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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虧年輕──回想七十年代 1

(2009-11-25 16:56:50) 下一个
幸虧年輕──回想七十年代



作者:陳丹青


一九七六年秋初,我以知青身份有幸被西藏自治區「美術攝影辦公室」——文革期間各省唯一的美術機構——借去畫畫,同行者另有南京藝術學院老師陳德曦和王孟奇。九月一日到拉薩,我們落宿幸福東路十二號二樓,短暫的高原適應後,天天散在街頭畫速寫。

九月九日午後,我們正收拾畫具,負責安排活動的「美影辦」主任屠思華上樓進屋,並不看着我們,說:「這樣子,下午不出去了。四點鐘電台有重要廣播。」旋即離開。我們各自坐下,忽然好安靜。那麼,是毛主席死了。

活在一九七六年的人明白那是怎樣一種感覺,那是怎樣的一年。元月周恩來歿,仲夏是朱德的死,「人心惶惶」,不準確,那年,人心是在默然等待,暗暗地猜..拉薩陽光猛烈,我記得屋裏的靜,三個人刻意扯些別的話題,閃避目光,不敢對視,抑制嘴角的痙攣,只怕猝不及防,笑出來——「那一瞬間,他沒有能够使他的臉色適應於他的過失..他的面孔完全不由自主地突然浮現了他那素常的,因而是痴愚的微笑。」《安娜.卡列尼娜》的開篇這樣描寫阿卡諦維奇偷情後被妻子發現的一瞬。不合時宜的表情!文革翌年家裏接到一封報喪的信,是父親有位老同學幹校猝死,我先拆看了,遞給父親時,也曾忽然發笑,其時十四歲——一九七六年我滿二十三歲,已知事關重大,然而九月九日下午我們竭力抑制的正是托爾斯泰捕捉的那種笑,雖則理由大異,但何其危險:笑是可怕的證據,門雖關着,三個彼此信賴的人,可是一笑之後怎樣收場?說甚麼?說甚麼都不宜。

確鑿的經驗無法確鑿描寫,我確鑿記得那天下午怎樣吞咽有罪的笑意,同時心生恐懼。四點鐘到了,一遍又一遍的哀樂、回放,那些年城鄉遍佈高音喇叭。幾天後,拉薩廣場龐大的葬禮,萬人默哀,所有警報汽笛齊聲鳴響。今年,汶川地震再度全國舉喪,我佇立街頭,從風中肅然辨聽遠近四外的機械哀鳴,想起三十二年前。三十二年後,此刻我斗膽寫出當年的真實,就是:我們等待最高領袖逝世的這一天,等很久了。

此後我不再目擊千百人顛撲號叫的壯觀。葬禮中陸續有人昏倒,被抬出行列。那年十月我畫成的大油畫便是一組痛哭的臉。這萬民痛哭的理由,是大悲痛、大憂患、大解脫,或者,僅只因為恐懼,因恐懼而趁勢放聲一哭。我確知人民哀傷,我同樣確信,那時,許多人,包括中南海諸公,都在暗暗等待終結的一刻,只是沒人知道此後中國將會上演甚麼劇情..當我混在擠擠挨挨的葬禮行列中用力低垂頭顱,周圍數百人的號哭一陣陣如爆炸般轟鳴,怎麼辦?那些年我為種種理由感傷泣涕,可現在只剩幾個人便輪到我上前鞠躬,眼中還是沒有淚,怎麼辦,我絕非無動於衷,但此刻必須痛哭!瘋狂搜索悲酸的記憶,忽然想起「美影辦」資料中一幅老照片,是當納粹佔領巴黎,有位街頭觀看的法國紳士被屈辱扭歪胖臉,老淚溢出..一陣眼熱,下腭趁勢抽搐,幾秒鐘後,我成功地哭起來。

演員。羅拔.狄.尼羅曾主演一位嗜好歌劇的黑幫教父,他的手下潛入劇場悄聲通知:警長已被擊殺。正為咏嘆調感動而淚流滿面的狄.尼羅在哭的抽搐中,裂嘴笑了,同時繼續痛哭。我又曾讀到于是之的自白,他說,每當在《茶館》第三幕規定情境流下淚來,他就心中默念:「沒演砸、沒演砸」。我豈是演員,大葬禮那天的急不擇淚絕對不是表演、不是假裝,當然,諸位,我也不是真的在哭:哭毛澤東。

這篇文字被指定從一九六九年到一九七九年,描述「七十年代」。其實,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之後,在中國,「七十年代」已告終結。此後數年,全國上下的百般騷動不過是為八十年代開始了種種鋪墊和預演。人憶述三四十年前的往事,其實難。記憶是內心的「視像」,封存無為;回想,則近於「思考」,不安份,試圖有為了;一旦轉成文字,被人讀,就有要人相信的意思了。

我愛讀各種回憶文字,然而苛求。近年讀過的最平實的回憶文字竟是上下卷《吳法憲回憶錄》,一五一十,充滿細節——那不是在回憶,而是如獲罪的共產黨人,「老實交代」——譬如他被逮捕的場景若不寫出,誰能想像呢:先是他與黃、李、丘幾位被帶進人民大會堂,一排籐椅,每把籐椅後站一位「彪形大漢」,不久周恩來、葉劍英等老總魚貫進入,宣佈停止各人職務:「給你們每人找了一個地方,好好反省。」此下吳法憲寫道:

周恩來又對我說「你把空軍搞成這個樣子,你不要出問題啊,會給出路的。」我明白周恩來的意思,是叫我不要自殺..周恩來說:「你去吧」,然後周恩來、葉劍英、李德生三人和我緊緊握手,讓楊俊生把我帶了下去。

這一幕哪像是現代政治?幫派才如此處理人事,地點在國家殿堂:「緊緊握手」!然後吳法憲開始了不斷變更地點的漫長囚禁。

黨政人物的回憶,千般機密,牽動億萬人,而億萬人渾然不知。一九七一林彪事敗,我正從江西回滬,賴着,混着,忽一日,與數百名無業青年被居委會叫到靜安區體育館聆聽傳達。氣氛先已蹊蹺,文件又短,念完,靜默良久,居委會頭目帶領鼓掌,全場這才漸次響起由疏而密的集體掌聲。散場後我們路過街頭某處宣傳櫥窗,群相圍看一幅未及撤除的圖片:那是江青上一年為林副主席拍攝的彩色照片,罕見地露出統帥的禿頂,逆光,神情專注,捧着毛選。

那年月沒有任何電影海報或商業廣告,所有公開的圖片都是黨政首腦。眾人湊近細看,一聲不響,然而那一刻人心的幡然突變,尤甚於幾年後毛的死亡:毛總會死的,可誰曾想林彪謀亂,且是這種死法。後來內部傳閱飛機在蒙古失事的黑白照片,人民赫然目睹統帥被燒焦的頭顱和肉體,形同煤炭——那是林彪在公眾記憶中的最後圖像。

我是依賴「觀看」的動物。倘若不給我「看見」,記憶失去依憑。景物,人事,如今七十年代的生活遺迹幾乎消逝盡淨,到處變樣了。標誌性宏大建築如天安門城樓、人民大會堂,都還在,「四五」、「六四」全在這裏發生,但周圍新樓阻斷了完整的七十年代景觀——「祖國大地」也被大肆猥褻、踐踏、整容了,除非是我落戶的窮鄉僻壤,荒山溪流不值錢,總不至拆毀吧。常聽說老知青結隊回到曾經流放的省區,我知道,非得哪天沿着昔年的山徑一程一程走回去,站在山腳、村口,這才可能給我的眼睛找回「七十年代」。

那十年有限的電影、圖畫,無一給予七十年代的日常真實,直到九十年代初終於看了那部文革中被聲討的意大利紀錄片《中國》(Chung Kuo – Cina, 1972) 。導演,老共產黨員安東尼奧尼,二○○四年被請到中國,重申自己當年的委屈。我也現在明白,為甚麼西方左翼尊敬欣賞紅色中國,可是他們來過,走了,在中國的生存者,是我們——我盯着看,很久難以接受這就是記憶中的七十年代,但每一影像對我說,承認吧,你就在這如蟻的人流中。灰色的人流。到處空曠貧瘠,城市,鄉村,因為荒敗,居然尚稱潔淨,簡直優美。在北方一座村落中,鏡頭所及,村民爭相走避,同時回看鏡頭。我找不到詞語形容那眼神,因久在國外,九十年代我亦不免習染了他者的目光,凝視這幅員遼闊的前現代國家——我的前半生——片尾,一群鄉村小學生在操場上列成方陣玩跑步接力賽,大太陽照着,貧窮而頑强,如我落戶的荒山中那些石粒和野果般粗韌。

這一幕,確曾捕捉了整代人的無知與生命力。《中國》是我迄今所見唯一逼真紀錄七十年代的影像:一位外國人的作品。

七十年代被指令觀看的大量官方紀錄片,倒也留存部分真實:毛、林、周,江青,紅衛兵,批鬥會,誓師大會,還有龐大的黨代會..影像比文字無情,無情才能真實:年代久遠,這些電影不再能够行使黨政宣傳而儼然轉成歷史的證據,而時間改變同一影像,改變人。四十多年前瞧着天安門廣場千萬人仰望領袖,歡呼雀躍——一九六六年,中國的七十年代其實從那時開始——我們,十幾歲的孩子,以為理所當然。如今平靜目睹這光天白日的瘋狂,我們長大了。人需要年齡。現在我瞧着周恩來的臉,這才讀出他的表情,明白他雖笑着,心中何其警策而焦慮。黎明曙色中,當身穿軍裝的毛澤東被團團簇擁走下金水橋,斷然步入沸騰的廣場人群,這一刻,鏡頭搖晃模糊,我也能讀到這個曾叫做毛潤之的人——僅僅作為一個人——正懷抱心中的決絕和龐大陰謀,決定揮霍億萬人性,闖開這歷史的彌天大禍。鏡頭沒有偏見,但當年我們讀不懂,如同盲人。

印象最深是外事紀錄片,那是七十年代絕無僅有目睹外國人的機會。各國首腦照例被周恩來陪伴着進入那間書房,毛攤在他的沙發上,困難地轉側臉面,收蓄口水。自幼及長,我們年年月月在所有圖像中逾萬次看這張臉,他是唯一的明星,超級明星——很久以後,我們也才知道扶持他的女子名叫張玉鳳——但這類電影一律關閉領袖與賓客的對話,只有配音解說,還有音樂,與七十年代猛烈叫囂的革命音樂不同,這種配樂親和、優美,我喜歡聽,至今沒有文獻告訴我音樂作者是誰。

在電影院的黑暗中我總會閃過一念:他還要活多久?進到那間書房的國家元首都死了:戴高樂、尼克松、鐵托、金日成..布托死於絞刑,齊奧賽斯庫被好幾條槍掃射斃命,馬柯斯暗殺政敵後,携夫人流亡夏威夷,客死異邦。那年,八億人民從電影屏幕目擊毛在寓所的過道中與客人拍照時,捉起馬柯斯夫人的手,俯嘴親吻。夫人身邊的公子典型七十年代西方裝扮:蓄長髮,穿着腰身緊窄領口誇張的白襯衫,雖然他是亞洲人,但那是我文革記憶中與我同齡的外國少年。

我仍留存着七十年代的中山裝,因為件數少,終年穿着,洗到發白。如今男人們學會穿西裝了,偶然看見零星來自鄉鎮的老人、窮漢、乞丐,一身中山裝,輾轉塵埃,甚至還戴着那時的幹部帽,破舊不堪。我曾在哈佛大學聽趙元任女兒說,海外華僑最是記得一九七二年中國首次出席聯合國會議,美國電視播出喬冠華率團走下飛機,一律黑色中山裝:「好精神啊,那真是代表中華人民共和國!」近年,京城好幾處豪華餐館僱來導引賓客車位的英俊青年,寒夜風中,倒是個個穿着筆挺的中山裝:那已成了僕役和下人的體面。

除非縣幹部,七十年代的鄉民裝束大致仍是民國款式的遺風:文革初大串聯,上海街頭走過成群的北方紅衛兵,來自魯、冀、晋、豫,黑粗布棉襖,圓口棉鞋;江南農夫則如魯迅茅盾小說改編的電影中那樣穿着傳統短褂,農婦們一身青布衫褲,藍圍裙,入冬,個個裹着綉滿彩花的頭巾;贛南山民是如清末圖畫中的耕夫,粗布短打,元寶領、盤扣、窄袖,只是潰爛污濁,不成形狀——現在成衣批量傾銷,電視中瞧見汶川震區鄉下孩子的衣裝,個個無異於城裏人,而九十年代從江西鄉下走出的女孩呂燕,早已被法國人捧為著名時裝模特了。

那時的成衣業十分有限,僅在大城市。七十年代上海人的夏裝經已流行「的確涼」,春秋衣料大致是卡其布與混紡織品,冬衣,則包括棉毛衫、羊毛衫,絨衣出現高領——深秋風寒,在坡地或穀場,農家老少圍攏來,顯然從未見過細密編織的絨衣,他們輪番撫摸,喃喃地說:「多軟,多暖和!這麼好的東西!」山民們甚至連鞋襪也沒有,為了禦寒,不過是單衣外再穿一件同樣破爛的單衣,攔腰捆着草繩,雙手擎一枚小爐,爐中是溫熱的灰燼。我不記得哪位山民穿過中山裝,也不記得在農家見過像樣的棉被,多半絮花纍纍,經年的破爛,不辨顏色。

我所在寧都縣是老紅區,村中有老農見過項英和瞿秋白。四次反圍剿戰事均在縣內的深山老林:「林子密得瞧不到天啊,老虎,野豬,」老人們回憶:「大躍進,老樹全砍了,現在連個獐子都找不見。」三十年代他們也這般赤貧麼?很久後我才讀到在蘇維埃地區發生甚麼:數萬人被認作「AB 」團成員,在我落戶的區域被砍殺,被活埋。一九三四年,成千上萬贛南紅區的壯丁跟隨長征,一路死傷,活着走到延安的人有於都縣農民黃永勝,還有興國縣人吳法憲。

貧賤、暴力,已成遺傳:從三十年代的蘇維埃到五十年代土改,再到文革事起,除了批鬥,游村,便是毒打。村長張萬策那張臉,畜生般野蠻而溫順,對我說,文革時他被公社派來的土紅衛兵吊在屋梁上徹夜痛打,不給吃飯,不給喝水。我們驚訝,貧農幹部被吊打?張老叔叫道:「是啊!革命嘛!」隨即解開腰上的布條,纏繞雙手,作出被吊打的姿勢,同時朗聲暴笑。

歇晌了,也是萬策老叔,重重嘆一口氣,綻開慘笑,猙獰而善良:「你看,解放前給地主做,三餐乾飯,盡吃,現在誰都吃不飽啊!」他環顧村人,快樂地吼道:是不是啊?!

我在贛南山中的第一年即學會吃辣,劇烈的辣。農忙時節,田間的飯菜是每人帶一小瓶熗熟的辣椒,拌着粗鹽,連同密集的辣椒仔,狼吞虎咽。知青的農事多是失敗的,直到我離開那裏,仍然49 只會栽種空心菜。空心菜不必照看,自會蔓延,飼料是我們自己的尿,提着尿桶在溪邊兌了水,然後撒向菜園——不知是因為年輕還是饑餓,我們似乎每時每刻低頭覓食,彷彿豬狗。贛南沙土適合種植山芋和花生,收穫時,每個人掰斷連根帶泥的果實,大口啃着,生吃,滿嘴辛澀的甘甜。鄰家的貓被狗咬斷一隻耳朵,橫在牆角,翌日死了。不記得誰剝了皮,由我拎着去小溪沖洗。溪流清澈湍急,一隻剝了皮的貓,腦袋、爪子已被斬去..忽然我撒手,眼瞧血肉模糊的小獸屍出沒清波,漂浮着,旋即被飛速奔臨的草狗叼上溪岸,遲來的狗們,一擁而上。

仲夏搶收與冬末春節,一年兩次,村民得以飽餐。嗚呼!我至今不再嘗到那來自泥土的鮮美:新割的稻米、池裏的活魚、才從菜園割取的菜蔬——洗過,碧青,熱鍋水沸,爐膛山柴爆響,烈焰熊熊——還有,清晨宰殺的豬!那豬,沒命嘶叫,我親眼瞧着幾條壯漢怎樣攔截,怎樣對準喉頭一刀刺入、退出,鮮血如注。當全豬被滾水沖刷過,昂然倒掛,庖丁解牛也便如此吧:屠夫,一位沉默的中年人,溫柔體貼,只輕輕一刀,緩緩順下來,晶瑩熱燙的心、肝、腰、腸,蒙着如炊煙般青藍的透明的膜,成堆墜落。當着圍觀的男女老少,屠夫於是一刀一刀分解、取出,秤和案板,就在邊上。

後來讀到文革初年廣西大肆殺人的記載:河灘邊,死者的心肝、眼珠、腦,也被這樣一件件割取,給守候的村民奪了去,回家煮食,以為治病——紹興城的人血饅頭還算斯文的,此事怎樣秉告魯迅?而我在村中聽說的往事,是當魯迅在世的年代:臨村有位壯漢的父親,小地主,紅軍撤走,他成了尋仇的人。村民在七十年代仍然嘖嘖驚嘆他的體魄與彪悍:怎樣喝退左右,徒手殺豬,徒手殺人,那辦法,是握緊仇家的雙腿,高高拎起,使對方倒懸的腦袋對準山石,頻頻頓挫,連連撞擊,直到死。他的兒子三十多歲了,沒人願意嫁給他,因他的父親是被槍斃的反革命。他常在山腰發呆,女人走過他便解開褲檔,遠遠笑着,笑意粗野而嫵媚,活像周潤發。

在七十年代的幸福記憶中,我看見自己混入上海小菜場排隊行列,春節前夕,徹夜守候。天沒亮,每個菜場佈滿黑壓壓騷動嘈雜的市民,曙色初露,人聲鼎沸。排隊!那是六七十年代的終年記憶。春節前知青大抵回城,無業,無事,我在隊伍中享受無比的溫馨,傍晚菜市加班銷售,拉出電綫,點亮燈,尤其動人。我願幾小時排隊,尋看路過的漂亮女孩,欣然絕望,默認自己是戶口遷出上海的人。

一年一度,家家戶戶會在春節領到特許的食品票證,人群盯着菜場案板冰凍的整豬、鷄鴨、黃魚、烏賊..開秤了,隊伍糾結形同暴動:鷄鴨總有大小,每戶一份,沒選擇,兇悍的男女奮勇搶奪,聲嘶力竭:「我操你的老娘啊、操你阿妹!」同一句咒駡,强者聲色俱厲,失敗者叫來是悠揚婉轉,彷彿哭喪..花生、蜜餞、瓜子、黃澄澄的豆芽,件件是一年分配一次,我記得豆芽每人半斤,四分錢。自領到票證,家人無數次從抽屜深處取出,清點,商量,然後深藏,當輪到付錢的一刻,四分錢票據被一把撕去——再等明年。食品以不可思議的方式被暗中買賣。人民不遠千里萬里捎帶臘肉、鹹魚、菜乾、糖果,和各種土產,火車上,被綁縛的公鷄忽然在人堆裏啼叫司晨..我轉去江蘇插隊時,每次回滬背幾十斤大米,因江蘇不限制糙米大米的購糧比例,而上海限制。到七十年代,城市居民常年使用食品副食品票證已歷二十年,親友贈送糧油票,等於鈔票——順便一說,除了特權階層,七十年代全中國沒有富人。有限的工薪差異不是如今的貧富差別:六十年代末文革事起,全國資本家除了招致迫害的階級標籤,家產資產一律被沒收凍結了。

億萬農民無票無證,口糧仍被嚴格限定。雖然史書記載歷朝歷代的災荒饑饉,口糧限制仍是千年未有的記憶。我每月口糧二十九斤,當被省出版社借去畫政治宣傳畫,必須暫借糧票,然後擇時坐長途車一整天回縣城,再翻山越嶺走到本村,以稻穀秤滿數月的口糧。糧庫的大鎖被啷噹打開,我記得會計的手與秤陀怎樣顫抖,記得村裏派送的挑夫,我跟在後面,到得公社,眼看那份穀子流泄無聲,沒入公社糧站的巨大穀堆。挑夫的酬勞是一塊錢,農民難見現鈔,歡喜接過,渾身大汗陪我到糧管所轉換糧票,清點後仔細端詳,遞給我。我給他叫一斤米飯、一盤豬血、一碗波菜豬肝湯——頃刻盡淨。

一九七五年當我流竄到蘇北二度插隊,再次面對當地村官的無奈:他們在田裏商量,爭吵,拖延,用力吐唾,每個腳趾縫湧出江北鬆軟的泥,走上田埂,不看我,狠狠喝令會計批發口糧。我又被領到糧庫,出來時,村民老小站成一圈,瞧着這個據說是知青的外地人,分食全村的口糧。

上海老家早已拆毀。如今要拍攝石庫門弄堂的最後影像,須得撞見臨近街區的斷牆殘壁。我穿行其間,有時一驚,依稀認出這是哪位老同學在七十年代的家。

每間陋室人去樓空,屋頂掀開,一地爛家當。這非人的居所並非命該被毀,只因萬千私房從五十年代被充公、被改制,承受幾代不具產權的住戶,繁衍、膨脹、潰爛,喪盡尊嚴。我在瓦礫堆中幾次踩到屋主的家庭照片,污損蒙塵,凝着微光:黑白照片大致攝於五十到七十年代,民國的爹媽和他們解放後出生的孩子依偎着,紅領巾、紅寶書,幸福而愚昧;彩色照片始於八十年代迄今,同一家人,大的大了,老的老了,口紅、燙髮,廉價的西裝與時裝,更其愚昧而幸福。

三五上年紀的人在廢墟間躑躅,顯然是老住戶,看去與我同齡,那麼七十年代正當年輕,就近上學玩耍,及長,務工務農,八十年代成家立業,直到拆遷。平庸的悲劇悲喜莫辨,被驅逐的補償是他們遠在郊外的新公寓。三十多年前當我們爬上屋頂佇立風中,猖狂而茫然,誰曾想連綿弄堂萬瓦鱗比,有一天會成廢墟,更不曾想老來有住進公寓的命——煤氣,冰箱、彩電、冷熱水、抽水馬桶,七十年代的民居完全沒有這些,因為沒有,事事理所當然:洗刷年夜飯後的油膩鍋碗,用冰涼的水;冬日清晨抖瑟瑟升燃煤球爐,看爐火逐漸變藍;挨家挨戶的馬桶等候糞車時,娘姨們和車夫打情駡俏..很久很久沒用雙手自己洗衣,一件件穿過竹桿,晾出去。移居紐約的母親至今不肯放棄手洗的積習,只不必與鄰里等候同一個水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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