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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為甚麼既「相信上帝」,還有「期待上帝」?

(2006-09-05 10:57:55) 下一个

尼采雖疾呼「上帝死了」,祈克果卻輕喚「相信上帝」,二者同是看到一個荒謬的世界,但最終取態,卻截然不同。他們都看透西方唯理思想窒礙生命,皆孤獨忍受集體文明無情暗傷,均對建制系統作出嘲弄反抗。現代的社會乃至宗教,上帝死了,人今四無搭掛,但仍要堅持活下去。故尼采不信上帝,只信自己,回到權力意志,個我奮鬥,要變超人。祈氏看出,理之盡頭,信之起頭,上帝自有永有,唯信心所能對,回到信仰意志,努力踐證,做個真基督徒。正因荒謬,才判定上帝死了,同時正因荒謬,才需要相信上帝。尼采與祈克果,振聾發瞶,驚醒業已理性啟蒙卻又蒙閉于無限理性操作的現代化文明,一語點破,世界並不按照你唯理的方程鋪排,空有其理不是人,抽象講理死掉神。「上帝死了」應是了結,「相信上帝」不失新始。以上帝恒有或上帝必無,如今已沒多少討論意義了,人生不再理上是否舉一上帝便為當然前題了,我們亟須自求多福,不信上帝與相信上帝均可能。這是人類全新的時代處境,哲學的說法叫「期待上帝」,即:上帝退位,成為期待。

「期待上帝」,由海德格Heidegger(1889-1976)提出,以此綜括其哲學。海氏深受尼采和祈克果影響,但不像二人走出學院面向社會,而是終身學術圈從事哲學工作,下啟後現代思潮之闡釋學、解構主義。氏生長于天主教家庭,父親是打點小聖堂庶務的司事,自幼栽培他準備成為神甫。大學先習神學,後因健康及興趣問題轉修科學與哲學,至其教授資格論文,仍是研究一篇中世經院神哲文獻。影響其思想的,有老師胡賽爾的現象學,同時便是尼、祈二氏的存在主義。海德格之學乃純哲學的,不是神學的,只是到頭來仍不離不棄彼岸一終極的期待。其首出欲問,先全是此岸的:何以總是有?而不是無?萬有之「有」中的一人類------human being,這個人之有而為類,其間的being,生命的有,生命之存之在,究竟是甚麼?

對一般人這類問題不知所謂,有就有,無就無,問來幹嘛?我們有穿有吃有住有活,過日子好了,談甚麼無?待某日安定的生活忽起擾動,驚覺擁有實非必然,連同此身之有,也隨時沒有,這才意識確有一無,可沒緣沒故襲擊這有!但即使如此,依庸常人看,又何需多想,無比有,真更重要嗎?有我,我有,要原因嗎?我這樣子有下去,真需給個說法嗎?直到哪天真沒有了才算!然而說者潛臺詞豈非又暗自依依不捨這有呢?全不顧無,設沒有無,這樣的有,有意思嗎?可靠嗎?

人可不聞不問這有或無的問題,但問題不會因此自動消失,人心總像飄飄忽忽不夠踏實,名利福壽都有了,也不等于這感覺可以永遠沒有了,海德格說,這即祈克果講的「焦慮」Angst。不過祈氏之焦慮,有特殊指謂,不同我們平常對某事掛慮。掛慮是生存中覺知對象引起的擔心,焦慮是生命裡無以名之不常感到的深層情緒,一種來也無兆去又無蹤莫測的恐懼,人生實為這一焦慮笼罩,構成人之獨特存在,海氏又名之「此在」Dasein。德文Dasein一般從生活經驗的限定講,指「定在」,海氏申述其義還該是Da- sein,Da是「此」here,sein是「在」being,我們經驗生活因在而于此,為一隨在之此,即在此being here的「此在」。現代化理性主義的安全感,其實是拿縮減我們的意識範圍來換取的,侵蝕此在。中古阿奎那的神學體系,以上帝為第一因的整個世界都給理智無所不攬安排妥貼,到了啟蒙時代末期的康德,所知者僅現象,凡不繫屬我認知的本體真相,只好永為非對于我的物之在其自己。人今以留駐現象世界才實在,這是科學實證的想法,也是資本主義實用的想法,甚至是新教信心所對全面救贖計劃中,清教熱忱欲以克服而加實現的想法!新教與科學及資本主義三者,似乎性格各異,結果經常攜手同路進入現代世界,蓋皆認為自然已揭神秘面紗,具體不存象徵餘蘊,人擁有無可質疑的先進科技、經貿機制、抽象主權,人便可無誤地掌握並漠然地驅使大自然。妙在馬克思主義也跟著來同聲大合唱,不過先行把人掏空成了沒有心靈只由物質構造的人肉機器,再以宗教式的狂熱,信仰自己正是歷史呼召的選民,應當征服自然的主人。現象世界真是在人類指掌間那樣實在嗎?海格爾的老師胡賽爾,鑽研了天文、物理、數學、邏輯,尋找各門科學的根據,終以哲學為一切之本,提出其現象學:「回到事物本身」。他以人這意識自我,當學會存而不論,懸置慣性的心習,放下臆度的偏見,轉入現象的態度,直觀存在,持續循著自我意向性活動的呈現,反覆如實描述知覺中的內容,以構造意識的對象。簡單說,他這非常細膩的哲學專業工程,是針對歐洲學術危機,消解嚴重的主、客對立,重建我與外在世界之間,真理可能的根基。那海德格呢?從其師的現象學出發,但他立足點不在意識,而是更大包圍著我們的「此在」。不僅像老師問:世界作為現象,如何在意識中構造?他進而改問世界構造其自己,是怎樣的存在情態?問題的基本,不在構造,而歸此在,因知覺認知的構造問題,實皆關乎此在。現象學還原,讓事物呈現其自己,並不直達,它須經由本身存在之所有,即當下切入之此在。因此他以這一倡議,有望盡復我們現代意識的失地。

對不慣在哲學迷宮兜轉忍受目眩的讀者,如未肯就此放棄對現代思考的了解,或許可試換個視點,從海德格自己身上,看理論怎樣具體展開。1927海氏奠定學術地位的專著《存在與時間》發表,書前特別加獻辭向老師胡塞爾致敬。翌年胡氏退休,海氏接掌講座教授。再一年他公開支持希特勒,33年榮昇大學校長,加入納粹黨。又一年辭校長職,淡出政治。因與納粹一段曖昧關係,大戰之後45至49年間他被禁授課。46年曾短期精神崩潰,同年讀譯《道德經》。復教職再執教十年退休,隱居黑森林小築,時仍接見訪客,發表論文。他後期作品,皆前《存在與時間》的闡發。原書內容與文筆極之生僻,有稱為無法繙譯之書,奇則北非和蘇聯前線陣亡德兵的口袋裡時有發現,是書儼如沙場之聖經。「存在與時間」那麼抽象,是怎麼引起赴死青少年共鳴的?當知講存在又要說時間,皆因存在部份是存being,作為定在之有,又部份是在Being,將在之有,趨之to-be為有。西方心習囿于許多定在之有beings,盡是抽象類推留下的知識,反而生活經驗中的當下所是be,不易能為概念把握而平白放失。胡賽爾回到事物本身而不是回到概念,扭轉西方傳統,思想不再推理而是描述。希臘文裡,「現象」為事物在其自己的真相呈現,「真理」是無隱的揭露發現,按海德格分析,這都無法完全離開日常生活的情態。人之此在,非同物之定在,此在更含一由在趨此或趨彼之將在to-be。人存在之意義,是存又更是在,因有趨向之種種可能,才如此存有而定在。人今存在,緊繫將在,我是誰,非必我之定在,我不是我,趨往將在,同成為我。我一空間中物,要待向前並不確定的時間歷程投影過來,才看出意思,所以存在離不開時間,存在與時間一體展現。因介入將在的時間之維,沒有哪種定在為必然,有限存在之人,唯又面向不在之死亡定然,這便造成存在的焦慮,抺之不去。海氏的書能揭出文明人下意識壓抑的深層恐懼,對于正瀕生死邊緣的士兵,刺破真相反成精神舒解。躺在戰壕等死不如硬啃艱澀的存在與時間,他們未必真讀懂,但能感通,不再對撲面的空無陌生了!

海氏雖學院書齋中人,然撩得起這存在焦慮,令時人陷入語默,敞開心扉欲作超出一己了解的,斷非空說。他確曾見死,上帝之若死。1917年他和新教徒結婚,當時分採公新二教儀式。1919年正式宣佈離開天主教教義系統,後偶與新教神學家過從。按其自述,那時「祈克果環繞著我,胡塞爾給我看的眼睛」,又說「青年路德是我研究的同伴,他所恨的亞里士多德是我的模範」。他經歷上帝若死,或應說天主死了,卻心平氣和,不像尼采拿瘋漢當庭廣眾叫嚷,反鎮靜接受天主之退隱。置身空蕩的聖殿,即使祂不回來,也要觀察描述沒有祂的世界,尤其這一貼身的此在。他明言:「理性是思想的敵人。」此在是不理性的,光憑一理性未能盡,故我們非不思想,或棄理性思想,而是不唯理化思想,讓整體的人不只一理性。海氏的人生此在,任現象自行啟露,並以堅毅果斷而趨近之,祈遭遇真理。不過此在無定在,在此亦在彼,蘊涵最大的可能。其思想不只上帝退位,道德亦缺席,變得無從檢證,雖果斷真诚但隨時可滑向反智。胡塞爾是猶太人,雖改教奉路德宗,反猶运動中仍遭禁止使用圖書館,海氏代表官方知會胡氏,剝奪其師退休後這唯一學術寄託,跟著《存在與時間》再版,撤去前之獻辭。海氏天天從書齋窗口外望,納粹暴行,竟未引起他一絲震驚,戰後他作聲明,對過去的納粹瓜葛,也不見半句悔意。描述現象,欣賞果斷,對老師,看納粹,他都不外自證其哲學。他思他行一貫,在他那沒有上主的聖殿裡,只有冰涼,上帝隱退,再來無期,上帝,永遠是淡淡的期待。

(本文係原創,轉載或徵引,請說明出處。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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