好。只要是大家的诚心,有什么不能吃的。”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众人大喜,当此之际,一轮明月升到空中,把院子照得清亮,大家不约而同举起酒杯,或尽饮,或半饮,或饮个样子,随意。席间,周最说:“德哥经此一难,好像病也减了大半,华哥你看是这样么?”吴华说:“前年在寂光寺抽得上上签时,我就说过物极必反,后来真是反过去,如今又反回到常态。溪月你说是不是这样?”溪月说:“如今我看吴院长,虽然瘦点,神气却清朗,又见院长夫人也是一派和平气象,可见风雨已过,池水澄鲜了。”吴德此时终于开口,说:“哪里是什么院长,都成阶下囚了,应了签上的话‘虎落平阳’。不过么,经过此难,我也想通了:人生一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犯不着为那些东西瞎忙。看看世上的人,还是象你们几位率性而行,自由自在的好。”周最问:“德哥下步,是要休息呢,还是要找个工作做?如果你想工作,不赚弃我那里,我请你去,表面当医生,其实是当领导。你愿意么?”吴德说:“老弟的情我领了,只是我身上带这个病,会传染,不能随便与人接触。”吴华听了,说:“周小弟想得实在,吴德应该有个事做才行。要不这样,你从前管过中药库,懂中药,若不赚弃,就到济生堂来,帮着采购、炮制中药。我一月拿几文钱,你也照拿几文。”母亲听了,说:“你们从小是弟兄,长大后各奔前程,如今能同舟共济,也算我没白心疼你们一场。”吴德此时,百感交集,举头望明月,泪流满面。没人说话,只听得秋虫低鸣。沉默之后,吴德说:“老朋友给我条出路,我怎能不走。只是我这身病无法可想。”吴华说:“老兄你也知道,这个病,被称为世界十大医学难题之一,其实那只是西医的意见,祖国医学却不这样认为。凡是病,根本的原因不在外,而是在内。你只要对祖国医学有信心,一方面服用温补之剂,另方面改变一切不良生活习惯,尤其是改变不良的精神状态,这个病就不是不治之症。”吴华见吴德认真听,又说:“今后,我为你开药方,治身体;溪月陪你聊天,治精神;周最陪你打趣,让你开心。三管齐下,还愁病不会好?”母亲说:“还有美丽给你洗衣做饭,也算是神仙过的日子了。”众人听了,都笑开了。边吃酒,吴华又拿些核桃招待大家,说:“这是我刚从江外带来的,你们尝尝,是不是原先那个味?”周最嚼一个,说:“还是那个味,苦香苦香的。”吴德也嚼一个,说:“味没变,只觉更浓了。”二〇〇九年十月十日星期六于鹿城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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