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轶事(12):回城日记
11月30日 星期日
今天是回家休息的第二天。小毕来访,他得到绝对可靠消息,知青要上调一批,方向是医院,师范和工厂。他急着回村里去。我半信半疑,刚回家,等等再说吧。
12月1日 星期一
上午陈建和来,他也听说了上调的消息,但是是电影,照相等行业。我决定下午和他一起回村。晚饭之前到村子。村里的知青已听说要分配了,大家议论纷纷。借调到公社中学当老师的小孙也回来了,他在公社也听到了内部消息。似乎这次不是谣言。
12月6日 星期六
这几天都上马坊,学大寨平整土地,搞人造平原。公社要求每个大队都抽人参加。人海战术加疲劳战术,要求从每天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可是冬天日头短,两头黑。看都看不见,更干不了什么活了。第一天刚到晚上六点就没人干活了,都拄着铁锹站着,一直耗到七点公社才让走。第二天就没人遵守这个规定了,天一黑,大家都抢着上拖拉机,就像溃兵一样。
听见传说,10号是上调体检日期。一直盼着上调,但骤然上调成为现实,不知为什么,心里又有一点惆怅。小高听说,我们村46人要走40人。
12月8日 星期一
早上政治学习,指导员证实了上调的消息。大队的意见是全走,一个不留,但名额只有40名。让社员推荐。社员讨论说在村里干农活的知青都走,到公社中学当老师的知青劳动少,应该留下继续锻炼,指导员说不行。其实谁走谁留,大队已经定了下来,社员讨论只是一个过场。下午大队宣布,高中生走,初中生不走,因为这次招工单位都愿意要高中生。小孙下午来,说这次有上学的,是二外,师专,医专。招工的有铁道部,农科院,煤矿部。他想上学。
12月10日 星期三
这几天在牲口院里铡草,这活又累又脏。今天接到爸爸妈妈的信,他们单位今年将分来27名知青,工作有炊事员,司机,勤务员,保育员等八大员。建议我如果上学的话,去二外,招工的话,去仪表局最好。但现在外事工作特要求家庭出身,听说一个人外语学院毕业后,又是查三代,又是看外貌,都通过了,最后却分到了北京饭店。最好还是当工人吧。
12月15日 星期一
这几天知青都不出工了,在家里打牌,到各村知青点乱窜,打探消息。今天知青到公社体检。先是王立江副主任讲话,让知青站好最后一班岗,服从分配。体检过程很简单,量量血压,摸摸脾胃,唯有视力检查还算郑重。我检查时,其他知青和公社管知青的干事小彭都在旁边提示,公社卫生院的医生气得直骂。所有的人都通过了。看到小孙,他从公社得到了消息,我上二外,他自己去二医,小周是七机部卫校,并向毛主席保证消息绝对正确。我心里已倾向去仪表局,听此消息,略有沮丧。小周也闷闷不乐。填完招工表,交到大队管知青的老安家里,证实我是去二外。想想二外也不错,仪表局单位好,但听说招的全是搞后勤的八大员。
12月18日星期四
陈建和拿来一个算命表,说是从阿尔巴尼亚画报上抄的。根据生日预言一个人的将来,包括性格,爱情,婚姻,财富和职业。知青们都很感兴趣,信徒颇众。当人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时,就喜欢相信命运。晚上辗转反侧,咏成三首,录此其一:更信此生风雨稠,借得东风送小舟。两年白发生多少?遥看明日百尺楼。
12月19日 星期五
妈妈来,她打听到可靠消息,不是二外而是外语学校,中专,毕业后分配到北京中学教书。我情绪立刻掉下了深谷。中小学老师整天和学生置气,是受气包,社会地位低,“家有隔夜粮,不当孩子王”。好几次公社想调我到公社中学当老师,我都拒绝了,看来最终仍难逃当老师的命运。妈妈让我到公社问问。到了公社,问王立江,到底是什么学校?王胡诌,说毕业出来后当大学老师的。旁边有个幼儿师范来招生的,证实就是外语学校。和妈妈一起到饭馆吃午饭,一直心神不宁,母子相对,两付愁肠。送妈妈上车走后,回到村里。我想这次不走了,等下次机会吧。小刘和张京启接到通知去公社报到,听说他们分到一轻局。刘张都很兴奋,他们是走的第一批。我们就像一群囚犯,每天被叫出一批去宽大。没叫到的心情复杂,既羡慕别人又担心自己的命运。
12月21日 星期日
昨天一天都在等待,众人都无心做事,打牌消遣。今天二商局来接人,小马小李走了。不想再等下去,与其干等命运光临,不如拼争一下,到公社再去说说,能不能换换。二队的女生张萍想学外语,她想和我交换。王立江正在吃饭,打官腔“哼哼哈哈”的。说已经定局了,两个单位都同意了,县里也盖了章。不好推翻了,只是虚言敷衍。悲哀的是,我们的命运就掌握在这个土皇帝手里。
12月23日 星期二
昨天老安来,听说我不愿去外语学校,怪我没有早告诉他,说这次上学的都是挑学习好的。我说你那时说是二外。今天老安通知全大队23个知青去七机部二院,我们生产队有十人。只剩下小毕无着落,他上公社去问,得知是去二轻局。我们一起去上镇里的饭馆吃饭给他们送行。买了八瓶青梅酒,葡萄酒和啤酒,十多盆菜。喝得很热闹。大呼小叫,旁人侧目。服务员问我们是不是分配了。醉步踉跄地回到村里,他们挤了一屋子,兴奋地谈着。我头痛得要命,躺在炕上。走的人和留的人矛盾很大,小高和小贾已经吵了好几架。我今天问指导员,留下来行不行。指导员很诧异,我告诉他原委。他说走的欢送,留的也不反对,只要公社同意,生产队没意见。我把走的知青都送到村口,依依惜别。回到屋子,火已经灭了,室内冰冷,人去屋空,满屋零乱。想到以后要独自在这里生活,心情凄苦。
12月25日星期四
上午又去公社,和王立江又谈了一次,他一口咬定,无可更改。我腻透了,命运掌握在这样一个不通人性的家伙的手里让人很无奈。出来碰见小孙,他分配去二医,很兴奋。一起在饭馆里吃了饭,我有些绝望,闷头吃饭。小王分到七机部卫校,因为他父亲被政府枪毙的家庭问题,被退了回来,非常沮丧。二队的女知青小胡也被分派到外语学校。她也不愿去,哭了好几次。送走了最后一批知青,下午我决定上北京去外语学校看看。学校在几座楼后面,进门就看见新生报到处。接待的人告诉我,是两年中专,出来当中学老师。果然看到我的名字,分在德语系。碰到党支部书记,大谈一番要忠诚党的教育事业的大道理,颇让人烦。有个门头沟的知青来报到,谈到他们那里的知青也不想来学外语。都希望去工厂。可是公社已经把他们的材料转走了。
12月26日 星期五
回家待了一天,想认真好好想想何去何从。这几天在读一本内部书,苏联作家柯切托夫的《你到底要什么》,书的名字触动了我,第一次面对这样的问题,我到底要什么?我很喜欢书中伊娅的生活态度和追求,那种拥有丰富学识的达观和潇洒。书中有段话说过度的追求房子和汽车这样的物质,就会为物质生活所累,成为物资的奴隶。人只须拥有必需的生活物质,而把主要精力放在追求知识丰富和精神高尚上。这对我触动很大。我可能面临一个人生态度的突变。工厂这样的环境真是我所追求的吗?如果人能超脱环境,到哪里去的问题就不一定那么重要了。老师的工作是精神方面的,也许更适合我的追求。要好的朋友都走了,我留下来会感到很孤独的。晚上小胡来,带来一份外语学校的报到通知书。说她和她爸爸今天上公社找王立江说了半天,不行。王立江说不去就不再分配了。明天外校就来车接人。天平上压上了最后一颗稻草,开始向外语学校倾斜。我决定走。
12月27日 星期六
今天一早就赶回村子,匆匆地收拾行李。和留下的知青告别,他们把我送到村口。最后地看了一眼我在此度过两年的知青屋,感慨无限。没想到知青生活就这样地结束了,前途多艰,吉凶未卜。占诗一首,以志纪念:投笔屯田年有余,忽从箧底发旧书。江头伫望几徘徊,此去龙门虬或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