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文言”，再說一下“信仰”．

關于筆者網文，一種意見，以我用繁體，造成不便．我早有回覆，交代原由，不想重複了．近偶見網友好心，予以轉作簡體刊出，在此順帶致謝！

另一種意見，以我講“文言”，理解困難．我寫文字，論理性質的，或會文白交雜，但絕非文言．早前有網友抱怨我篇幅太長，自此答應長話短說，每次都會壓縮在千餘至三千餘字之內，為要言簡意賅，不免文白齊來．有回談佛理或太文了，又用白話重述一遍，文長竟成近倍．故此這裡有個難以兩全的困境，望讀者體量．我會盡所能浅白，但也請讀者慢讀或多唸幾遍，因這書面再文，也不多深僻字，非甚麼無可喻解的古奧．不然可提問，如時間許可，在下很願意盡所能進一步疏解．

造成閱讀困難的，其實未必一定因含讀者不熟的字或詞，而是觀念的障礙．如近見有些帖子，凡提起“信仰”，便儘是一派鄙夷的語氣，背後的觀念，根本落在當代知識的基本見地之外，還未能走出一兩世紀前的唯理主義迷思．因此一見“信仰”兩字，心便煩躁，下面的東西都看不進去．信仰其實是個中性詞，不是甚麼貶義詞，和科學一樣，都是中性詞，不具它自身之外的意義．當代世界，都應是以平常心看信仰看科學，關心它們的使用，不必先將之定價論值．信仰與科學，應該是人類完全相洽的兩種心智活動，如有對立，乃运用之不當，互補協作，才是人之常．

有關“信仰”與現代知識，並無枘鑿難入的地方，筆者近作《宗教，在當代怎樣說「神」才合適呢？》，有兩段談到，那非“文言”，呈示的是現代觀念的應有之義．今回放附此，並把其中較文的地方略作疏通，希望方便有心了解的朋友：－

理解需要理性，但也不能無信仰，這是神學的特殊，同時也給其他學科帶來啟發。科學不講信仰，只有公理和設準。科學永不直接驗證其前設，只檢查其結論。科學的檢證為求精密，常求諸數學。但對數學的確定性，我們的信念從何而來呢？羅素說：「我試圖得到一種宗教信仰式的確定性。我想這確定性在數學比在別處更容易找到……但艱苦辛勞廿年，我的結論是，我再也沒法子使數學知識無疑。」二百年來數學界雖不甘心，卻已要習慣同時接受相互競爭的系統，數學于時空中，也只能是相對了。科學之哲學philosophy of science於是甘脆說，所有數學系統不過是邏輯或語言遊戲，公理已決定了遊戲的規則，數學根本與現實世界無關，只為追求自我內部的一致而已。約七十年前，哥德爾定理帶來更要命的一擊，指出每一數學分支的基礎上都有無法證明而可免于矛盾的命題，由系統本身出發，系統無從自我完備，一致性成為原則上之必不可得。近半個世紀以來，隨著電子計算機的應用，數學複雜而冗長的运算，更加依賴機器，沒人有法子可監視全部過程保證不稍出差池，因而一致性再成實際上之或不可得。所以到了今天數學的確定性何在呢？無論原則或操作，追索到底，仍不離得予肯認的價值預設，一種信心，部分的信念，或全稱的信仰。本無涉現實的數學且如此，那面對客觀世界的科學又怎樣？科學是內在于人類思想裡有關世界的一套模型，由集體觀念組成，非彼處一自在世界而為觀想者以外的絕對真實。科學工作者要自我抽離客觀世界，不得與之建立交互關係，單向透過描述現象之相似關係及呈現相似觀念，滿足自己對這世界的想法，科學最後也不過揭示人之為人自己，其中那種對實在存有的某種信念而已。科學僅維持信念中這現象是何what，更未暇問及觀念意義之為何why，現實运作之如何how。而人類對存在之探詢，絕不只能滿足于問是甚麼僅知其然，還問為甚麼、該怎麼，欲知其所以然。人類進行理解，絕對需要理性，但可以因此就把信念或信仰排除嗎？嚴格的學術都不能如此做，最多用公理或設準打發。嚴格使用理性思考宇宙人生根本的神學，如在其開端處置放信仰，也並不是不合法理的知識方式了。

我們的理解，怎樣有如實的可能呢？我們意識的對象，怎會不是邏輯只作形式規範的空洞概念？或心理純屬想當然的浮泛感覺呢？胡塞爾曾作這樣的分析。假使我在聽分別發生在時間t1, t2, t3,…一系列相續的音調１,２,３,…。若在任一tN內，如我只聽到音調N，對tN前後的音調全無感知，那我只會有當下之一音，而無法意識到相續的音調。如tN我同時感受到早前的所有音調，我也無以聽見相續的音調，只會得到嘈亂雜音。胡氏指出，任何時間，設為t9，我得到當下音調9的主要印象，我雖沒音調8的主要印象，但我保留它作為過去的音調。當音調10出現，我知覺9過去，8更過去，8隨音調的繼續，不斷退入過去，並一直滯留作出保留的修正。這樣我保留的音調不是個別的，而是序列的。此外音調不止保留，無論何時還要「預留」未來的音調。我若刻意追憶前音，會削弱我欣賞今音。我保留的前音卻必影響欣賞今音，所以今音亦在預留來音。胡氏這分析本準備為他現象學意識行動之能知如何建構意向對象之所知，現象學本質還原應是怎樣等理論作說明，然其中揭示出時間斷片，如何在我們內在時間意識，變為持續之經驗流，使意識與生俱來的先驗部分，跟感覺經驗的後驗部分，當下融匯呈現為顯而易見的真理，等待在生活世界裡可予以察照。我們的心思，是一道汨汨不止的意識流，我們生活其間，涵泳以進的，有保留的記憶，也有預留的期盼，如一呼，一吸，呼吸相因，予生命以實在！故此生活世界裡不必空洞浮泛，能存在著基本的信任，容以進而構造我們的信念或信仰。在科學講自明公理和哲學講協議設準的地方，我們當懸置不說信仰，但不是等于沒有某種價值的預設或期許，已隱隱然鋪墊在那兒。所以即使在這後有神論語境中，他們神學要講天啟信仰，神也非不能說，神學仍可審慎而堅定地說出其人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