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不喜欢吃羊肉,因为极怕它的腥膻之气。 偶尔在清真馆里吃饭, 有好羊肉的朋友点一盘三鲜炒马面, 吃得滋滋有味, 说羊肉炒得鲜嫩无比。看见他们大快朵颐的样子, 也试着想改变一下自己多年的味觉。鼓起勇气,挟起一根面条放进嘴里, 但觉一股腥气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实在无法咀嚼吞咽, 只得悄悄找一张纸,吐出来了事。 暗笑自己土气, 古人所谓“鲜”字, 非鱼和羊凑在一起不能尝出。 而我却没有这种福分, 可叹可气。
记得小时有次随外婆到乡下亲戚家赴婚宴。 这家亲戚住在山上, 既不养猪也不放牛, 只养了一群山羊。 碰到婚宴嫁娶这种大事, 自然只有宰羊来飨客。 那是名副其实的全羊宴, 羊头,羊肉, 羊下水,除了皮毛,什么材料都没浪费。让一年四季难得吃上肉的男客右客好好地打了回牙祭。 我本来也是指望乘此好好吃顿猪肉的, 就象在其它乡下地方坐席一样, 烧白,扣碗,大碗大块的肉吃得我回家三日后,还在打一种味道异样的嗝。肠胃虽然难受, 但小小的心里满足无比。 可在那次的婚宴上, 一闻到羊肉的味道我就想吐,干饿了一顿不说, 回家还郁闷了好几日。
对羊肉厌恶至此,却只有一种除外, 就是故乡的麻辣粉蒸羊肉, 我们称为“格格”的。
在故乡的大街小巷,走不了几步,就有一家格格店,卖粉蒸羊肉,也有蒸排骨,肥肠。这格格是竹子做的蒸笼,大约有品碗大小。和好调料米粉的羊肉放入笼子里,一屉屉地摞在明火上蒸熟。 客人叫要吃的时候,才从火上移下来,撒上香菜或葱花, 热腾腾地端上桌。 客人通常会再要一碗汽水汤下羊肉。 这个汽水不是苏打饮料, 用手剁的瘦猪肉放上盐,白胡椒,麻油,葱末,加一碗水在大火上蒸出来的。 汤的清淡和羊肉的麻辣鲜香成了绝妙的搭配, 吃起来让人身心温暖, 快乐感油然而生。 很少有客人吃完一笼不再来第二, 第三笼的。 实在是让人欲罢不能。
在故乡寒冷潮湿的冬天,吃上几个这样的格格,不必说是很让人振奋的一件事。所以格格店虽然象理发店一样多,但大都生意兴隆。就是在骄阳似火的夏天,故乡的人们,也是脱了汗衫,一边吹风扇,一边大嚼格格肉。 这是一门极乡土的生意, 带着浓厚的地方标记。这里的人民就是吃格格长大的。 就好象韩国人三餐都少不了泡菜, 墨西哥人总离不开玉米饼一样。 格格在故乡人的心里, 也许就是一个标志,可以把它当做思乡的材料来用的。
高中住校时一个冬天的夜晚。上完晚自习, 腹中饥肠辘辘,平时饭菜里缺少油水的我又在开始做美食的梦。 但做为工人阶级的后代, 实在是胸怀大志,而囊中羞涩。掏不出一文多余的钱到外面买东西吃。 只好用一个小勺子, 在每周末回家时,母亲给带的榨菜炒肉里拼命地找寻肉末的影子。 看官莫笑, 那时在玻璃罐里挖肉吃的女生绝不只下我一个!今天想起我们当年每个人的样子仍然觉得好笑, 可我们那时是如此地馋肉吃, 好象从来都没有吃够过。
大概是同室的好友燕实在看我的样子不下。可能是因为她那时已经交了上班男朋友的缘故, 同是工人阶级出身的她出手比我宽裕得多。 她一把抓去我手中的瓶子,丢在一边, 对我说:走。我带你出去吃东西, 我请客!
我俩从校门口偷偷地溜出来,走到街上。夜市摊子热闹得很, 有卖饺子,云吞,面条的, 有的也卖格格。格格们一笼笼安稳地垛在火炉上,冒着诱人的热气和香气。 燕问我想吃什么, 我想也没想就点了最贵的格格。 其实燕身上的钱也不多, 就够买一个羊肉格格,如果是吃小面,两碗的钱也够了。 但燕很豪爽地叫了一个格格。
我们在路边的小摊上坐下来, 摊主把一笼喷香的格格端到我们面前。 我马上拿起筷子挟了一块肉放进嘴里, 真的好吃, 大概平生再也没吃过那么香辣鲜麻的羊肉了。 燕却象征性地吃了两口就放筷子了, 她说今晚上吃得太饱了,一点也不饿, 还是让我一个人好好享用吧。 我老实不客气地把一笼羊肉吃了个底朝天, 连下面垫的洋芋也没有剩下一块。 吃到肚子温暖,身体发热,爽快极了。 当我们在满天的星光下往回走时, 感觉自己几乎成了飘逸的嫦娥,要往头顶上斗大的月亮一路飞去了。
好多年过去了。 有一年回家乡,偶然和燕相逢。 说起当年的住校时光, 还有冬夜的那个格格。 燕笑着说:“其实我也很饿, 但看见你那么馋肉吃, 就想让你吃个痛快。 看着你吃得那么香, 我心里也很开心呢。”我的脸一红, 但心上泛起的, 却是久久不散的感动和温暖。
今天的故乡离我仿佛很遥远了。有人说故乡, 其实就是一个回不去的地方。但时不时地,心里会浮现起记忆中亲切的故乡人, 还有那喷香的羊肉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