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资料
正文

宗教,反思命运,中外古今可有相通?

(2007-12-27 17:08:29) 下一个

命运的想法,非僅中國傳統有,其他文明亦有。英語的destiny,南歐意語葡語西語的destino,皆語出拉丁文destinare,本義即測定或判決。英文另稱kismet,也是命运,此詞得自中亞、西亞、印巴諸民族。如土耳其語的qismet,和波斯語的qismat,同源于阿拉伯語的qismah,本義「配份」,取義于動詞qasama即「分配」。蓋人生在世,回顧經歷過的起伏跌宕,最後總有一分兒是判定留給自己的感覺,雖不認,也須認。生命遭際,千頭萬緒,初看不定,或這或那,終為果定,當此必此。

不過人反思命运,結論或不同。最極端的,是宿命論fatalism:一切命中注定無可避免,人的意志與努力終歸徒勞。無論你要不要,唯有無奈接受,拉丁fatum或fari,就是神諭,說了便是。不同宿命論,但同屬極端想法的,有決定論determinism:因果乃可以一目瞭然的鐵律,足支配萬事萬物,一切不為意志轉移,科學主義常帶此傾向。決定論實以因果律代替命运,然卻與宿命論一樣,排除人主體性具能動的意向認知,人類從整體到個人,猶如宇宙機器操作中的部件,並無真正自由選擇之可言。其他的命运信仰,一般來說固也接受普遍秩序之實,唯需經由人的意識過濾,抉剔認受,已然宿命或客觀因果,不必完全單向切入,決定吾人的生活世界。

曾有行為主義心理學,認為內部意識狀態是幻覺,人類行為通通被先天後天環境所決定,一度蔚為半世紀前的顯學。結果人剩下物之一層,沒有心,所謂的心理學,竟變研究行為。人之為人,唯外在決定,完全是由刺激到反應,再由反應到結果,堆聚一組現象。他們甚至自詡見解最客觀最科學,超越人之好惡乃至自由與尊嚴,其實不外是一種死硬的決定論,只看人皮膚以上的動靜。如此表面化,不僅另一大學派的精神分析不能同意,即使後起的新行為主義,也要在刺激與反應之間,放進機體以為中介,納入人心意識、精神狀態、目的意志等內在因素重新考量。人心的功能,會自動關連于外在世界,呈現事物、屬性、狀態,無視這一自主性,反把人化約作純受決定才有反應之物,這不叫人的客觀認知,而是盲目評價。人之為人,在乎自主,人面對其存在,認真追往思來,會不甘心讓因果宿命一團漆黑自上而下罩住。命运的理解中,人的自覺意識總由下而上,參與到由過去走向未來的進程,盼望透出光明。決定論是方便的,宿命論是懶惰的,而命运觀與之區別,乃在認定人在際遇中會問如何反應,非單只一面順以取之,而同時更能逆以迎之!

命运觀不都宿命論,更非決定論,惜今人每多不解,一說命运,就以為等于迷信,必定不科學。當然命运觀也有檔次,迎之是否有道?其道屬上道還是下道?都應知分辨。我國民間風教,原本是宿命論,不具澄明的命运觀,只因學得一些三教皮相,也要用用意志力,認命以定命。然又缺乏滌淨其心的功夫實踐,無意識暗中待运盼走运,私底下妄念有一天突改运可造命。結果想要的不過是运,所徼的其實是幸,錯失了真命。儒釋道的正信則不然,命,乃不易之天,超然、定然、自然,斷無改造,不僅不改造,還要認定,欣然赴命。此中之理境,基督教「奉主聖名」(太28:19),猶太教「主名幫助」B\'ezrat Hashem(詩124:8),及伊斯蘭「真主意欲」insha\'Allah(古蘭經18:24),與之亦有可通。正信持定,在上雖為不可臆度的冥冥天命,在下吾等卻常以虔敬祈願為念,與之相迎照面。久而久之,漸啟漸悟,款款天心,赫赫天條,浩浩天數,一一朗現,開示昭昭天意之無窮!

命的思想,已初熟于二三千年之先秦,有信命的,也有站在相反立場非命、制命的。墨家「非命」,認為:「以命為有,貧富壽夭治亂安危,有極矣,不可損益也。為上者行之,必不聽治矣;為下者行之,必不從事矣,此足以喪天下。」批評信命為有,會阻礙人的行動,上不聽治,下不從事,足以喪天下,故要非命,反對命。其實這令人怠墮不前的命,應是指宿命。墨家極之重視天志,沒有理由反對天命,此處所非者,針對的是迷信宿命的消極態度,故道:「安危治亂,在上之發政也,則豈可謂有命哉。」要國家好,必須發動政改多做實事,不可謂有命。墨子學說,由天志開出宗教維度建立形上基礎,再以非命脫盡類宗教的宿命糾纏。墨家在先秦諸子中宗教意味最強,對威脅信仰的異端十分堅決,故一面為現實效益反對有命,一面又由人之意志努力反對命對人生之限定,誓要把非命從原則到具體貫徹到底。荀子之見,庶幾相近,有言「制命」:「節遇謂之命」,又「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他沒有墨子一手推開命,想非掉命的輕鬆,較肯正視命限的嚴肅與真切,故不高調非命,只道應當制命。命雖制人,為我設限,然而我與命互相遭遇,人與天實可相節,我也一樣反過來制命,借命以為我用。墨子非命,不以命為有.荀子不非命,雖以命為有卻制命。對他來說,天是靜態的義理之天,既毋必從天,故也無待頌命,命光擺在那裡,不便推開去,卻能拉過來,可以節制利用。

其實墨、荀乃他們時代的異軍,由東周再上溯三代,思潮基本都以有命,而命活潑常動,作用于人。《詩》、《書》盛言「天命」:「於周受命」,「天命靡常」,「祈天永命」,「天其命哲…肆惟疾敬德」。西周之初的天命觀,天命不只變化,人德還要快快與天命協調,同其悠久。《春秋》謂「定命」:「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作威儀之則,以定命也。」東周的天命觀,上天前賜萬民,令生之有命,後示民動作威儀,成禮法教命。天命下貫,實實在在,見諸人性人生,形之文化生活。自此命再非飄渺,身內身外同見命之成,而為人生常道。

所以由春秋至戰國,孔孟所理解之天命,也便是人生內內外外的一大氛圍。孔子言「知命」:「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君子…畏天命」;「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學為君子,知天命其始,畏天命無已,即使遇到人力所不能改變的阻力限定,仍然诚诚懇懇,志道求仁。如是者人遭遇甚麼樣的命,順耶,逆耶,全予超越,德業精進,再無限定,沒有極限。接下來孟子則言「立命」:「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天命定在,示我,規我,命我,我修身恭敬以待,人道立也即天道立,是謂立命。仁義禮智,永不去身,求之有道,克盡其道,至死不渝,乃得正命。立命純由內出,命終內化為性,性命一體皆正!天命之證,儒家這邊悉從倫理人文予以體現,道家則又另闢一路,回歸性命自然。老子謂「復命」:「莫之命而常自然」;「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道德經》講道德,萬物由道所生殖,德所蓄養,道德似無心命物,而物各自如命,一概自自然然。故命在自然中,回歸此靜悄悄的自然本根,即有命在。「命」之所在也「常」之所在,常道常德,自由自在,舉體通明。莊子道「安命」:「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達於情而遂於命也」;「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道家這裡的命,並沒有儒家人文倫理之親近,其道德不存在悲情。老子見素抱樸,清靜無為,莊子游心所遇,安時處順,命之真切,唯獨于惛惛冥冥的自然過程中,即靜且安,予以照見。

周代之天命體認,概分二途,一從儒家人倫禮法的充實豐盈,一從道家樸素自然的安靜虛明。到了晚周,繼續有所發展,經籍凸顯並擴大「性」、「命」對揚之義,兩面終得相契。《中庸》云:「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天命之謂性」。唯天命最是深遠,永久無間,而為萬物之性。根據原文上下,這性指的不限于人性。從前孟子講君子「性也,有命焉」,莊子自道他「長乎性,成乎命」,二人均在人本性之成處言命。同屬晚周之《易傳》云:「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揭出天道运行,使事物各自都有定性定命,非但人有性與命,天道充沛洋溢,遍臨一切,萬物無不見天命。又謂:「窮理盡性以至於命」,窮究事物之理,發明生靈之性,吉凶休咎禍福短長,莫不符合天道天命。此非同一般萬物為天道所決定之「正命」,乃窮理盡性主觀能動的「至命」,實人獨有特性!故晚周之講性與命,通言自然和人文。《禮运》先說「禮必本于天,殽于地」;又謂「夫政必本于天,殽以降命」。殽,祭典常規奉祀的俎豆之食,引申為效法義。人文世界的禮,遠本乎天,近法乎地。政者禮而已,教命政令,效天法地,猶為天命之顯示。因見我們的祖先思考探索,早已多有命运的體會與覺悟。或非命制命以抗禮,或執禮天命之定命正命,迎之以知命立命復命安命至命降命。當知中華文化可大可久,因曾不昧此一精神之泉源!

CC-BY-ND-NC ( 本文係原創,准作非商業性共享,轉載請保持完整,註明作者.謝謝. )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