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明明走在田埂上,发觉雨后的泥土很滑,细润的黑浆早已渗入塑料凉鞋,一不留神整只脚从鞋子前面的洞溜出去,只能一步一搓跟在爸爸后面。
眼前是无边的水稻田,地里偶尔几个人,一面拉开嗓门同金三哥打招呼,一面就行着注目礼,看这一行人通过。
这一行五个人,五岁的堂弟浩浩一扭一扭的打着头阵,金三哥拎着行李随后,小叔和爸爸扛着各自的渔具,一面指着堂弟说,这小屁股,走起路来跟爷老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啊。明明缀在后头,只后悔穿了这易脏的白纱裙。
经过鱼塘,半塘莲叶半塘波,爸爸说,这好,要痛痛快快钓它三天。金哥笑着说,二叔四叔只管玩,清静几天好的。
转入山脚,不远处一座青埂,叫做松柏山的,是这家祖坟,小叔和爸爸的爷老倌,明明的爷爷,就落葬在这座山上。
斜坡上大树荫里散落几处房舍,泥墙黑瓦,是金三哥的家。金三哥五十多岁,比爸爸还大,辈分低。
门槛上坐着一个三岁小儿,直直望着明明。金三哥说,这是我小儿子威威,威威叫姑姑。这小人眼神清亮,忽的咧嘴一笑,噔的跑掉了,把明明吓个趔趄。
一行人略略安顿,浩浩早按捺不住要往外面玩。这小孩方才在火车上瞎闹,被他爸爸拦腰抱起来要扔出窗外,明明惊得拼死拉住。爸爸拍着明明手背说,怕什么,还能真扔下去吗?这时已全忘了,只管缠着他爸爸就去钓鱼,小叔便携了渔具去了。
爸爸与金三哥在堂屋说话,金三嫂在灶前忙得烟熏火燎。明明跨了门槛出来走到鱼塘边,回身看见一缕炊烟轻轻袅袅升了空。她寻摸了半天地方,兜着白纱裙也不能坐,只得信步来回,刚才那小小孩威威跑出门,不知去向,大人也都浑然不觉似的。
残阳坠地,农人归耕,老远扛着锄头喊起来:金三伯,屋里有客啊?
金三嫂说,饭得了,农家饭菜,没什么好的,将就吃了吧。明明放眼看去,大盏小碟摆满一桌,只都黑黑的,看不见是什么。
金三哥拧亮一颗昏黄的电灯泡,招呼客人,威威也不知什么时候跑回来了,同几个大些的孩子,围在一起吃起来。
几样小菜虽看不清,入口却知是菜头竹笋萝卜一类,鲜辣爽口;又有一只新宰的鸡,剁成块和几样菜蔬煮了,油香满溢;又有一尾鲜鱼,细细煎了,洒满血红的剁椒,入口即化的。
众人水足饭饱,大开了门在堂屋歇凉。金三哥就诓威威来叫姑姑,说叫一声姑姑赏一枚糖果。小孩子耐不住诱惑,低低的叫一声,抢了糖果跑去一角。明明恍惚想起自己三四岁光景时,老家人访,不记得来的是哪一位亲戚,爷爷也是这样哄人家叫她做姑姑,叫了赏一枚糖果。
如今爷爷早没了,变成后面松柏山上一个土包,音容都不甚记得了。
爷爷去世的时候,明明正在幼儿园哭得稀乱,午饭也没有好好吃,因为爸爸早上许诺白天来接她划船,却爽了约。不多时妈妈来了,明明欢呼雀跃,只当是来接了她去玩。妈妈却素着一张脸,匆匆跟老师讲了几句,把明明背在身上就跑。一面跑一面轻轻跟明明说,爷爷死了,快去跟爷爷说几句话。明明因趴在背上问:那爷爷到底是死了还是还没死,怎能听见我说话?妈妈气了,叫她闭了嘴巴老实趴着。小人儿忽然悲从中来,竟也知道爷爷就是已经死了。
去到家里,竟是已经入殓了,怕吓着小孩子,终究没让她看。
过两日爸妈把她寄在邻居家里,自顾忙后事不提。明明年幼性浮,只顾同邻居家小学六年级的湾湾姐玩。那湾湾生得眉清目秀,衣裙整齐,对着明明说话又轻言细语,有问必答,一派小淑女作派,深得明明仰慕,自为得了偶像,暗地里趋趋模仿。
如今自己也长到湾湾当日的年纪,比起来却只是枉着了一条纱裙,言行虽也淑静,性情远却没有那样温软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