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芦随笔

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能够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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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并不灿烂的日子”(3) 京华旧岁

(2007-01-26 10:42:23) 下一个

“阳光并不灿烂的日子” (3) 京华旧岁

“存在并不一定合理,合理之中也包含荒谬。”—思芦

   到北京后,北京还没有高中。在家待了半年,趁机读了很多书。此时当局对文艺界的控制,稍有松动。中国古典四大名著又可由内部渠道买到。家里曾藏过这些书,但在文革初期已经被当作四旧销毁,于是鼓动父亲买了回来。以前读这几本书都是囫囵吞枣,只看情节故事。现在反正没事,几本书仔细阅读,受益不浅。还借到一本文革前出版的《旅行家》杂志合订本,介绍了很多古迹和风景名胜。我把很多名胜都分省市抄在本子上,立志将来有机会按图索骥,游览这些地方。由于书被催着还,我连着抄了两个日日夜夜。我还尝试把家里的一本原文的《简爱》翻成中文。几乎每个字都要查字典,所以只译了一页就放弃了。多年以后,当我再次读到我的翻译时,好笑不已。我把 Mrs. Reed 译成了芦苇。回首当年,我很感谢这段时间的辍学阅读,强胜于上当时的学校。

   看到了一个内部文件,关于毛和斯诺的谈话。其中毛批评了四个伟大的说法,心里不由一动,四个伟大不是林副统帅提出来的吗?难道林要完蛋了?我不敢再想下去。两个月后,913事件发生,林彪陨落。父亲单位的政治部主任是林彪的侄子,和林彪长得极像,特别是那两把刷子似的浓眉。这时他也被隔离了。好在他和林彪关系泛泛,关了一阵又放出来。高中两年,对林彪的大批判始终是我们政治学习的一个重要内容,开始叫批判刘少奇一类政治骗子;后来是学习毛给江青的一封信,解释毛对林的信任是借助钟馗打鬼;然后是批判五七一工程纪要;再后来就是批林批孔,批克己复礼。如此翻来覆去地批林,显然毛恨林恨得不轻。自九一三以后,人们不再认为有什么绝对权威的东西,开始怀疑思考一些被认为是天然正确的东西。

   这时北京开始办文革以来第一届高中。我就到附近的高中上学。那一阵子人心思治,开始整顿。传闻说这一届高中将来可以直接上大学。第一天上学,老师问我是不是红卫兵。我说不是。老师说,你怎么连红卫兵都没加入,你应该要求进步。我才知道北京的中学里,红卫兵是普遍的学生组织。除捣蛋落后学生外,大部分学生都是红卫兵。可是江西中学那时并没有红卫兵学生组织。

    高中语文课本里有一个人民日报社论:“在防弹玻璃下的演说”,是评论尼克松就职典礼的。美帝国主义显然内外交困,日子很不好过。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中央文件传达说尼克松要来访华,并说这是毛主席外交路线的伟大胜利,美帝国主义对华封锁政策的破灭,他们不得不承认中国的存在。从上到下,都非常重视这件事,可是还要拿着架子,文件传达说要做出不卑不亢,不冷不热的样子,要拿个劲,就象对待当年番王来朝拜中土天子一样。那时全国的商品供应不足,很多东西都要凭证购买。尼克松访华的那几天,为了要让尼克松看看中国的市场繁荣,物价稳定(这是那几年的元旦社论必备词汇),从全国调来了大量的鸡鸭鱼肉蛋菜进京,堆满了往日空空的货架。那几天我跑了好几次西单菜场,买到了难得一见的黄花鱼肥鸡胖鹅等等,大饱口福了几天,戏曰“翻身不忘美国佬,吃肉感谢尼克松”。但是尼克松前脚刚走,货架上马上又变空了。

   我们中学在通往八达岭的公路旁。尼克松去长城时,学校里高年级的团员干部都被派往公路两旁,从早晨起替尼克松站岗放哨,十米一人,不需任何闲杂人员靠近公路,一直到尼克松从八达岭返回。而当尼克松的车队经过前后,这些电线杆子必须卧倒在冬天冰冷的地上,怕被尼克松看见,以为是打伏击的游击队而惊了驾。那天其它所有的学生则必须到校,关在教室里做自习,不准外出。真正做到了万人“空”巷。

    尼克松访华是林彪之后的另一个重大事件,对社会的震动很大。连和头号敌人美帝国主义头子都可以互相来往。自此,意识形态的僵化有所松动。中国也开始进联合国,走向世界,认识到外面的世界和我党宣传的大不一样。

   学校很重视第一届高中,对学习抓得很紧。五日一试,十日一考。考试成绩张榜排列公布。同学们也你追我赶学习空气很浓。我的成绩很好,曾经在期末考试中拿了数理化三个100分。不过五七指示还是要执行的。兼学的别样一个也不能少。每年都要学农一个月,学工一个月,挖防空洞一个月。

   学农时正是麦收时节。拉练行军背背包一晚上走到小汤山张各庄。打前站的没号到足够的房子,只好把房子都让给女生住,男生就在生产队的马棚里休息。尽管又困又累,但伴着马嘶骡鸣,扑鼻臭味,一点儿也睡不着。幸好晚上换到了一个富农的家里,不至于在马棚里过夜。好处是我们要和房东划清阶级阵线,用不着像住在贫下中农家里那样每天挑水扫院子。大家都睡在一张大炕上,聊天至深夜。联句写诗道“初更明月泛银光,寂寞村庄满地霜。辗转反侧不得眠,”最后一句久思不得。有一同学顺口接道:“不如家乡饭菜香。” 大家大笑,喝道打回去。最后改成“倚窗抱膝思家乡。”为了加强战备观念,学生们晚上还轮流巡夜。提着个棒子满村转,除了骚扰得满村的狗乱叫,没看见任何情况。

   形势却开始变了。一九七三年,六月有张铁生高考交白卷;七月,有河南省唐河县马振扶中学的女生张玉勤在英语考试中写打油诗被批评跳河自杀。刚刚恢复了一点正常的中国又开始批判起修正主义回潮。高中生直接上大学的说法也灰飞烟灭。课堂次序乱了起来,学习气氛也不浓了。很多考试被取消,没取消的也变成了开卷。

   七三年年底,《北京日报》发表了一个小学生黄帅的日记,批师道尊严,批修正主义回潮。发表的当天,老师们态度明显改变。上课有学生捣蛋也听之任之。一学生戏言:“老师今天态度很温和啊。”三天后,即有初三两同学给党支部提意见。认为我校风气不正,老师以学习和分数来评价学生的好坏,而不是看劳动。很快走廊里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大部分是给学校领导和老师提意见的,多出自学习不好的学生,认为学校在搞修正主义回潮。学生们都觉得兴奋很好玩。老师们则担心又要有一次运动,谨言慎行。我们班几个平时要好的同学在一起商量,对这些大字报不以为然,决定来一个对已成潮流的“反潮流”的反潮流。我们写了一张十五页纸的大字报,反驳这些大字报。谈五个问题,关于教育革命;关于注入式教学;关于优秀试卷展出;关于我校的学习倾向;关于学习与智力第一。大字报贴在楼道大厅最醒目的地方。本来想和其它大多数大字报一样,不署名。但听到一个老师劝我们小心,不要署名的话后,我们被激偏偏就署上了名。贴出之后,老师和学生反响都很激烈。老师都普遍赞同。学生的反应则是“哇,可以啊。”我们学校的反修正主义回潮运动就这样无疾而终。当时有一首《永遇乐》记我们抄写大字报到深夜的情景:

胸中真言,衷心热肠,欲诉无处。
今日逢机,行文流水,万言如脱兔。
灯下挥毫,辩清明误,严密无隙可妒。
非争鸣,一鸣皆惊,几令群蛙口杜。

平生最恨,鹦鹉学舌,一驳众议碌碌。
鸡群鹤立,冷言四顾,大旗今独树。
朋侣携手,八心合一,共行人生难路。
待且看,十年之后,超今越古。

   我们那时有八个同学,平时比较谈得来,而且都是班里学习最好的,也都在班里当大大小小的干部,包括班长,班委和数理化各科课代表。年青人都有些狂,有点舍我其谁的傲气。对现实不满,喜欢标新立异,常有些离经叛道的想法。但思想体系不成熟,杂乱。由于一起写这张大字报,我们之间的关系更近了,自称为八侣。毕业前夕,我们轮流到各家聚会。除了谈论时事文学之外,因为正当青春期,也大谈彼此心头的秘密。那个年代的男女生是互不说话的。所以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多是捕风捉影,指鹿为马拉郎配。到后来同学中真正恋爱结婚的一对,当时却并没有被我们配在一起。下乡之前,我们一起骑车去颐和园泛舟,去香山北海游玩,去前门的淞沪餐厅吃饭喝酒,去老莫吃西餐。尽管多年以后,由于人生经历各不相同,我们的地位和思想都有了很大差异,但是每次回国,我们都还经常聚会。中学时代形成的友谊,真诚,少利害成分,能够持久不衰。当时我有一首《念奴娇》记当时踏雪出游的情景。

玲珑世界,雪初霁,寒路西风萧瑟。
兴致不减,踏霜雪,驾车同驰电掣。
北海清姿,香山奇丽,故都好风色。
淞沪祝酒,一盏入怀心热。

兰花丛中佳影,欲倒擎宇柱,仰天长喝。
韶华逝水,别京城,明做异乡之客。
久欲同游,此日得欢,且做少年乐。
更尽一杯,哪管日后凄恻。

    数日后,我们就去插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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