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道德救亡應該退席?
(2009-06-23 18:3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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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言道,人算不如天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這種民間智慧,比高唱入雲的唯物真理「人定勝天」更有韌力,老祖宗的話若早會于心,近代國史的悲劇將少許多。你算計完了,盡力而為,餘事聽天,交給老天爺好了,這絕非同消極。人力畢竟有窮時,當知其止,世有勉強不來的事,這才叫實事求是,否則做人非要蠻幹硬討才好過,何苦來哉?唱戲也會唱:「雖然只得鉋鋤力,託賴天公雨露恩」,懂得樂天知命了,得失不再掛心頭,換來生安死泰。不過這「人谋天成」,有個限度,世事理該都如此,道德卻例外,是要「人谋人成」的。為善為惡,當由人自己去完成,上天管不著,這叫自主倫理。孔孟講仁義良心,西哲言意志自律,都在肯定德業上人必自負其責到底,有不可推卸的義務擔當。傾我所知所能老實做去,禍福生死概由天,可是孝悌忠信禮義廉恥,還終須由人。我身外和身上之事,要講人谋天成,學會找到天人之際中隱在的界線,這邊有為,那邊無為。然我身內良心之事無邊,全數人谋人成。不過人谋人成,還有箇底蘊,即「天生人成」。自古中西詩云:「天生蒸民,有物有則」、「祢的律法,在我心裡」。古德以為,法則天生,經已放在人之心性中,我才能夠自肯自信,人谋人成。谋德在人成德亦在人,毋需言必天生,然不能全不顧這一前見的鋪墊。若儘管忙道德理論與實踐,竟忘天生之本,倫理將成無根之木無源之水。當代倫理學不喜形上學的斷言,更討厭宗教的嘮叨,我們前文曾看到,結果不是沒有代價的。首先分析哲學領軍的形式化倫理學,德無真假,僅允為感情表達。其次生命哲學驅動的反理性倫理學,是非兩可,抗拒規範又無奈約束原慾,自造兩難。再次自然哲學主宰的生物化倫理學,不分善惡,利害為實,操縱生靈趨利避害還自以為得。當代三種倫理傾向,同對天生之根源,無聞也不問,光頻頻于形下搞倫理工程,以只是語言、個我、生物的問題,模糊真假,模棱是非,模造善惡,這樣的倫理來倫理去,雖也講得頭頭是道,理又何在呢?
並不是說這些當代倫理學說全無是處。後設倫理學形式化,分析道德語言,確有助清理思想溷亂。存在主義探索生命體驗的邊緣處境,精神分析掏出心理世界的潛藏意識,把以往理性人給忽略了的不理性因素提上議程,無疑立即深化人性與其可能的討論。即使實用主義只盯住事實與利益,行為主義只關心刺激反應與強化行為,都將人適應環境看作倫理不能或少的動機,拿作為道德主體之人跟客觀存在之實,齊觀並論,雖似不倫不類並混淆義利,然放在同一視域,非必無互補的觀察。
不過想倫理命題析出像科學那樣的真假判斷是沒有可能的,道德語句本非作陳述,而是意願或指令,表達主觀感受態度,不指客觀真假。善者善的目的,就算被肯定是值得欲求的,但何以必屬應該存在的?我若說你值得一試,你未必以應該一試。因此即使按照後設倫理的邏輯,光憑形式,根本無法順滑由理論走到實踐。
唯理之一路不通,那非理性又如何?存在主義描述此在於世,甫一露面出場,空無所有,只有作嘔與煩神。然自在于空無,不也自由了?可以自為,選擇自主,超越現在,設計未來,創造真我,締造規範。自由是無條件的可能,突破自在的冒險,短暫勝利了,此即是善。絕對自由,應機以自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這般獨善之我,隨著時空漂移,前後怎保證統一?何況人之與我,怎同心共襄一善?
佛洛伊德分析的真我非空無,反重重扎實。本我憋在中央永不露面;現身活動的是自我;還有個時隱時顯的超我。見到的我最沒用,在暗藏和閃爍的兩個我拉鋸之間為夾心人。超我祭起道德公開打壓本我,以維護昔日風習為己任。本我暗誘自我供己用,為實現原始衝動而生存。隱蔽的我最富原慾靭力,實為性慾乃生本能。佛氏晚年又發現個死本能,尋死與求生糾纏至壽終正寢方才休。這團漆黑盲動千方百計想解放,反使道德有理由存在。因文明現實需要道德是其是、非其非,好把非理性慾念趕回去。道德原不得已之事,注定是人本質率性遂欲快樂幸福的障礙,所謂善僅是肯強忍,抵受壓抑的能耐。空也罷,實也罷,人生終像必輸的無聊賭場。
倫理之路,形式化不通,反理性陰暗,那生物化又如何?實用主義帶來曙光,因為對存在的現在和自我的原始都沒興趣,而是放眼行動的未來。美國十九世紀末只花四十年,工業國中連跳四級,躍踞首席,一坐逾百年,便是靠這實用作主導思想。實用是唯理性與非理性的中道,縫合倫理與自然的裂痕,道德和科學同為人這生物適應環境效力,只要行動方便有益,境遇之間直接的特殊經驗滿意,並能和諧過渡就萬事大吉。行為學派更指示金光大道,行動的效果毋需你們苦苦探求,由實驗室研究生物機體操作的自我強化,歸納出一套行為技術學,便可營造環境改變行為,獲益增值,取得強化手段應具備的特性,即道德品質。實用和行為主義對人天生的環境適應或自我強化的能力,抱有毋庸置疑的樂觀情緒。他們由效益推導出價值的倫理設計,畢竟天真,偏離人類自古至今的全幅生命關懷和道德嚮往,只能空歡喜一場。所以隨同實用主義大將杜威逝世,嚴格意義的實用主義,不復存在;斯金納身後,一度高唱入雲的超越自由與尊嚴,也旋即消聲匿跡,鮮再聞亂彈的了。
當代倫理學純粹的形式化、反理性、生物化,壽命都不長,都得自行修正。形式化的新實證主義,把談道德只當情感表達,全無關真假,倫理學不過分析道德語言,嚴重脫離實際生活。有見及此,分析學派的指令倫理學Prescriptivism重新發現關于倫理的句子,因未能陳述可予定義的語義,非一命題,而是命令。道德不憑一直覺即可出現,需經驗認知和學習選擇而獲得善的建議。道德語言或帶情感,然無改其判斷評價與指示慣例的品質。這與以往後設倫理僅說直覺及情感的語義不同,承認倫理含識知之道德規定有所指令。但此指令亦非康德的無上命令,而是普遍指令,符合自決判斷之一般,容忍不同意願。所以像功利主義原則以至宗教金律包括摩西十誡或登山寶訓等,只要不強加于人,仍可接受,因都通得過指令的普遍檢驗。
存在主義和精神分析的反理性倫理,把人生人性越描越黑,不得不予以重燃亮點。德國存在主義的雅斯培Jaspers,本身是精神病學醫生再改投哲學,回溯存在思想之源頭,從尼采的直面虛無與祈克果的信心一躍,汲取活水,揭示存在之超然,看到個人遭遇本身經驗限度時無以拒絕的自由可能。他更從耶教的奧秘派和佛陀的教誨關注神學議題,認為真實存在的價值意義,需以通往超越層面方可企及。精神分析學派,出現了新老佛洛伊德的分化。人格結構的重心,從本我轉移到自我,提高其自主性,因人有動物缺少的理性和自我意識,非由遺傳本能隨便支配決定。弗羅姆Fromm促使佛氏原始獸性的本我回歸人本的價值基礎。他不諱言存在的分裂,人性一方面異化,貶同于物,逃避自由,然又見復歸人性的渴求,發揮愛的潛能,自愛並愛和我一般的人,欲與聯繫,互相尊重關懷了解負責,實現共同目的。
實用主義和行為主義生物化倫理,避免去碰那些抽象的形式和蕪雜的心理。實用的觀點下,人類雖講倫理,但無享受的理想,無滿足的德行,無幸福的良善,仍然是不可能的,因人還是生物。但他們反對白白享受耽溺現狀不勞而獲,真正的幸福要奮鬥,幸福存在于後來滿意的成功,成功取決繼續熱衷進取。行為主義則更自信,提供一套操控生物的技術方案,保證日子幸福滿意享用。這些宏論畢竟浮淺,無事或可處順,有事絕難處逆。所以後有新實用主義出,重拾語言的作用。以倫理畢竟無法迴避語言表達,但語言並不能再現任何現實以供評價,倫理哲學非為自然之鏡只去簡單如實反映,所以不可能為科學的規訓。語言因應社會實踐之需一直在變,既定的語言,沒可能將現實定格。只有創造新語匯,才可消解舊問題。語言雖未必折射現實,卻表達想象,在不斷詮釋來回交流中,保存各種道德直覺的活力,維持生命希望,以及不同價值間的若干公度性commensurability。激進的行為主義並非美麗新世界,只會把人類導向極權的大牢獄。所以認知主義代起,重視人類之生物的特殊而非其一般,及其行為內在的識知建構而不僅外在表現。一個人的閱歷動機信念,凝聚成不同的量度模式,藉运算和策略理解客觀世界並賦予意義。行為內外相聯,包括生理、感覺、思想、實踐。身心雖常不由己,但怎想怎做可直接自決。考量利弊、風險、價值、意義,拿出決策方案,皆不能忽視內部的揀選抉擇。價值與意義的認知,隨個人成長發展,分不同水平關懷:利害?自我?人己?定向因人識別則行異,倫理困境中,自會顯示種種道德理解和意願,漸漸匯為習俗。
指令倫理由把玩語言形式轉向道德規定;雅斯培自人類精神史指點存在的超越層;新佛洛伊德突顯愛的潛能;新實用主義闡述公度性德律之可能;認知主義重建行為內部構造而考慮價值。這些修正,可救當代倫理于飄搖嗎?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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