肇家浜原来是一条小河浜,直贯东西,河里走的都是四周郊县的小舢板,舵点农产品到打浦桥集市买卖。沿河两岸驿站小店连绵,酒旗茶幡招展,吸引客人歇脚,当然也有不挂旗号做生意的,只有熟人引路方进得了门。
在靠近打浦桥汇流集合地方,附近一条不起眼小街,拢共十几家店门长短模样,是当时各式人等登门的好去处。十几家店面都是陈年灰色木门,推开门,灯光幽暗,珠香浮影。门口暗处有两个打手模样的壮汉把门,经过他们的默许,客人才能进到二门。
这是一条烟馆巷,清末民初在上海滩上有点名气,但其实它没有名,就叫烟馆巷。正如鲁迅名言:走的人多了,就成了一条路。这个巷子,也是因为去的人多了,就成了名。
鸦片提神,所以在江湖上奔走的人都需要呼两口,能呼上几口鸦片,当时也是一种时髦,尽管当局一再禁烟(鸦片),但是还是有神通广大的人在经营,屡禁不绝。
鑫盛洋行买办裘鑫良的公子裘斯利刚从南洋留学回来,在洋行做跑街,在下面轧轧世面,为今后接班打基础。裘府的管家申末叟是老跟班了,在裘府听差几十年忠心耿耿,他也有一个公子,只是级别要低一档,从小陪裘斯利一道白相的。
小申没有正常职业,在交易所做掮客,嚇七搭八样样啥都轧一脚。世面蛮领,人头也熟,三教九流都有朋友。他接了老父的班,现在也是跟班了,为裘公子拎包。
今天申小班就是领裘公子到烟馆巷来领世面,照他的说法,现在交关生意,尤其是大生意,都是在烟榻上成交的。说得裘公子心动,跟来看一看。
走进两三家烟馆,都是烟雾缭绕,人影幢幢,裘公子如到了幽冥世界。
走,这几家都不好,我带阿哥到最好一家去。于是申小班领着裘公子出来,熟门熟路走在前面,边走边解说。
烟土分本土和洋土两种,这几家烟馆都是本土馆,米道(味道)一闻就晓得,专门宰冲头(意指外行)的。格么洋土么,也分几种,最呔板(最差)的是马尔瓦货色,红头阿三的,好货是奥姆拉弗牌子,是缅甸锡兰迭只角(那地方)来的。最宰(棒、好)的是雪山云雾,西藏货,西莫拉雅山,是精品。阿哥,侬咪一口就晓得米道了。我讲也是白讲。
申小班头头是道,跨步走进另一家烟馆。裘公子亦步亦趋。
走进二门,
两位老爷,万福,生意好。今朝要哪能白相?
烟馆也象剧院,有包厢大众席位分别。以裘公子身份自然是包厢,包厢还分双包三包四人包,最多是八人大包,面对面两只四人烟榻,可以开内阁会议。申小班叫了三人包,裘公子褪去长袍,照吩咐爬到烟榻上,申小班还懂得规矩,只是坐在一边,并不上榻。另一只空位陪烟小姐用的,是躺在一旁为客人烧烟包,端茶,清烟具等等,自然还包括闲话聊天,话题广泛随客人兴致。
等了一歇,小姐端来茶盏,是上等乌龙,吸鸦片一定要喝乌龙茶,这是龙配龙凤配凤,各行有各行的讲究。乌龙茶性峻寒,去烟垢荡腑脏,吸一筒烟再咪俩口乌龙,脚底下生风,头上面清爽,当中横里兴奋。
随后两盏烟具端上来,是象牙玉雕做成,精美无比。几块锡纸包的烟土。小姐自称:芙蓉妹妹。今朝有幸服侍两位老爷么,是艾(我)福气,谢谢老爷照顾生意。芙蓉长得嫣红脸盘白玉手臂,秀手细颈,三寸金莲开路忸怩摇摆,实在是开现代模特儿台步之先蹈。她点上烟灯,随后打开锡包,裘公子投眼看:黑嚓嚓象一大滩老虫(鼠)屎。芙蓉妹妹拿一根银针挑了一块,在灯上烧烤,黑土慢慢融化,妹妹不停转动象烧玻璃器皿,等烧成圆形火候成熟了,她叫一声:
老爷,请用。将烟球放到烟枪头上,举起烟枪递给公子。裘公子第一次吸烟,翡翠烟嘴含在嘴里不知用力,申小班在一旁教导:吸,往里厢吸气,用力气。
裘公子闭牢眼睛双颊用力往肺里厢倒吸气------吱------一口气足足有60秒,烟球从黑变灰,渐渐变白------变成一堆灰,裘公子双眼也翻白,只听申小班一声:好了!
裘公子终于缓过气来,开始吐气,一股白烟象一条龙,缓缓从口中飞腾出来,裘公子觉得自己的灵魂跟着白烟一起飞了,腾云驾雾般轻松。
那亨,阿好?老爷迭口气长得来——有气魄格呀,是做大生意格,气里厢看得出来。阿要再来一枪?
裘公子拿乌龙润了口,再来一枪。
这时他听到天花板上淅沥嗦络有响动,抬头一看,嚇一跳,他对申小班说:
侬看!侬看!
申小班和芙蓉妹妹看了,都笑起来。
格位老爷是初次来烟馆。老爷乃不晓得格,烟气香么,老虫(老鼠)也喜欢闻,辰光长了老虫也上瘾得勒。烟馆里厢老虫不吃么事格,每天闻闻烟香比人要惬意,也是瘾君子得勒!
芙蓉妹妹从容解释,裘公子再抬头看,屋樑上十几只肥硕灰鼠,痴头呆脑咪叽眼睛鼻翼嗡嗡抽动在过念头(过瘾)。
阿哥,前面几家烟馆我一看房樑上老虫就晓得不灵光,老虫鼻头最灵了,闻得出烟土好坏格。
申小班在一旁补充。
吸足几筒烟,喝了两浦乌龙,裘公子真的觉得浑身关节打通,血脉流畅,以前只听到鸦片有毒,今朝试用效果如此这般,出乎意料,真是:不吸不知道,一吸放不掉。留学归来,今朝是开新课,重新学习,裘公子自此吸上鸦片,这是后话。
裘公子留下两块大洋作替泊,感谢芙蓉妹妹。然后随申小班出来烟馆。
天时将晚,余晖慈祥。肇嘉浜上沿岸几只小船灯笼耀眼声光喧哗,很是闹猛。申小班说:
阿哥,今朝既然出来白相了,索性打电话给屋里厢,就不回家吃饭了。我带阿哥吃花酒去!
他领裘公子向那灯火耀明的趸船走去。度过搭板走到船首,上来一个中年女人,胭脂喧红黛眉高挑,一副烟熏嗓子苏北口音:
贵客,贵客。老板请进!然后扭头对里面喝一声:
来客纽!安桌子椅子筷子!大英子、秀桃子出来陪两哥(个)老板!捞(老)头子涅,生火喽!
裘公子不晓得啥个是花酒、哪能吃法,跟着申小班进了船舱,摇摇晃晃。沿窗几个姑娘退下去,留下两个一边一个,紧挨着两人坐下。
吾是英子。
吾是秀桃。
欢迎老板光临,欢喜什尼(什么)啊?不得客气,这块要什尼有什尼。
英子年纪稍微大一点,梳根齐腰大辫子,头上插朵茉莉花,香气浓郁。秀桃满脸绯红,是天然肤色,年纪尚小不用涂抹脂粉。
一会儿几盘菜肴端上来,都是新鲜河鲜菜蔬,还有红烧狮子头,白切猪头肉。因是船家炉灶用柴爿烧出来,一股镬灶气,别有风味。申小班要了一瓶特酿,裘公子喝了半杯,头开始大了眼也花了,眼前姑娘变成四个,英子秀桃不断劝酒,自有其道理。
酒过半巡,两个姑娘开始上下其手,裘公子只觉得下面有东西在自己大腿根摸索,自己的阳物逐渐粗壮,他低头看是啥事体,只看见一只粉嫩雪白的手,正往自己的裤裆里掏;他眼光循着手看上来,头一点点抬起来——咦,迭只手长在英子臂膊上,他惊呆了,睁大眼看英子,英子朝他一笑,身子靠上来,下面手劲更大了------
半夜里,裘公子和申小班叫了黄包车回家。
裘公子今朝开眼界了。五毒里面他一下子会了两毒。
在上海滩上混,要学的东西真末姥姥(很多很多)。
二
钱秀才自然姓钱唠,可是不是秀才出身,他出生的时候宣统皇帝还没退位。他家门地倒是书香的,阿爷是光绪帝时的秀才,阿爹读的私塾,满腹经纶。废科举断了他仕途,于是与人合股开了米店,后来又开钱庄,到钱秀才手里,已是大户了。他自己沪江大学毕业,在英国人的银行做襄理。
他有一双儿女,家子婆标准姨太太,屋里厢雇了娘姨打理家务,很美满的家和人生。
小女钱美丽,标致倒并不一定美丽,15岁的大姑娘,随便怎样看,都是一枝花。每天由屋里厢车夫根宝拉了黄包车送她去学校,下午再拉她回来。
钱襄理忙于公事,家里事一向不管,家子婆喜欢搭小姊妹荡马路逛商店,还欢喜搓麻将,去百乐门跳舞。
美丽长到这个年纪,春心开始活跃,也来了初潮。德国文豪歌德有言:少年男女,谁个不善怀春?怀春期间的男女就像一头小鹿横冲直撞,表面上斯斯文文羞羞答答,心里面是江河翻腾。一旦心防决堤,不管三七廿一天皇老子,做出惊世骇俗举动,气煞爷娘,笑煞看白戏的市井小民。
车夫根宝没有文化,但有江湖经验,还有男人的一点贪心和邪念。每当拉小姐上学路上,不时回头搭讪,其实是看小姐旗袍下的大腿,小姐虽是有铜钿人家出身,但疏于教养,故有小姐脾气而无闺秀做派,坐在车上面二郎腿高翘,不时露出一角底裤。
实在是要命的诱惑啊。
忍字心上插把刀,在色面前,千把刀算什么,万把刀又哪能?
根宝时时用语言挑引,再加上细心周到奉承服务,赢得小姐好感。接下来开始动手脚,譬如搀小姐下车时故意用手靠近小姐胸部,暗暗用力。少女迭格部位么,这时候最敏感,外界挤压如同性欲催生,记记落在心头,因此小姐到后来变得非根宝不搀不下车了,搀一次惬意一次,上了瘾;根宝轧准苗头手里厢力道也越来越大,方向也越来越向中心靠拢。根宝又经常赤膊,秀一身肌肉疙瘩,增加视觉诱惑。在引诱女人这件事上,不分贵贱,男人都是无师自通的。
结果么,终归要出事体来。
美丽小姐有喜了。
做娘的这个时候哭煞,每天在屋里骂山门(骂人),绢帕哭湿无数条。爷娘晓得时,小姐身孕已经三个多月了。
有铜钿人家,面子最重要。钱秀才把车夫根宝叫来,问他来龙去脉。
根宝老老实实回答:
一塌刮子(总共)弄过三趟。
好了,侬另寻东家吧,这是一个月工钿。
根宝踞(跪)下来讨饶,钱秀才心里升起一股鄙夷和愤怒:
侬也配?小贼出外快,怪只怪家教不严!唉!
滚吧!我不想再看到侬!钱秀才对根宝说。
跳出故事讲句题外话。
假设美丽小姐怀了某个小开、老板的种,钱秀才夫妇及社会廊厢反应和想法就会不一样。照马克思理论么,这就是阶级意识。无产阶级搞了资产阶级的小姐,实在是件好事情,搞得好!根宝无意中做了先锋队的表率。
可惜那时这个理论还未普及,根宝被辞退,也寻不到好东家,只好不拉黄包车,去码头扛大包。
美丽小姐被送到扬州乡下,几个月后生产,养下儿子——是无产阶级的种。
时来运转,马列理论普及大地了。
文革时候,钱秀才已经退休,还是被戴上资本家、帝国主义走狗的帽子,接受监督劳动;儿子是一般职员,因出身不好一直小心做人,唯唯诺诺。钱秀才的孙囡,钱茵茵,漂亮可爱,正是豆蔻年华,给钱秀才一家带来安慰和快乐。然而激扬岁月,人人激动,茵茵要摆脱家庭阴影,更是积极革命,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小分队,昼出夜归,有时不归,象放野的鸽子。
终于有一天,象她当年的孃孃,茵茵怀上了革命的种子,无产阶级的苗子。那年她18岁。
茵茵回家时,身后跟着一个男人,一身军装,胡子拉楂,四十来岁模样,流氓腔调革命姿态。活脱似象当年车夫根宝。
阿爷钱秀才一句话没说,没有鄙夷和愤怒。
完了,完了,不是家教不好,是大势所趋。前世作孽啊!他在心里哀号。
第二天,钱秀才拿根麻绳,在自家储藏室里上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