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人性,如何聯繫著馬克思的整體思想?
(2011-07-26 19:1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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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馬克思離之迥遠,實距之週近。後世狂熱的馬克思主義信徒,其崇拜領袖,遵奉寶書,忘我犧牲,手足情深,較之原教旨教友或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文革然。我們熟悉的馬克思,批判宗教,是無神論者,但考其家庭身世,卻存在一更大宗教有神背景。馬克思祖先代有拉比出,為人經師,直至祖父。其初他父親信仰淡薄,僅為文化猶太人,但中年後改宗新教,一面固為他律師事務之便,避開時之猶太人從業法律的障礙,另一面又不得否認,他確也開始真心傾向宗教信仰,自己領洗,再帶妻女同皈依。待第三個孩子馬克思到六歲,也讓他受洗,中學送入教會學校。馬克思十五歲行堅振之禮,表示長大後自願留在教會努力做完備之信徒。十七歲的畢業作文論題,專講約翰福音第十五章「信徒與基督為一」。畢業證書上的評語,指他對基督教教義及歷史識見明確。是經過數年大學生活及至工作,馬克思才終成無神論者,他的世界觀完全改變,不再由宗教道德發心,決定生活方向,以作生存之根本,而認為須由客觀外在之現實物質,來決定主體的精神要求。事實上無神論非本來就有,無神論原是對有神論的一種回應,屬于個人的選擇。故無神論者未必真無神,選擇的結果,神常即他自己,宇宙萬物都按他理解被安立,是非善惡受他審判被裁斷,然後他看著這一切都是好的,便擠身進入他造作的世界,安息了。
學生馬克思的文章說,歷史、理性、人性都無法達到道德的完美,唯與基督一致,祂是葡萄樹,我們是枝子,我們在祂那裡,祂在我們這裡,枝子與樹合為一,就能常結果子。談及人性,他有句話講得極其扼要精采:「人是自然界唯一達不到自己目的的存在物,是整個宇宙中唯一不配做上帝創造物的成員。」因人心中雖有神性的火花,但私欲火焰將之吞噬,罪惡淹沒好善的熱情,名利排擠知識的追求,虛偽熄滅真理的渴望。故與基督一致,絕對必要,枝蔓牢繞樹藤上,吸收滋養,和基督為一,從純潔的根源,獲取神性的高尚,以至超乎世俗的道德。他總結道:和基督一致所得到的快樂,是一個伊壁鳩魯主義者在未被發現的知識奧秘中想去找而沒有找到的,只有通過基督而和上帝結合才體會得到,並使生活變得更美好崇高。因為主說「要叫我的喜樂存在你們心裡,並叫你們的喜樂可以滿足。」(約15:11)
可見馬克思不僅曾是有神論者,並且是位頗有信仰認知的基督徒。但在他離鄉別井去唸大學以後,便漸再難找到像他中學畢業證書所記,信仰屬「福音教派」,操行「良好」了。一旦離開家庭拘束,他便杳如黃鶴,老爸三周後需追書,問何故音訊全無,要他母親擔驚受怕,怪其漫不經心,全無責任感。然他我行我素,依然書札稀疎,即使回信,字跡潦草,辭枝語蔓,要父親費大勁才看得完,想再覆他,時或他連回郵址也沒給一個。但為人父者無深責,愛子情切,長函叮嚀;半文盲的母親更勉為附筆信末,關心起居,提點他要節約,洗澡,收拾房間,少喝酒,不吸煙,早睡早起,注意健康,但最磨叨的是要他勤寫信,快回信。母親寫完,父親常會在頁角又一再附筆,依依不捨,諄諄教誨。父親提醒兒子,對上帝的虔诚信仰是道德的巨大動力,母親囑咐兒子,別忘了上帝。然而寫復寫終于寫到疲倦,意興闌珊,未夠三年再給兒子的信上,只剩下了一行字:「親愛的卡爾,寫幾個字向你問好。更多的話我暫時也寫不出來了。你的父親」...這些書信、文件和作文,在中文版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卷40附錄全都有,讀之比讀正文枯燥理論還常更啟深思。
上大學的馬克思,如脫硪榜R,管爸媽長論短說,聽之藐藐,皆成耳邊風。他加入同鄉俱樂部的飲酒會,且做了會長。波恩大學肄業證書上有關他操行一項,指該生夜間酗酒吵嚷,擾亂秩序,及被人告發携帶違禁武器,尚在調查中。他揮霍無度,上學帶去盤川又加補匯撥款,五個月花光不只,更無交代原因,轉身又來信要錢。跟著的一年支出700塔勒,有錢人才不過500。再一個冬天四個月內討去280塔勒,父親全季的收入也不足此數。才兩三年前,他還洋洋灑灑寫著,與基督一致的高尚道德如何超越世俗,如何有伊壁鳩魯享樂主義所無以企及的喜樂滿足,不多久已為較之一般世俗道德水平更低、比諸伊氏靜享雋永之樂愈加浅薄的荒唐,完全代替!
理論的馬克思,距離實存的馬克思,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學生時代他寫人性曾稱「人是自然界唯一達不到自己目的的存在物」,其本人言行,適為最鮮活的腳註!接不上樹的枝,不結果實,不配做上帝的創造物,果其言中?既為枯枝,未想被人當柴燒掉,他的應對是不如自焚,乾脆投身理論,發光發熱,理論救世。然生活上他未因成家有了責任,卻仍任性,故態復萌。食品商不肯再賒賬,房租、孩子學費無著,事乃經常。與恩格斯倫敦別後廿多年,日用開支多靠兩日一封信勤寫勤討,和朋友的慷慨,才得維持。早年老馬克思病中曾這樣寫信教育過兒子:「那種光彩奪目的浪漫主義的或英雄主義的自我犧牲﹣瞬間的英雄主義或幻想的產物,這樣的犧牲連最大的利己主義者也做得出,因正是在這種場合,自我顯得特別光彩奪目。不,我說的是每日每時不斷表現出來的犧牲,它出自好人的純潔的心,出自慈祥的父親、溫存的母親、相愛的夫妻、感恩的兒子的純潔的心。這種犧牲,賦予生命以無與倫比的魅力,使生命不論遭受多少苦難,都變得更加美麗。」這番良言,聰明的兒子不會不懂,唯難以入心。人有著絕好智力,不必配備高貴靈魂,馬克思為人善以其長掩其短,以浪漫英雄幻想之犧牲,完成奪目的自我,故終為世界偉人。
馬克思早年的人性論,充滿真見,看到人雖生物,但人性之自我期許,有異一般。我們知道生物之性不外覓食與繁殖,目的達到,其生便了,死而無憾。人為生物,食色之為性亦同其然。不過除了徵食逐色的地平生活,人心尚存向上一機,有價值的判斷,有道德的理想,有超越的關懷。人之為人,總有較一般生物多出的一維,其生橫看還覺不夠,尚須縱看,一縱一橫,十字打開,方才圓滿。純就達成自己的目的而言,人類確難完善,終身庶幾無愆尤懊悔,能寡尤寡悔,已屬大幸。馬克思早慧,少年講出老成看破人性的話,可惜他卻無由此感性夾雜的領悟中自反其身,逆覺人生目的之應然,只是跟著物性現狀之實然,隨流順取,自放浮沉。
後之馬克思,開始避用「人性」一詞,因他不喜此詞含有先天意味,另代以德文的gattungswesen,即species-being,或譯類存在,類本質。人所以為人,乃藉其類之本質而存在,由生物因素加上社會關係,久經歷史過程積漸凝成。故他以不具永存遍在的抽象「人性」可供理解,人之為何,只有因時因地而異的「類本質」。此一觀念,在馬克思思想體系中具關鍵意義,欲以理解歷史唯物主義、共產主義、資本主義,無不需對之有確切把握。然馬克思主義學者全面耙梳文獻後發現,「人性」一詞或仍偶爾浮現于其筆端,忽在腳註,忽在批註,似避無可避。他又曾多次表示人之本能,驅使人去滿足他的需求,此即那人之性。言下人人時時無不都是如此,這豈非不就是「人性」?所以成年的馬克思著作結果仍認為,人在歷史過程中依然有變動的人性,雖其定稿中皆改口「類本質」。他指人乃勞動的動物,又稱之工具製造的人homo faber,因勞動巧工,使人區別于其他生物。人正由于此本質,作為驅動歷史的力量,據此才有解釋生產力的基礎觀念,使歷史唯物主義建構其上。
順著馬克思對資本經濟的分析,無產階級被剝削乃必有之事。但馬克思認為,無產階級未肯逆來順受,不讓勞動白白遭剝削,經過鍛煉成鋼的殘酷教育,工人要擺脫自己的處境,組織自由人的聯合體。此經組織無產階級受其領導的共產主義思想,非單純經濟分析所能予給出的當然,須付以一定的主觀期許及信念關懷才有。現實中社會不公平,階級不平等,但《資本論》的邏輯起點是「等價交換」,預設人對公平的訴求。無數個人在歷史中不只顯示隨境變動的個性,滿足一己的本能需要,且一貫企望公道,未因時因地有異。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他的成說雖果斷告別似很抽象的普適「人性」,然字裡行間卻又自其所謂的類本質存在之中,呼之欲出。
在一定程度上,馬克思肯定人具有塑造自我並欲超越自我的能力,勞動精益求精,嚮往自由,冀望公正。整體之人確有從其類持之以恒的存在本質,類本質為人存在之實,不外亦人性之另一表述。不過馬克思指出,人會從其類本質落入虛偽存在,謂之「異化」。此觀念來自黑格爾左派的《基督教的本質》,以上帝是人類心靈的反映,人格的「異化」。有指人性一觀念亦不過是個人之「異化」,進而凡由統一和諧變成疏離乃至對立,概謂「異化」。宗教、人類、社會皆出現異化,系統異化便是資本主義,尤其是工人失去了對工作、生活的控制,無力自我實現人類本質。馬克思圖顛覆黑格爾歷史哲學,非欲精神擺脫無知邁向自我了解,而是人由異化之無知實現其類本質。若說「青年馬克思」與「成熟馬克思」之間存在一「認識論的決裂」,實不如看做那人文「唯心」與歷史「唯物」二不同哲學前設,非為一時間定點的前後事件,而是他終身思想的掙扎,想看看改變世界,可否代替改變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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