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蓮的痛快，閨中的秘密

大家都知道,古代的“三寸金莲”,要女孩子四五歲起天天忍受纏小腳的痛苦,長大以後畢生行動不便,老年更常罹骨折腰傷之患.所以民國狠批裹腳是大男人主義限制女性自由,因而鼓吹男女平等,提倡天足觀念,講健康美,革除病態美.解放後更把纏足作為封建傳統壓迫女性的罪證,雖新一代已不纏足,但仍要口誅筆伐舊社會到底.

晚近另出一類由心理學角度的分析,以三寸金蓮底下的性秘密,乃為增强男人的快感.戀足是一種性心理,弓起的足背,細小的足尖,視覺上引發男人的性幻想.西方有高跟鞋,中國有三寸蓮,其基本造型一轍,都帶自虐自残的成份,同會帶來足部傷害,但還未到愛美不要命的地步.只是輕重有別,人家基本出于自願,自做自受,與人無尤.結果西方的留下來,高跟雖遭婦解反對,卻不敵愛美女性支持,方興未艾,我們的金蓮,則須退出歷史舞台.習慣了以往纏足的壓迫論,有些人或認為這類性學新說,太過不夠批判力度.老百姓無分男女,平日皆要为生计奔波,男的辛苦,何來閒情興緻欣賞小腳?女的疲累,怎好纏足妨礙勞動?男歡女愛,只存實戰,扯出雅趣的廢話幹嘛?若按這一光著眼現實的邏輯直接推論下去,民間敢情就不會有纏足這回事了.但纏足之風,由宋迄清,卻逾吹逾烈,故其背後必另有更本質的強勢成因.回顧人類的足跡,決定歷史走向的,並不一定都是為現實需要,有時不自覺的想象力,會使群眾走上意外之路.而壓逼傷害,不僅存在于階級間,也存在于男女間,乃至任何人際過從的網絡間;非必為敵對關係,有時乃出之以親密方式;不一定為了恨,反之會因愛,卻帶來心靈與肉體的永久傷害.

宋以後男權絕對化,男尊女卑,男對女的專制逾趨嚴厲確是事實,但不能成為女子甘受苦楚製造小腳的全部理由.由文獻看,纏足具體出現,是在宋代,先是見于妓女們,風氣一開,積漸進入社會的中上層家庭.妓本屬社會下九流人物,其習尚竟被有體面的社群受落,這在禮教日盛的宋朝,尤為奇怪.紮小腳在當時變成集體的美感,男子喜好,女人羨慕,絕非小眾的怪癖.社會形成的審美文化,普遍以小足女人為美,為纏足推波助瀾,這明顯是一種比男的壓迫女的,有權的壓迫無權的,更為群眾接受的原因;而房中之樂,又是美感之下再更根本的生物原因.三寸金蓮,為男女找到了魚水歡前奏供發情新的特區,正如非洲土著發現豐臀,傳統日本人發現粉頸,十八九世紀歐人發現細腰,近代美國人發現豪乳.宋明清的男人,則發現了這小腳!大男人拜倒小女子裙下,惜香憐玉,女人本已敏感的足部,尤其是受過創痛的皮肉,經人這一撫摸吸吻,特感受落,此種閨房的互動,固增強男性的情慾,實因也增強女性的快慰,同時把兩性的快感,一起推至高峰.痛快痛快,不痛不快,痛為快之源,男女從原始的呻吟提取官能快感,男人樂,女人也願;有施壓的,也有甘受壓的,終使這種變態的畸戀行徑,才有千年生存的可能.由性心理的推論,指向此神秘民俗的問題內在核心,本可探究,向紥腳婦女作深入調查,再予進一步分析驗證,不過目前或為時已晚,再沒剩下多少能訪問的對象了.

在宋代廣大農村基層,由于勞動的需要,當初是不纏足的.明清纏足習俗才見進一步往普羅大眾中滲透,但在北方農村,男女通常都得下田,纏足相對不及南方之流行,南方的耕織方式,比較可以容許男女內外分工,加上江南沿海的商業經濟發達,女性家庭角色留守閨中,增加纏足有可行性.不過一般南方貧戶即使慕小腳,也不能讓個個女孩纏足,正像男孩,常是揀最聰明的那個讀書,女的往往也只能找娟好的專心打扮小腳,男的盼學而優則仕,自此平步青雲,女的望金蓮小則嫁,走進富貴家門.不過現實中生活逼人,有的家庭非得要女孩幫忙家務,纏足只好意思意思,保腳鴨子不太大就是,或包紥兩三下子便無法繼續維持,唯有放任由天了.不過男的該讀書,女的應纏足,仍是大眾的意底牢結,等待條件許可,凡做人父母的,總是會盡力而為,抓緊子女唸書纏足的機會,因為士農工商的四民社會,這二者是僅有可望朝上爬的階梯.

一般人家羨慕纏足,當然不瞭解這裡面會有房中之秘.但社會上層,士大夫以詩文咏讚的三寸金蓮,非一般的玩風弄月,並不完全無中生有,其中包含原始情慾之實,才能支撐這種非自然的戀物癖,由小眾中擴大,變為畸形的風俗民情.女人小腳,蓮步姍姍,婀娜多姿,使禮教下不輕易接近女色的男人心猿意馬.洞房之時新娘子裙腳下的金蓮若隱若現,褪去小鞋放入被窩的玉筍,還要套上一對軟底小布鞋,裡面藏有父母預放的春宮,一層又一層,等待著生理飢渴者揭開小腳的奧妙.三寸金蓮一邊是暗示性幻想的焦點,另一邊明擺著作為特殊身份的象徵,唯那些有頭有面的大家閨秀,下面才配垂著一雙精緻酥軟的小腳.舊金山唐人街歷史檔案中的一張照片,有位漂洋過海找生活的普通男子,抱著七八歲大的閏女,一對綁紥小足,正在裙邊晃動,逛街的為人父,對著突來的鏡頭,為之露出驕傲的笑容,那是1900年,某無名無姓華人漢子富有代表性的真情表演.從文獻了解,本屬於由苦痛創傷提煉出的閨房美學,透過風流儒雅的趣味作美,竟使到非自然更又不方便的變型肢體,終成為呼喚性愛與利益,人類最原始慾望的媒介.金蓮的誘惑,要痛才快,只是這痛快,即使真切,也太過殘酷,使一代又一代,付出昂貴的代價,特別是眾多中華女子,她們都是可愛的女兒,可敬的母親,單方面承擔了所有的痛,只為與人怯怯分享所謂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