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药的女人
海伦正在往酒杯里斟红酒。
窗外的阳光从纱窗缝隙里偷偷地爬进来,在酒杯边沿反射出贼亮的光点;酒液倾倒时发出"铮铮"的金属声。紫红色液体酸甜的香味弥漫在房间里。
酒液透明,撒下去的药粉顷刻间翻出一串细小的泡沫,一切就都恢复了原状。海伦举起酒杯,虚情假意地说:
哦——阳光,美酒,美好的一天!
她把酒杯端到床前。
尤子已经倚在床上等待了一会儿。她双眼深凹,虚浮苍白的脸布满皱纹,看上去像一段长着结疤坑坑洼洼的枯木。海伦在她面前一站,即刻显出风韵。海伦和她碰了杯,祝她睡个好午觉。尤子咂着嘴很快喝干了酒,又吞服了几粒常服的药,叹了一口长气,说声:谢谢。像婴孩那样乖乖钻进了被窝。
海伦坐进卧床对面的单人沙发,双腿搁在茶几上,慢慢享受着葡萄酒------然后从提包里拿出烟点燃了,猛吸一口。她的眼睛盯着尤子,直到听见她第一声沉缓的呼吸声才放下心。烟雾从她的鼻孔里徐徐逸出,似乎把她灵魂深处的思绪都拽泄出来了。她看看手表,然后从提包里取出笔记本和笔。
现在,阿加莎开始工作了。
在纽约,海轮做过许多工作,比如室内设计、地产经纪人、赌场的客户经销。她有一些朋友,可是了解她的却没有几个。海轮转行做护理是两年前的事。
尤子是她的第五个病人。之前的护理对象都做不到一个月就向公司投诉。海伦在这些投诉状中被形容成是个懒散、不负责任、冷漠的护理员。这一次公司主管说,这个老太你再伺候不好,恐怕找不到适合你的病人了。这句话有点恐吓的意思,可是,对于海伦来说缺乏恐怖的效果。
护理富有的老人,是个不错的行当。老人们大都十分和善,没有年轻人一意孤行的强横。但是老年人的啰嗦能使人发疯,那是千真万确的,应付这个需要耐心。海伦的眼睛瞟了瞟床,老女人尤子均匀的鼾息声传过来,有点音乐的跳跃感,又带点无病呻吟的做作腔,现在是她最好的状态。海伦泯干了酒杯里的酒,点上第二支烟,仰头吐出浓烟:现在她感到轻松,对自己这份工作从心眼里感到满意,至少在目前。
尤子女士是日裔美国人。她像个听话的孩子,岁月的磨损和疾病的折磨已经让她丧失了个性,她的精神状态正处于正常和老年痴呆的交界地带。海伦第一次上门的时候,尤子打扮得清清爽爽,纵横交错的皱纹像一种重负,使她显得枯瘦萎缩。她背部呈轻微的弓形,双腿有点罗圈;但是嘴唇上认真涂抹的唇膏说明她懂得尊重别人,起码这是一种保持尊严的表示。
尤子站在客厅里向海伦介绍自己,然后带着她到厨房、厕所、起居室转了一圈。屋里的家具布置很高档,可是都灰暗无光,就像过了辉煌时期,现在收敛光芒等待进入废墟状态。
海伦用手指沾抹用具,出处是灰尘——这是她的习惯,可以得知主人对生活的态度。屋里凌乱不堪,年轻的时候,尤子肯定是一个爱清洁整齐的女人,女人大都是这样,现在她是无能为力了。
她们又回到客厅,尤子知道了海伦是中国人,她双手一拍,像一头老弱的秃鹰似的腾跳了一下:噢,我喜欢中国菜!路易斯也喜欢!尤子指着书架上一个年轻的军人照片,这是路易斯,我的过世的丈夫!路易斯是个白人男子,穿着老式的军装,透过玻璃看着她们。
海伦写写停停,有时陷入沉思。
阿加莎是海伦的另一个名字,朋友圈里都这么称呼她。海伦丝毫不在乎这种戏虐,甚至有点沾沾自喜。
她现在正在创作一篇侦探小说。写的是一个会下药的女人的故事,这是阿加莎的处女作。
海伦高中时第一次读到阿加莎-柯里斯蒂娜的作品,就着了迷。 她是个不甘平淡的人,阿加莎-柯里斯蒂娜为她打开了另一扇门。海伦的人生理想,就是做一个和阿加莎-柯里斯蒂娜一样的人——一个侦探小说家。这当然是一个了不起的志向,世界的奇妙是由生活中无数个秘密组成的,人生是一连串密码。
海伦一直以来带着侦探和解密的心态看待人生。她因此显得有点乖张和我行我素。在纽约这样的城市,除非惊世骇俗,有点奇怪的个性就如哈德逊河里的水花,丝毫不起眼;不过,海伦也从来没有陷入过什么人生危机,甚至困惑也极少,这倒是真的,应该得益于她的独特人生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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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阿加莎的真实身份。她入了美国籍,前几年又花了两百美金托朋友在国内(大陆)搞了个身份证,她还有香港的居留证;去年到台湾,导游先生答应帮她搞到台湾的身份证,不过------嘿嘿,阿加莎知道这是一件交易。女人出头露面,总会有男人来捧场的。阿加莎有自己的办法达到目的。一个人的身份证件是暴露自己最彻底的线索。扑朔离迷是一种乐趣,人生其实就是一场作案破案的游戏。
阿加莎当然有一些私人爱好。不过,下药是阿加莎的拿手好戏。
早在大学时期阿加莎就尝试过下药的把戏。同宿舍的肖莉晚上吵得大家都睡不好。她混和几种药把药粉撒在肖莉的水杯里,最后一整年,大家都很安静没受干扰,顺顺当当地毕了业。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没有人!
当然啦——阿加莎下药最多的还是给那些男人。
单身女人和诱饵一样,男人闻风而来;可是阿加莎对两性生活也抱着探究侦秘的眼光,一切男人的殷勤都可以看成是作案的动机,引诱上床就是成功的作案。不过这种案子天天、时时刻刻在发生,没有人会声张。闹得满城风雨的就是风流案,那是作案手段不高明的表现。阿加莎不想成为案件的受害者,所以------
自从和丈夫分手后,阿加莎十多年时间里只享受过几次有品质和万无一失的床第生活——品质是靠坚守维持的。最近的一次是前年随旅游团去非洲旅游。在撒哈拉沙漠的帐篷里,阿加莎得到了当地土人从植物里提炼出来的迷幻药,据说安眠的效用是法国出产的安乐舒定的好几倍。阿加莎后来服用,果然效果奇好,事后没有任何不适。那个晚上,她和黑人交合,黑人长长的软绵绵的阳具像深海里的海绵体动物涨满了空间,蠕动收缩,那是她最快活的一次享受。从作案的角度思考这次做爱,可以算得上是一次完美的案例,完全符合海伦的标准:双方平等投入,配合默契,事后了无痕迹,没有瓜葛。只有回忆留下来,成为永久的秘密。
海轮停下笔。
沙漠帐篷里的回忆使海伦心潮涌动。窗外阳光已经倾斜,开始变得惨淡;裙子下两条裸露的腿爬满了阴影,优雅富有弹性,闪着白皙淡绿的光亮。那是四十五岁女人的腿?I Don't think so! 海轮马上在心里否定了。
她调整一下坐姿。老尤子还在熟睡。老年人身上独有的酸烘烘气味隐隐袭来,令人窒息。
工作的本质就是接受自己讨厌的事情并且完成它,海伦沮丧地重复这个结论,算是一种自我安慰。她看看表,应该还有一个半小时老太就要醒来了------哦------一天又要结束。
阿加莎最成功的一次下药是在国内新贵都的豪华套房里。李老板是朋友介绍的,两人约会过几次。她心里并不喜欢这个温州佬,扁平的脸上嵌着一对色迷迷的小眼。虽然颐指气使,手指上套着硕大的翠玉戒指,还是透出渔民本质;想到自己的身子要被这样的男人摸碰,马上起一层鸡皮疙瘩。可是身边有个男人可以驱除寂寞,在她这样的年纪,已经不能和年轻女孩争宠了。
况且李老板不是吝啬的男人,出手大方;他一眼看上了她。她并不坚拒对方的邀请。每一次在接受奢华的享受并得到昂贵礼物之后,她都略施小计,像鱼网里挣脱的鱼,安然脱身。可是这一次被李老板堵在房间里,阿加莎喝了服务生送来的餐后酒立刻感到头晕,她知道酒里面放了迷药。在脑子还清醒地最后几分钟,海伦去了厕所好像是做准备工作;她从包里取出药粉。随后在和李老板假意调嬉的当儿把药粉下到了他的酒杯里。
阿加莎很快瘫倒在李老板的怀里,晕过去了。李老板把她抱到床上,迫不及待地退掉衣裤骑在阿加莎身上准备作案的当口,却突然倒头大睡。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时间竞赛。半个小时之后阿加莎醒过来,一眼就看到赤身裸体的李老板,嘴角挂着涎水,眉眼隐隐抽动,睡得正香甜。
阿加莎检查了现场和自己的身体,知道自己再次安然无恙;便起身洗了澡,喷了香水,绾起头发穿上丝质睡衣,像个贵妇人;她又打铃叫了一瓶伯艮第产的红酒,在灯下悠闲地看起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书。
夜晚很静,只有李老板的鼾声时起时伏,柔和的灯光,显出温馨的情调。确实是一种五星级的享受。
作案的结果伤害了他人,可是动机却是保护自己。
并不是每一次作案、每一个案子都是绝对以伤害他人为目的的,有时候,作案纯属正当防卫。海伦这样写道。此刻,她以阿加莎的眼光评判世界。
早晨李老板醒来,看见阿加莎穿着睡衣,像新娘一样,隐约记起晚上的事。在宾馆餐厅吃早餐的时候,李老板神色疑惑眉毛紧蹙,还在为昨晚的事捉摸不定。阿加莎就调侃他:李先生肾虚啊。需要调补调补。
真对不起。这是男人的失职。昨晚酒喝多了。李老板从对方的话里得到安慰。
没关系。你自己多保重。阿加莎拿起包,离开了餐桌。
阿加莎的名声从那以后真正的在朋友圈里叫开了。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没有人看到她下药,可是都相信她会下药,她神秘兮兮高深莫测的模样就是会下药的佐证。阿加莎那只从纽约唐人街买来的路易威登牌子的手提包从不离手,就是上厕所也带着,这就更证实了下药的传闻。那只名牌提包充满了神秘感。提包的隔层兜里确实有几个不同颜色的玻璃瓶子,里面装着药粉,只有阿加莎熟悉它们的药性和浓度剂量。手提包于她就如医生的药箱。她下药的手段明快简捷天衣无缝,和魔术师一样。她的小拇指指甲留得长长的,涂着豆蔻色的指甲油,和她修长的手指相得益彰,谁也不会想到其实那是一杆天平,药量的精确度可以达到不超过三十分钟的误差。
还有一次,那是在纽约。阿加莎参加了周末曼哈顿单身俱乐部的派对,对于婚嫁阿加莎早已失去热情,不过在寂寞的周末去放松一下,绝对不是一件坏事。反正女士是免费的,那种地方绅士出没,所以到最后其实一切都可以是免费的。那种场合色狼聚集,表面上灯光烛影温情浪漫,其实充满色欲的杀机。关键是要把握住自己,不要把温馨的场面变成作案的场合。 那一次,也可以说是另一场惊险。不过,当然了,阿加莎仍旧安然脱身。
晚安! 当阿加莎从男人的公寓电梯里走出来,大楼看门人祝福她,愉快的语气似乎为她交易顺利而高兴。阿加莎也愉快地回应:晚安!脸上带着深奥的笑容。在十一楼的公寓里,男主人正赤身裸体呼呼大睡呢!她沿着哈得逊河边走,天上的星光和路边的灯火倒映在河水里,动荡不定的光点跳跃,她似乎看到有无数秘密隐藏在河面深处。看着迎面而来或者超越自己的人影,她知道这些人是无数无关紧要的案件的参与者。今晚,会有一些悬而未决的案子得到结果;同时,无数悬念又会悄然产生。
生活吸引人,使人忘掉疲惫和劳作,日复一日,是因为充满了大量秘密。有许多诱惑鼓励人们去作案。拥有秘密和拥有财富同样刺激人,不同的是财富需要炫耀才能显示出价值,而秘密只能隐藏,隐藏得越深就越成功。侦探小说只是一种游戏,阿加莎相信,克里斯蒂尽管破了那么多案,可是心里保留的秘密一定更多,她把它们带进了天堂。那个晚上,阿加莎突然感觉自己和偶像更近了,因为自己猜透了克里斯蒂的心思。
尤子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弄出一点响声。海伦从稿本上抬起头,看看手表,还应该有半小时她才会醒来。 路易斯五年前去世了。尤子依然沉浸在思念中,似乎生活里唯一的事就是唠叨丈夫。死去的丈夫原先是随军医师,后来做了化疗师。二战后尤子跟随丈夫来到美国,一直在政府部门作文书;她一贯保持着淑女风度,即使老了退休了,被有点驼了,腿也内圈的更明显了,还是如此。她像一个贪嘴的小孩,恰巧还有一点喝酒的嗜好。尤子絮絮叨叨,东拉西扯,回忆残缺不全的往事,而且基本重复。
海伦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的忍受过任何人的唠叨,现在她知道了这和体力上的负重一样,都是一种折磨。
叫她住嘴!这个念头在海伦的脑子里油然而生并且运转了许久。
尤子女士只有在午睡的时候会稍稍安静下来,可是她象婴孩那样会在梦中咂嘴;干瘪的嘴唇往外吹气。海轮觉得她吹出来的酸腐气息有穿透性,黏附在空气分子里,这比她的絮叨更难忍受。
海伦为此虚度了许多美好的时间,时常干坐在那里对着稿纸出神。
阿加莎今天应该完成她的处女作,《下药的女人》要结束了。海伦想,还需要一个精彩的结尾,既然是小说,那是不可缺少的。力求完美的原则同样适用于作案。海伦的视线又回到尤子身上,此刻她很安静,海伦微微笑了。
下药是一种创意,吃药是弱者的生存之道,生活的逻辑就是那么简单。下药者是在挑战自己的智商,从中体验乐趣。人们保护自己,或者加害别人,甚至使用暴力,不过那是本能的表现,根本不是智慧的运用。秘密是不能分享的。只有上帝才能明瞭人世的一切秘密。拥有秘密,差不多就和上帝一样伟大了。
就在昨天,尤子的唠叨啰嗦突然有了点新意。脑子清醒了,她不再陷入神思恍惚的记忆里,丈夫路易斯的形象突然在她眼前鲜明起来。她告诉海伦,在她躺着的大床的底下,有几口大箱子,里面都是丈夫的遗物。你可以打开来看看。尤子对海伦说。箱子里是书,埃德加-艾伦-坡的书。路易斯是他的书迷。
爱伦-坡!海伦当然熟悉他,可是他和阿加莎怎么能比?虽然他们相差一个时代。尤子靠近了海伦——口里的热气一下子扑到海伦脸上,她的头往后挪避开;尤子并不在意,压低了声音说:老头子对他着迷啦,还自己鼓捣那些化学药品。箱子里还有试管蒸馏器酒精炉——那些破烂东西!哦,我的上帝!愿他在天堂安息!尤子在胸前划了十字。
海伦这才意识到路易斯是个认真的人,至少比较专业。瞧,人生充满秘密。她做出同情的凝重表情,等待秘密的继续揭示。尤子干脆拉住了海伦的手,似乎怕她逃脱,把嘴凑到她的耳朵边上:老头子他——自己制造药!海伦的脸颊热烘烘的,睁大了眼睛看着尤子。是呀,是呀,路易斯他自己制造安眠药剂,有时可以一下子睡两天呢!
噢——我的上帝!尤子又划了一个十字,脸上充满了惋惜的表情。
阳光已经明显西斜。屋里的景物开始失去清晰的轮廓,笼罩在灰色里。海伦感到一些凉意。自从自己想出了让尤子女士安静下来的方法后,每次都达到预期效果。新透露的秘密吸引了海伦,她决定有空的时候打开来看一看,也许,那是一篇精彩小说的素材呢。她想象箱子一定积满了灰尘。可是对于人生秘密,灰尘也许就是一层最好的保护膜。
她鼻子里突然发痒了,于是赶紧屏住气;可是最后还是忍不住——阿嚏——打了一个喷嚏。习惯使她对着空气说:
Excuse me!
声音像蚊子振翅的声音,在充满老人气息的屋子里很快消失。这时海伦清清楚楚听到了一句回应:
God bless you!
海伦的心猛地一下撞击胸腔,她的汗毛竖起来。那个声音是尤子女士发出的。
难道------药------
等待了几秒钟。然后海伦蹑手蹑脚走到床前观看尤子女士。尤子女士仍在平稳的呼吸,海伦现在却觉得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有几分造作,皱纹里面深藏狡诈;于是轻轻推她,没想到尤子就势转了个身,背对着海伦。她拿手指绕到她鼻子底下探试呼吸,只感觉到手指上微弱、断断续续的气息。
海轮又轻轻回到沙发上,坐在那里。屋里更暗了,酒杯依然反射出光亮,一丝红色的酒痕留在酒杯里,犹如孤独的灵魂遗留在那里。昨天,海伦第一次看到尤子天真的笑容——透露出秘密,使尤子紧绷的脸上皱纹舒展了,她如释重负。
能够分享秘密,是生活的回报。海伦决定再试一下。她故意打个喷嚏,说声:抱歉。然后她在阴影里等待。可是这一次,声音像一滴水投入大海悄无声息。屋子里一片寂静。
海伦有点失望。甚至有点心虚。
阿加莎碰到了难题——下药的女人,不知道该如何结局。
海伦!海伦!床那头突然传来尤子的喊叫声,屋里的空气立刻都向着她的方向凝聚;她枯木般的脑袋越过床架子,看着海伦,惊慌的表情使她脸部皱纹向四面扩散。
我的上帝!刚才——路易斯回来了!
天色一下子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