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 灭
(2008-01-22 16:46:44)
下一个
毁 灭
“这是九十年代初演奏会的录音。第一次在纽约开个演。你听听就会明白那些东西的妙用。”比特‧金边说边将音带塞进音响。
音响很高级,没有那种浮夸炫目的金属光亮。它很安静稳重,和屋里潦乱拥挤的摆设形成鲜明的对比。我们都坐着,音响伏在墙脚象一具沉默的野兽,给我们极有信心的启示:很快就会有奇妙的声音传出来。
我们的期待是有道理的。比特‧金本身就象征艺术,他曾经红过一阵,在纽约前卫艺术家里颇有名气。他往那里一站颓废浪漫的气息就感染了你,你会莫名其妙跟着他的感觉走。音箱深处开始有细微的“沙沙”声,磁带在转动,我们都有点激奋:比特‧金握着颠覆当代艺术的武器,我们将要听到的就是他的宣言--系列毁灭作品。
……寂静中有一下脆裂的声音,它象宇宙间初发的闪电惊雷越过千万里时空传递过来,虽然极轻但震撼人的神经;然后,一下,两下:节奏逐渐加快,惊雷疾走飞奔来到眼前。脆裂声愈益强悍震耳欲聋,四处开花,撞击人们的听觉……有巨大的东西被打破,空洞沉闷的声音从尖锐的破裂声中脱颖而出,轰然巨响如大厦倾覆断垣颓倒……一切又归于静寂;悉悉嗦嗦,废墟上翻动的声音,拣索世纪末的荒凉……结尾仍是几声悠远清脆的断裂声……
比特‧金倚着书桌双手叉在胸前,眼神呆滞无光沉浸在幻境中。
我们又回到现实的世界。
比特‧金的音乐里没有传统的乐器。所有的只是玻璃、陶器、金属和各种材料,它们从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方式被破坏、再配以先期录制的背景音乐,组合成纯碎的音响,如裂帛、击锺、坠珠、碎玉,效果强烈;在听这音乐的同时你的脑海里会浮现出电影中打斗的场面,物件被毁坏、爆炸冲击所形成的力的声响使你感觉身临其境。
刚才听到的是一次与众不同的音乐,完全不同于已往的经验,它把我们引向全新的体验。在刚过去的瞬间,我好像有无比的快感涌动,人性中破坏的本能似乎要冲破我的躯壳宣泄出来!
创造这音乐的人,就站在我面前,如梦如幻,
人们难以想象,比特‧金是个世界级的杀手。
海伦建议我把我们所知道的比特‧金写下来,这是我们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否则,海伦说,纽约人真是太势利了,难道比特‧金就象一滴水、一粒灰尘吗?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滴水一粒尘,关键在于是否被人注意和珍视。纽约是金钱和声誉堆砌起来的,全世界一个样。
海伦是个现代派画家的遗孀,她热情奔走,为艺术家们联系基金会,寻找经纪人,出版广告宣传品,落实演出和展览场地。我在某个基金会工作,就是通过海伦结识了纽约的一些艺术家,其中包括比特‧金。
拗不过海伦的执着,也为了自己曾灵魂出窍,我答应,尽我所能,让比特‧金重生一次。
出事之前没有丝毫迹象。比特‧金正在积极筹备个人演奏会:海伦为他联系了布鲁克林现代艺术馆演出厅,馆方同意免费;经过我的极力推荐,我工作的基金会为这次演出提供一笔费用,虽然数额不大但于比特‧金却如久旱甘霖。因为珍惜他的才华,并为他的理念所吸引,我们都愿意为他做点事。事情正在稳步向前推进。但是几分锺前海伦打电话来,告诉我比特‧金出事了。
我是偶然和比特‧金相识的,我相信这是缘份。初次见面我就有种预感。现在结果从冥冥中显现出来了。我的预感是正确的。
“你也有这种预感?”海伦握着方向盘,眼睛警惕地注视着前方,露出惊奇的神色。车子正驶过布鲁克林街区,深夜街上还有黑人在游荡。
“ 这是明摆着的事,所以大家才帮他。比特‧金有个大难题在前面,他走的是条死胡同……”
“ 你真是个好人。上帝会保佑你。”
“ 呵呵……”我明白自救之道,无所谓地笑笑。
我和海伦彼此有点心照不宣,似乎早就知道事情会走到这一步。现在结果出现了,在惋惜遗憾之间,我们却没有悲伤的感觉。
也许刚才我的话过于含蓄,一向以善心和热情行事的海伦正琢磨我的意思,接下来的路程,车厢里都是沉默。
车子在一座庞大的建筑物前停下,这是一座废弃的仓库。比特‧金和几位前卫艺术家合租其中的一层。他们各自为阵,有自己的工作坊和生活区。此刻仓库里灯光耀眼人影晃动,增加了紧张惊惶的气氛。
比特‧金的工作坊凌乱不堪,地上落满玻璃和金属的碎屑;许多玻璃片悬挂在梁上。看得出比特‧金是在做最后的演练,他在努力。可是现在他却躺在地上,身上割痕累累;一块狭长尖利的玻璃插在他的胸间,血已经干结;他双眼微合,眼神黯淡散乱。生命在这样的地方,在比特‧金的身上,就是这样无所谓,拍拍屁股,说声拜拜,走了。
周围拥着很多人。我认出是琼、尼玛、老阴和老魏他们。这些人一个个象刚结束冬眠从地洞里出来,脸色苍白神情张惶。这些艺术家搞起艺术来都张狂得很,目空一切,碰到这种事就手足失措了。比特‧金的女友坐在角落里,海伦和我向她走去……
“ 这是乔先生,比特‧金。”海伦为我们介绍。比特‧金坐在屋里冥冥神思,眼角捎了我们一下,点点头表示欢迎。他的眼神松散暧昧,眼珠转动很慢,眼光却柔弱温顺。他蓄着唇髯和鬓须连在一起,前额微秃飘散着灵气,艺术家鲜明的气质在他身上自然流露。我环顾室内,家徒四壁,没有一件象样的家具。唯一醒目的是一套高级音响,琳琅满目的音带和CD,显示出他的职业和身份。一张简陋的床上衣服被子揉在一起,我看清了是个女人睡在那里。
“哦,莉莉,我女朋友。刚墯胎,这是第三次。”比特‧金告诉我。我大吃一惊:平生第一次听到用这样的语气说这样的事。果然与众不同!
现在我看清了莉莉的面容。疲倦、悲伤、绝望、病态,但还是不能消殒她的天生丽质。她是个清纯秀丽的姑娘,在如此狼狈的环境里,给人的映像她就象一棵小草,风吹雨打,东倒西歪,还是坚韧地活着。她爱比特‧金,这是明摆着的事;可是,比特‧金爱她吗,曾经?
海伦有天告诉我,比特‧金最近又有个新女友。我想起来,在比特‧金的床上。
“ 打过几次胎的那个?”
“ 就是。一点不奇怪,这些艺术家从来不缺女人。”
“ 他们真的爱吗?”
海伦瞟了我一眼。
“ 不爱还墯几次胎?女孩子崇拜比特‧金呢!”海伦酸酸地说,她也曾有过艺术家丈夫。
“ 比特‧金呢,他爱莉莉吗?爱是件追求结果的事;可是……”
“ 不会有好结果的,莉莉会失望的,甚至绝望。比特‧金是个杀手。”海伦下结论道。
杀手这词有如重物撞击我的心。我眼前浮现出比特‧金迷胧温柔的眼神。海伦的话,勾划了我潜意识里的臆念,我们看法相同。宿命的感觉萦绕我心头。
艺术是件创造的工作,天经地义没有人怀疑。可是在纽约,规律常识可以扭转甚至颠覆。在纽约的布鲁克林、哈林区,聚集着一批来自世界各地的现代派艺术家,他们抗拒现代都市的奢华安逸和现存的规则,用自己的才气和理念与宇宙搏斗。比特‧金来了,纽约正是他理想的战场。他毕业于国内的音乐学院,思想前卫自然行为怪诞。刚到了自由主义泛滥的纽约,比特‧金的艺术似乎找到了理想的实验地,纽约着实让他欢蹦了一阵。没有人批判他的思想指责他的理念嘲笑他的行为。他得到了自由愈益意气风发,比特‧金更加大声宣扬他的理念:创造的时代已经过去,理想在毁灭,人类在毁灭,艺术代表毁灭才是新世纪的开元。
创造不易,需要代价;毁灭同样需要代价,不是闹着玩的。焚烧一切破坏一切轰炸一切,毁灭之后不是还有废墟吗?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新境地?
毁灭是件冷血的残酷的事,做它的时候却需要热情。
“ 事情怎么会这样,可以告诉我们吗?”我问莉莉。莉莉的眼帘在抖动,泪水很快就要涌出来;她咬住嘴唇。我的眼光越过她,看着空阔的背景。青光亮如白昼,比特‧金卧在废墟上,苍白柔软如蛆;幢幢黑影游移飘动,残渣废屑在他们脚下悉悉索索颤抖;废墟没有尽头越过砖墙和窗户。一片死静。
“ 昨天我告诉他,我要离开这里。我,实在……”莉莉垂下头,泣不成声。
“ 哦,比特‧金受不了了,”我对海伦说,“他绝望了。”
“ 这一天迟早会来,他总是这样说,”莉莉告诉我们,“我知道他会受不了,可是我……我……”莉莉终于放声悲哭。我和海伦对视了一下:我们完全理解她,痛苦应该结束了。莉莉只有在这样的结局中才能摆脱出来,她爱上的是个没有爱,甚至没有感情的人。
“ 你们知道吧,比特‧金他吸毒,”我点点头。关于比特‧金吸食大麻和其他药品我们早有所闻,这在艺术家是司空见惯的事,人们用宽容的眼光看待此事。我甚至知道比特‧金曾用基金会的钱去买嗑药。艺术家和常人不一样,人们只关注他的作品而漠视他的生活方式,或许怂恿正害了他们。
“ 最近他天天吸毒,他对自己没信心;对演奏会也感到力不从心。可是他要,每天晚上要我,我觉得他是发疯了。我受不了,我害怕;我知道这时候离开他……可是,海伦,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活不下去了……”莉莉抓住海伦的手,头伏在上面,双肩剧烈地抖动。海伦眼里泪花闪烁。我也双眼迷糊;我看见比特‧金从废墟中站起来,在她们身后与我对视:他呆滞无神而温柔的眼光依旧,身背有一对蓝色的羽翅,如一个天使;胸前致命的玻璃闪闪发亮;他朝我歉然一笑,颓废浪漫气息焕发,在空中弥漫。剎那间我一切都原谅了他。比特‧金活生生在我眼前显现,然后又后退,慢慢躺下恢复原来的姿势。
比特‧金遇到了麻烦,巨大的症结缠扰着他。他面对着整个世界。纽约人不相信毁灭,享乐还来不及呢!全世界一个样!热闹只是短暂的,冷场却来得很长久。比特.金的音乐合伙人染上了爱滋不能再继续事业,他的经纪人虽有热情却无力再坚持下去,撒手不管了。岁月无情路越走越艰难,比特‧金孤军奋战。毁灭的理念深入他的身心,他已经把自己的灵魂献给了它;接着他扼杀了自己的热情;最后连感情也扼杀光光。他成了一架毁灭的机器,彻底的如海伦所说的杀手。在毁灭的路上比特‧金越走越远越钻越深,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在趋于毁灭的路的尽头,有一个巨大的黑洞等在那里,每一个愿意思考的人都感到它的存在;恐怕比特‧金也早已知晓:这是个实践的问题--废墟,毁灭之后的时空,之于毁灭雷同于创造!这是个无可回避的矛盾。比特‧金为此殚精竭虑,他冥思苦索最后得出结论:只有整个儿献出自己,才是最彻底的毁灭。他痛苦万分,宿命的思想如小草一般在他心里萌芽蔓长。熟悉了解比特‧金的朋友们都知道他,他活着只是为了毁灭,他在寻找、等待最后一次足以显示毁灭的魅力的机会。
这个阶段我认识了他;一个新的崇拜者,莉莉,也出现在他身旁,爱上了他。
海伦曾一语中的:比特‧金是个杀手!此刻我们都感到绝望:莉莉已经痛不欲
生;我们的期望和努力都被比特‧金带走。唯一留下的是他的音乐:毁灭的声音,它的确是不同反响刻骨铭心。
我是在派对上认识比特‧金的,地点就在这座仓库。那天纽约的亚裔现代派艺术
家云集于此。海伦有意向我推介比特‧金,认为这是个好机会,就约我前往。我见到了几位相熟的艺术家,认识了琼、老阴和老魏等人。这些艺术家个性鲜明,衣着打扮各有特色。每个人都代表一个流派,派对使他们有交流的机会;他们侃侃而谈,挫折和拮据并没有削弱他们的自信。颠覆传统开创流派令他们颇有使命感。我们参观艺术家们的工作室。所有的工作室都堆著作画的材料和工具:锤子、铲子、斧头、钢锯、铁索、水泥黄沙以及各类道具,却没有画笔,像个建筑工地。
琼的工作室墙上挂着各种符号,在灯光打照下,符号好像有了生命,显示着史前
或世纪末的语言,告戒人生的奥秘。老阴的创造围绕女性的主题,阴毛和胸罩以及带血的棉纸是他经常使用的材料。他的工作室墙上挂着巨幅裸女的相片;他人也长得干瘦阴沉,是个对阴私和私阴有心得的艺术家。
我们来到比特‧金的工作室。这儿更奇特:梁上悬挂着大小厚薄不一的玻璃,地
上堆着各种质地的瓶瓶罐罐,几口大缸,金属物件。没有作品,没有乐器。据说用不同的方式从不同的角度破坏这些东西,会谱成一组代表新理念的音乐,它的意思是毁灭。
海伦带我们走进比特‧金的住室,然后为我们相互介绍。
“你们是不是怀疑我,开玻璃店或者是,收废品?”艺术家都是敏感的,而且料
事如神。
“ 不,不,我只是……”我很尴尬,脑子飞快旋转在寻找措辞。
“ 每个人都这么认为,那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比特‧金说,打断了我的迟疑;他站起身,扭开音响。
“ 这是九十年代初演奏会的录音。第一次在纽约开个演。你听听就会明白那些东西的妙用。”比特‧金边说边将带子塞进音响。
于是我们听到了真正的毁灭的音乐。那一晚,莉莉躺在屋角的床上。她刚刚墯了第三次胎。
比特‧金或许知道我的来意,他递给我一份剪报,是流行的《村声》报的音乐专评,标题《毁灭或者创造》,评的是比特‧金的艺术。看来比特‧金不仅仅是一滴水一粒灰尘,至少在某一段时间内。
我浏览一遍,表示赞同。比特‧金却不以为然。
“ 全是放屁!我的艺术根本就是毁灭!创造是以前的事,从崖画、号角鼙鼓到文艺复兴;毕加索得彪西,统统是创造!爵士乐、嘻皮士、重金属,他们歇斯底里也只是破坏而已。我的音乐是彻底的毁灭。”他很亢奋,说起话急凑连贯,我只有听的份。他歇口气,又说,
“ 文明之后接着灾难。你看,历史上多少个文明遭到毁灭的下场!最后的毁灭始于二十世纪末,下个世纪,二十一世纪,将会成为主流。难道你不感觉现在人类、社会,都在走向毁灭?”他突然话锋一转,问到。
“ 我不这样认为,还是创造大于毁灭吧!登上月球啦,发现新物质啦……”比特‧金打断我的话,
“ 那不过是少数聪明人所为。没有任何力量能改变毁灭的方向。其实人类走到哪里就把毁灭带到哪里,毁灭象瘟疫。月球、太空将来也不会太平。你没有被毁灭的感觉?”他又是话锋一转,向我发问。
“ 说不清。挫折感倒是常有。”我说。
“ 我告诉你吧。其实每个人都在不断被毁灭。以我来说,我的父母在我小时候就毁了家庭;然后我的初恋对象毁了我的爱情;再后政治社会毁了我的理想;最后女人毁了我的情操。事情就是这样简单明了,一连串的毁灭!每天都有人死于战乱车祸、谋杀病毒,只是人们熟视无睹。”比特‧金的话貌似公允,却明显偏激。人总得活下去啊,人的力量不就在于能透过所有的灾难,汲取活下去的信念和活着的快乐吗。
“ 我看到的都是毁灭。乔,说真的,生命其实无所谓,它是一条虫,一个蛆,一拈就死,它总是被疾病和衰老所毁灭。,生命其实最脆弱,每个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践踏它。我希望再办一场规模大一点的演奏会,地点最好在科罗拉多的大崖石下。我要证明艺术不再是创造!用毁灭的声音震醒虚假的繁荣。然后……”比特‧金停顿下来,若有所思。
“ 然后呢?”我问,小心翼翼。
“ 然后就是我,我必须毁灭自己。我想了很久,没有其他的方法。这是唯一的,”他看着我,眼光温柔,“最彻底的毁灭。”血色爬上比特‧金的脸,苍白虚浮的脸总算有了一丝红晕,无神的眼睛也明亮起来。
“我没有选择,每个人都带着使命来到世界上的------不是吗?”他喃喃自语,看着我。看他的眼神我知道他是在问他自己,而且心中早有答案。
“ 你看过原子弹爆炸的画面吧,这是巨大的毁灭,可是它的蘑菇云那么壮观,简直是惊心动魄!还有细菌,那些要命的细菌,在显微镜下看真是一幅幅漂亮的图画。宏观围观都是这样,神早就把一切安排得好好的,人在中间算个什么屁!可是,纽约,全世界,包括你,你们,没有人相信毁灭这回事,没有人懂得毁灭的美,人们只追求表面的东西。”比特‧金突然忿忿地说,然后又沉入冥思中,不再理睬我。
在回家的路上,我沉默。
海伦建议喝杯午夜咖啡,这是个好主意。我们驶入曼哈顿中城。这儿夜市帷幕刚刚揭开,车水马龙灯火灿烂。我们找了一家小小的墨西哥人开的酒吧。我们只要了咖啡,酒保很失望。
“ 感觉如何?”海伦问我。
“ 有点压抑。这些艺术家都愤世嫉俗,还有自命不凡。不过比特‧金的艺术,真的使我有想发泄的感觉;只是,他的女朋友,我真替她可怜,他并不爱她……”
“ 他就是这样!我叫他杀手。可是你知道吗,他买过血,为了莉莉!他买生日礼物给莉莉,没钱就去买血,他这种人的血怎会合格?没办法就找我借钱。你猜怎么着?几百元的手饰买来再敲坏它,说是给莉莉的最好的礼物!啊哈,真是发疯,让人受不了!”海伦说得太激动,咖啡洒出杯外。
“ 他们活得很苦。”我有点悲天悯人。
“ 可不是。比特‧金每天牛奶面包度日,有时连牛奶都没有,只喝白开水。他想再办一场个演那里来钱?饭都吃不上。”海伦说。
我们坐在这里喝着咖啡,真是奢侈的享受。
“ 也许我能想点办法。”我告诉海伦。
我和海伦现在谈论的事都和毁灭有关。可是环顾四周,每个人都在享用美食,老板和酒保们仍在耐心地等待客人上门。生的欲念如此生动,在这小小的二十四小时开张的店子里燃烧。
“ 真要谢谢你!这不是一笔小费用。他要用电脑、机械操作,要计算时间和节奏,要搬运,要收集资料,该做的事多着吶!我看他还得雇人,他手无缚鸡之力,搞这种艺术还非得身强力壮呢!”海伦对比特‧金的艺术这么上心,真是个善良的女人。
但是想起比特‧金的艺术,我们又都有点气馁。不过大家伙还是决定为他做些事。世上之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需要勇气的。人类有走捷径的天性,所以天才怪杰往往夭折。现在比特‧金陷在自己的理想里面,莉莉跟着陷进去,比特‧金是当代的堂吉珂德,已经无药可救。我们助他,众人帮他,从宿命的意义上讲,有点送他一程的味道。
夜很深了,马上要天亮,还有客人在进来,我们结帐起身离去。看见我多付了几倍的小费,酒保疲惫的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我突然省悟到:毁灭这结果,其实并不是一件秘密呀,每个人都明白,所以人们不都在拚命地生活,尽情地享受吗?我回过头,向酒保还以微笑。
“ 同比特‧金相比,我们统统不过是些凡夫俗子而已。”我对海伦说,这是我最后的结论。
“ 呜哇,呜哇”的鸣笛在楼下鬼叫,楼梯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警察和救护人员到了。他们是终结者,任何事情在他们手里都是了断,警察代表毁灭,救护人员接收毁灭。可是他们统统来晚了,比特‧金无需他人插手,走了最后一步,完成了他人生最伟大的作品。
“ 莉莉,别伤心了。一切都过去了。你有什么打算,我们会帮助你。”海伦用面纸擦干莉莉的泪水,又抹抹自己的眼睛。
“ 我………”莉莉的眼泪又涌上来,“我,又有了………”莉莉说。
海伦和我一时无语。我们的承诺在这个事实面前一下子变得苍白无力。
“ 你,还爱比特‧金吗?”我问莉莉。
莉莉灰白的脸上,慢慢淌下两行清泪,她双眼紧闭眼帘抖动,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
这真是个愚蠢的问题。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
“ 你就做一次最后的毁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