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誤，誤讀，與“概念錯誤”

有回帖指筆者“概念錯誤”，“硬傷太多”，但不給任何理據．

很慶幸自己已不生活在一句你概念錯誤就錯誤的年代了．記得甫出國，去拜訪某位海外的長輩，但談不多久，便發現他的“概念錯誤”．日後交往，我雖受到他許多精神和實質的幫助，沒齒不忘，但仍非只一次當面指出他思想的錯誤，更不惜令他急得直發抖．因我自信“概念正確”，故理直氣壯，應該教育他．

幾年以後，我向他道歉．我看見我的“概念正確”，是受唯一的一種“正確”教育潛移默化出來的結果，所以和我想法不同的，便是“錯誤”．新的教育環境開放的思想訓練，漸使我擺脫思想教育．被人掐著喉嚨再灌輸正確思想的教育，莫說接受，只要聞著那點氣味就敬而遠之，至于教育別人，便更覺是一種羞恥．

我終于明白，和我想法不同的，並非“錯誤”，而甚麼才是人家的真正想法，正當我去想人家的時候，反經常易犯“錯誤”．開放的思想訓練，令我不急于找人家的“思想”，捉摸人家的“概念”，而是聆聽他怎麼的說，怎麼的理解，首重看他的表述，而非必其思想，更非其人，這才決定我的迎拒．他的概念思想，要避免過多的估計，只盼望繼續保持足夠的開放理解．我的迎拒，是根據他說的，如實，順適，說得對，接受；說的不如實不順適，有滑轉，有口誤，不接受．也根據他理解的，如實了又順適了，接受；他理解得不如實不順適，有偏差，有誤讀，不接受．

人或說哈耶克是保守派，哈氏他自己說不是，並有專文表明為甚麼不是．人聽了後了解了，就不好再把他當作非他所同意的歸類．但聞有一說：這是他自己講的不是，其實他是保守派！對不起，這是旁人七嘴八舌說的不是，哈氏說了也白說了．

哈耶克沒有說他反西方文化中心主义，但聞有言，他即使是沒有說，逻辑上的延伸就是反西方文化中心主义的立场！人家說過的不算數，而人家沒有說的又搶著代表發言，難道真有高人比哈耶克更了解哈耶克？哈氏的書一本接一本，再三表示反對的其實是集權，即运用集中的權力，以個甚麼中心去推動計劃經濟或是政治，所以他反對納粹，共產，甚至資本社會福利主義．他反對的是這些集權，警惕走上極權的到奴隸之路，他從來沒在反對甚麼西方文化中心！他若反對，是所有的集權中心！他這樣的政治哲學理論，反而是扎植深根于自己西方的古典自由主義．

奇特的是，接著又有道：哈耶克是堅持西方文化的保守者，特別是西方的宗教傳統，此據哈氏自稱“老輝格”，一種古典自由主義．一下子反西方文化中心，一下子又在堅持西方文化核心價值之一的宗教，老哈耶克竟然成了說方成方，說圓成圓．人若批評這前後矛盾，論者或會說，已講過哈耶克雙重標準，這全是他的問題嘛．好一個諾貝爾經濟獎得主，體大慮周，經牛人三兩下就給變雙重標準了．哈氏並沒宗教，他是公開的不可知論者，卻因一句自稱“老輝格黨”的類似比喻，即基督教長老宗信徒為主幹的政治流派，便判斷出他骨子裡有保守的西方宗教因素．

事不僅此，被講成那麼蓄心積慮要保守西方中心思想的保守主義者，早前更給拉向中國文化：“哈耶克就认为老子是自由主义者”，進而謂“真正的自由主义，源自中国古文化”，那“真正”的自由思想豈非是咱老子發明的不成？但哈耶克可親口這麼講老子的自由主義嗎？尋之不獲．哈氏稱讚過老子，認為老子無為的說法，與“文明歷史的自發秩序”像不谋而合，不過是講此之似彼，非言此是彼或出之彼．哈氏的原話既無法建立咱老子是自由鼻祖，解決的方法干脆跳開哈耶克，在芸芸論自由主義的作者中專挑個Boaz，說他将老子看成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位自由主義．但稽諸Boaz原話，是說老子“可能是”may be最早的“自由意志者”Libertarian，而非為轉述言之鑿鑿的“自由主义”Liberalism．Boaz的實在講法，說老子可能是自由意志者，一方面是有保留審慎地講，另一方面乃是有鑒別地講，並非泛泛作自由主義之斷言．因為自由主義有很多類型，政治哲學上，辨之甚明．自由主义是大類，其下有自由意志主义一項，又古典自由主义一項…等等等，有各式各樣不同的自由主义．自由意志主义是自由主义，古典自由主义是自由主义，但凡自由主义是不是等于自由意志主义？是不是等于古典自由主义？當然不能如此籠\統，而自由意志主义是不是即古典自由主义？更絕對不是！不然便不需這麼歸類分別了，這屬很簡單的邏輯．如人是大類，人類下有令尊，也有令慈，當然令尊是人，令慈是人．但誰會這般傻氣，說那好了，即然如此，凡人便是令尊，凡人便是令慈；而他們同是人，令尊就是令慈－－這還成話？現在確有一講法，自由意志主义是自由主义，古典自由主义是自由主义，所以自由意志主义就等于是古典自由主义，不同自由主義，居然在自由主義一名不作限定任意混同．不久前在網上曾蒙指點，有命在下“注意Libertarianism与Liberalism之区分，此为自由左派，而前者为自由右派．”筆者談這論題自始一貫，“自由主義”“古典自由主義”“自由意志者”交互區分比較，為哈耶克的自由主義作出定位，只是每多用中文名稱，賜教者一時或未注意．Libertarianism与Classical liberalism，哈耶克本人素辨之甚明，他不接受屬前者，強調將自己歸入後者．就算老子是Libertarian，哈氏講之自由，亦不直接相干．

急忙道概念談思想，不如讀好，說好，避免誤讀，口誤．脫口指點此對彼錯的清楚明白，常成鬧糊塗．畢竟我們的時代，已不再心中明白口中清楚，一句頂萬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