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不识字

久不读书, 且好多书都留在过去了. 写点什么呢? 一任潮涨潮落吧. 下雨之前,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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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妈妈

(2006-09-21 22:31:24) 下一个

 

 

妈妈辞世已经五年。很久以来就想写点什么。她的一生,平淡,却有许多不该忘却的东西。

家在灌县太平公社。外公在一个日杂店工作。妈妈是长女,有五个弟妹。大妹送了别人。

 

妈妈只上过初中。是在三十里外的山镇,两河。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去那么远上学。每每想起她瘦小的身影,背着一个月的口粮,踏着烂泥路,就觉得看到一个时代的背影。我知道有一次在路上米口袋破了,却不知她怎样去到了学校。有时在学校吃肉,她会把肉带回家孝敬父母。路上要过很多“死人坑”。妈妈的脚掌很糙,想必是这个原因。她和同学在学校挖野菜吃,连盐也没有。人去如斯,天国里可有盐?

 

后来妈妈就去“工作”了。这里是些听来的记忆的碎片,没有一个完整的线索。妈妈在青城山上做过一段时间。大抵是四清运动。青城乃道教胜地,未知四清些什么。记忆中妈妈最早的照片是她和另一个女伴站在岩石上,右手举着“红宝书”。她在那里应该没什么事可做。后来“统购统销”,妈妈又去收粮食。她的人缘很好。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捧上粮食部门的铁饭碗。她却没有被子。回家去想法,机会就错过了。人的一生就此改变。

 

从我记事她就在泰安山(现称青城后山)上的餐馆做经理。那是小山镇唯一的“食堂”。每天很早就起来了。要包很多包子,切很多肉。三餐不在店里吃,要去供销社的食堂。“三两五分”几乎是每餐饭不变的惯例。数年如是。自己馆子里的东西都是要自掏腰包的。妈妈有时会买排骨给我吃。那是我儿时的美味。不曾记得她是否吃过。有一次,妈妈买一份炒猪肝给我吃 —— 很奢侈。要知道那时她是外公家主要的经济来源。

 

妈妈怀我时就在那里了。临产时,腹痛难忍,请人把她背到了太平。一个做装卸工的远亲黄大孃找运石灰的拖拉机把妈妈送到县人民医院。难产,剖腹。为了我,差点送命。妈妈身上的刀口很长。

 

妈妈后来又到了“老泰安”,去负责一个两个人的日杂店。更往山里去处十五里。想来是组织安排。这样一来整个青城后山男女老少无人不知道“王大姐”。

 

父亲远在西安。我六,七岁时他才调回县城来。父母还是有四五十里之遥。我的启蒙应该主要是来自妈妈的。报纸,标语都是认字的好办法。再就是连环画。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下,妈妈给我买了很多书,还有少年报,少年文艺,儿童文学。初中时我有一个小木箱,装着满满的书。我已不太记得上学前妈妈怎样教我做人,但记得有好几次我拾金不昧的事。

 

那些年,两个人的工资很少,还要顾家。每个月她们都会给外公外婆钱,直到如今,爸爸还坚持给外婆。那时妈妈和爸爸居然省下来一些钱,买了一些木头,后来家里做家具。至今还清楚得记得我上学后不久家里买房的情景。八百六十元,是一个巨大的数字。房子是买在太平。我随外公外婆和一大家人住在太平。所以房子只是大家庭的延伸。父母还是身在两地。

 

八零年妈妈才调到太平。还是在一个餐馆做经理。工作比以前更忙。整天站着。为别人的饮食服务,自己却有一顿没一顿,极为马虎。我相信她的肠癌的病根就是那时落下的。后来她又换了另一家做。妈妈读书不多,但为人处事极好,也能干。她在哪里,哪里的生意都不错。她一走,餐馆便慢慢地关了。家里有一个写字台,抽屉里放着钱,有时会放些公款,从来不上锁。我和妹妹也不会去拿。爸妈的信任使我们很受益。

 

跟妈妈真住在一起的时间就是这么少。我八二年上高中住校,八四年上大学,回家越发的少,而且走得越来越远。现在才知道跟妈妈在一起的时间是何等宝贵。我上初中,个头很小,年龄也比别人小三,四岁,学习好,个性极强,也容易被人欺负,就打架。很多事会气得妈妈淌眼泪。我就下跪认错。不忍妈妈难过。但各样的事情总是会有。反正她一哭,我就认错。

 

妈妈并不是软弱的人。多少年来,她从来没有向人低过头。但有一次例外。我是听说的,但这是我人生的重要一课。那是七九年,大舅妈小产而死。出殡那天,妈妈的兄弟姐妹堂弟堂妹一大群人骑自行车去火葬场。想来是大舅驮着舅妈的遗体。一行人路上与人发生争执,对方恨不得一个生产队的人都要来助阵群殴。妈妈很艰难地劝说自己人,但对方就是不饶。她只好向人认错哭求,才免了一场人祸。忍辱负重的一课,我至今还要学。

 

妈妈跟爸爸结束两地分居的生活是我上大学之后。爸爸单位办防火涂料厂,妈妈去当原料保管。那都是石棉钛白粉之类,十分致癌的东西。几乎也不用口罩。只有天知道那些粉末对她身体的戗害。我想妈妈在天国会原谅那些以此发迹的人的。她还常常加班,帮人装卸。不能想象她瘦弱的身体如何地负重。

 

妈妈总是很受人喜欢。厂里有很多爸爸单位的家属。从所长夫人到开水工的儿子,都在一起干活。人都喜欢到我家来。有时外婆来了,所长的太太还送东西过来。妈妈总是不卑不亢,也不去回送。别人有难,妈妈也常出手。厂里还有一些农民工,城里的小年轻。大家相处极好,还有人来认干妈。妈妈要是有条件有机会,会很有成就的。她在涂料厂一直做到退休。

 

妈妈几乎没有出过远门。除了成都,去过一趟重庆。我九五年在上海时,她和爸爸一起来玩了两周。看了市容,去了千岛湖,和镇江。我太太家在那里。在上海时他们去买了一些便宜货,被我说了几次。妈妈还难过得流泪了。想起此事,十分愧悔。

 

我跟妈妈在一起总有很多话说。暑假回家,晚上看电视时,我就跟妈妈讲开了。爸爸和妹妹常常要提意见。她在厨房忙禄的时候也是我们谈天的好时光。一边看她做,一边聊。未料这使我学会了厨艺,终身受益。妈妈不能算厨艺高超,但她动作极麻利,做菜不拘原料和方式。这一点,我是得了真传。

 

那时妈妈就会靠着沙发说肚子不舒服,里面转气。她还说火重,常泡黄连水喝。也喝茶。但食欲极差。我和妹妹离家早,爸妈饮食也极简单。

 

我九九年从德国回去,只有一个星期就要去美国上班。带着妻儿,而名儿又在发烧,太太长途奔波,体力很差。大家未能轻松共度难得的相聚时光。谁知那是竟是妻儿与妈妈的最后一面。对名儿,这也是唯一的一面。年底,外公去逝,正要办爸妈来美,不久就传来妈妈得癌症的坏消息。到零一年农历七月初一去世,其间的折磨和艰辛非可言传。零零年夏天回去看她一面,零一年夏再回去。当时女儿才满月,我只能一个人回。妈妈已是一日不如一日。那种看着她一天天去了的感觉让人不能忘却。返美不久,妈妈就辞我们而去了。弥留之际,却不能在她身边。我没有大哭,直到今天也没有。多年来,我跟妈妈分别相聚,相聚再分别,已经习惯了。这一次会很久。我会想她。

 

五年了,我还没有回去看过她。妻在零二年底回国,带着儿女,去给她上坟。而我只有每年她生日,忌日,清明和月半的时候给她烧一把纸。

 

妈妈的坟在一个山顶,我知道她会远远地望着这大洋彼岸的儿孙。我的心里,常常是那些不灭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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