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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一定對倫理道德有用嗎?

(2008-07-31 18:03:09) 下一个

疑問,也必涵攝在真理之內。這真理,如是普遍真理,包天絡地,何得容不下懷疑?如是終極真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怎得不顧當前人心未可免的懷疑?無疑問,便無答案,所有東西,皆落得一層表象,沒意義沒內容。最後活著只為打發日子,把玩光景,遊戲人生,恐此之外無所事事。因而凡是真诚的生命,未能無疑!

唯人生答案,難以捷獲,而終極普遍的答案,或根本終身不得,甚至在這有涯之生未備,需從超越此在的境地才得領受。既然疑問重重,那我該怎麼活下去呢?容許疑團滋長蔓延,終至坍塌壓頂,不是辦法;閉目不顧疑問,瞎猜盲信,自以為得,是鴕鳥的辦法。那我們該如何是好?首先,仍要面對現實,多聞闕疑,從眾疑之中裁汰出最簡單的真實,最起碼的真理,取獲基本的信任,頭一個支點,以便我們有機會,漸再發現另一種真實另一類真理另一個支點。第二個支點若支持第一個支點,我們的信念將增長,疑問自消減。但更可能的情況是,兩個支點出現矛盾,後者否定前者,我們又陷進混亂,有了新一輪的疑問。不過經驗總告訴我們,疑問不是了結,疑問代表新始,令我們一再重拾信心,發現不同的真實,展示開拓的視野,冒起更高的真理。因此生命中真理的意義,不在乎擁有,要等到完全瞭解生命真義那天,未知還剩多少時間,去過生命真義的生活。生命是勇于以疑問肇始,在生活點滴記心頭的「那麼…那是…?」中,漸進擷取一個再一個答案,诚摯按照當下的有限已知意義生活,並尋求擴大內涵,分享其價值,乃至意豐義厚,日臻于善。

「那麼那是」,是人類存在之驚疑,生命的叩問,並沒有現成答案。不過只要永不言棄,透過感知順取,經驗實證,理性會作出「這麼便是」的判斷。我們若然如實看物,該如何操作,這即科學;又當合理待人,如何規範,便成民主。科學與民主,屬一套套有理有據可以重複的約定,能予信賴的手續,指示這麼便是,人生逆旅,因獲歇泊口岸。科學釋疑,民主祛疑,暫叫我們的疑團解開,放下,故此科學與民主的真理性,毋庸置疑。不過科學對物,民主對人,都是向外,無朝內對己反省之能。況且科學就是一套設施,民主只作一套制度,概屬平鋪,只有審物度人之方,乏向上之一機。科學民主的真理性,有其限制,對于那應當高于物質,必然大于你我,超越此在,不可予名狀的「他者」,無能為力,更對那人類千古未絕不得不究竟一問的「那麼那是」,無從回應。「他者」之于無神論者,以唯物觀的眼界,沒辦法看到,同時也無能力否定。「那麼那是」對不可知論的召喚,也非擺出一問三不知的招式,便告真能排遣。自絕于「那麼那是」,以為凡事「這麼便是」可予了斷,科學將緣慳信仰,唯來回檢證,而民主也難圓夢想,僅拼命規劃。檢證再細,規劃再密,我們的生命之舟,最多仍躲寄臨時安全港,苦悶無出,兜來兜去。

永遠穏靠港岸的船不算是船,人生還待起航,人心不甘沒有目的定向!理性之用,不僅憑經驗順取,還會智知逆覺。人需要立人格,敦品節,由個體自主,承擔負責。知見不能只管騖遠,另有一種知見,須當內發,非由外鑠,不為附加的條件強制,才能由本質建立人與人怎樣才合宜的關係。此即康德所言之理性與直覺下的道德,「位我上者燦爛星空,至高德令在我心中」那歷久彌新的震撼。不過維持這道德的無上命令,並責成實踐,理性還指向無以證明亦無以否定的「良知」與「上帝」之設準。這是在西方傳統裡的表述,若用我們中國傳統語言,是人立天地間,可予活活潑潑認證到的道體,漢傳佛教名真如,通通該是既超越而又內在。迥異的文化思考均不約而同呈示,人置身大于一己的存在氛圍,終須面對那不欲也不能支配又永不可簡單化客觀化對象化的「他者」,繼續要不捨不離追問「那麼那是?」因而人類道德以外,還會有宗教。見有特殊神啟的猶、耶、穆,福祐恩寵,滌罪洗心;又見自然天啟的儒、道、佛、印,一心顯性,以智仁勇明,對治痴嗔貪業。

理性之大用,不以程序合理為已足,還當進至目的之合理,所以人之訴求從科學、民主再向道德、宗教移動,完全在理。可是近代人類的歷史,卻常出現逆流,以為合理的人生,唯以科學民主為準,道德虛有其表,宗教虛無飄渺,去道德去宗教的意識時隠時顯。更為極端的,崇拜科學至上,民主無相干,最多當點綴。有此想法的人,帶成見變職業病的科技從員還屬少數,最多是那些一知半解科學卻迷信科學的群眾,接受了欲借科學這工具以宰治一切的極權政府宣傳。理性的表現,一在腦,一在心,一為工具的分析架構,一為實踐的綜合运用。道德與宗教,應是理性的,但不同于只為操作經營以過程盡理為了義的工具理性。道德宗教另屬于實踐理性,非同工具理性那自成一套可與主體意向性分開執行的手續。民主、法制,科學、技術,甚至哲學思辨、藝術創作,它們純粹的底子裡,都可只作一套各自表述成理和运作成規循矩的形式,若不進入生活,涉及民生的經濟政治,都可以不問意圖,不談價值。然一旦要緊貼實存現況,個人或集團實踐便不能沒目的無信仰。道德、宗教非單單關心「是何」,更問「為何」要求「如何」,一旦排除這些意向與目的,這麼想也是,那麼想又是,甚麼都無可又無不可,人生將盡成戲論。講道理未能光剩數理、名理,世還有事理、情理。空理、玄理、性理,也無不是理,各屬一種真理,為理性的一種表現與成就。摒除道德宗教在外,仍可心安理得的那種科學或民主,某一程度上,更像是真理宣稱的藝術,明明不妥,依舊有本事自信十足。

想科學、民主,與道德、宗教,關係一刀兩段,理上難通,現實不行,人或便設以科學民主道德,三者可成一段,宗教獨自放一旁,好讓道德與宗教脫離關係。西方的世俗人文主義,便是這麼個想法。中國至少自宋明以來的新儒家,已傾向這樣想,現代知識分子,更不管儒家不儒家,多數都這樣想。純由世俗層次考慮,道德的建立,必需且可能,有道德,無宗教,天不會塌,地不會陷,社會不會解體,道德毋必連著宗教講。宗教踐履,重在實行,但諸行皆不離其宗,一定要在宗義上堅定持守信仰。道德實踐則有所不同,反身而诚,當下認定即是。祇此善之意志,乃一無條件的命令,自由自律,盡己盡分,健行精進,為所當為,非待他力,也不徒託信仰。道德之主體,獨立不倚,清心內省,培養道德之感,判斷是非,對抗一切之非道德amoral;弸中彪外,發為道德之行,奮勵勖勉,拒絕所有的不道德immoral。
道德具內外二面,自覺加行動;自覺了不去做不行,光忙著怎麼做好事卻無自覺也不行。道德的希臘字源是moralis,既表示性格風習,也指正當行為,內、外兼顧。漢字的道與德,道是大路,人人樂于行走,德是收獲,直心行所當行,亦是內、外相通。道德在心,人人之常情,道德在行,人人之常理;當個人都肯自覺其義務,反映為共同的常情常理,此謂倫理。希臘拉丁文化管它叫作ethos,說白了等于慣常習俗,行事規矩,不過它反映集團的總體價值,有關它的屬性,和對它的態度判斷,宣稱認同,為個別的道德實踐規範方向,並指出意義。中華文化素重人倫,認定社會關係存在倫類,昔用五數概括,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是為五倫。五倫代表五類最普遍的人際關係,是謂倫常。我們要講倫常,在家國裡人與人的交際接觸,上下內外當見常道,否則不倫不類,社會失序。比類知相似,別類見相分,這樣才容易定位,調節人際距離,異中求同,求同未忘存異,相處和而不同。故有言道:「倫類以為理」,人倫中之類比類別,自有理在,此其倫理的義之所在。所有道德,離不開有指導意義的倫理,同時倫理之成,也不得沒有根于人性情理的道德。

所以從個人到社會,私德公德以至整體倫理秩序,都可以逕由人間的世俗立場建立,不一定需拿上帝、大梵、真如或道體置頂以冒之。有宗教或無宗教,同樣可以有道德,會見到有好人做好事,當然,又同有壞人做壞事。要好人做好事,沒宗教與有宗教都可以辦到,但要壞人變好做好事,光在道德層次殷勤,總感乏力,待去到宗教,才見超拔之功。母性偉大,但不是每位有子女的女性都必然成為偉大的母親;虔诚的靈明之性一樣,人人性中本具,千真萬確,然非人人珍之重之,保而育之,顯發其實,而為真正的人。好人要事事都完好,已不可能,所謂聖人也會有錯,至于要壞人改邪歸正,難度更高。宗教信仰有提撕之能,如朗日普照,煦養百物,無分好人壞人。不過好人若變壞想幹壞事,利用宗教作掩護,更加輕易;或壞人幹壞事一時心怯,有宗教作作擺設,便能怙惡不悛。其實一旦人心诚壹、虔恪、敬畏、謙恭的「那麼那是」存問止熄了,恁他有沒有宗教,同樣不濟!這便是當代文明盛世的困境:人心日柔而人氣日弱,人情日巧而人志日惰,一個最根本的病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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