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 羊
陈生一早起来在院子里忙碌。太阳刚刚露脸,晕染在树梢屋顶上,透出紫色的晨霭。街区还很安静,只有鸟儿在闹。
周日是睡懒觉的好日子,陈生却忙得开始出汗了。自家的庭园疏于修理,和邻居家的园景
一比,惨不忍睹。陈生每天经过院子,都心事重重。现在他逐一修剪花草,不时停手休息,欣赏逐渐露出姿态的庭园,悠闲自得。
街角出现一个人影,映入陈生的视觉。起先只是一个灰影,在晨蔼中蹒跚而行。他朝着陈生家宅的方向走来。他的步履虽然缓慢却很坚定,好似拖着重负。
陈生认出来者是谁。他站起身,走进屋子里。
捷妮在厨房里准备早餐。
“ 他来了。”陈生对太太说。
捷妮明白,放下手中的活,赶紧开门去迎接。陈生在太太身后看见来人已经拐进院
,正小心翼翼地步上台阶。
“早上好!Father。”捷妮在门前迎候,摊开双臂。
来者是奥尔玛神父。他踏上最后一层石阶,有点气喘吁吁。他的脸色红润,身材肥壮。由
于手里捧着圣经和讲经的材料,他只能象征性地用长着银发的头颅在捷妮的双颊处来回点了一下。他尾随着捷妮进屋,看见了陈生,友善地和他打招呼。陈生敷衍了一句,又回到院子继续自己的作业。
陈生回到院子里,却懒得再动,坐在冰凉的石凳上看清晨的街景,听鸟儿的喧闹。
屋子里,神父和捷妮在交谈。他们就坐在餐桌旁,神父翻着纸张,解释随后的周日弥撒中
的各项事宜。捷妮仔细听着。神父沉重的喘息吹得纸片微微发颤,银发闪着丝丝金属的光泽。
“Father, 请喝咖啡,今早我刚煮的。”
神父停了讲话,圆厚的鼻球嗅动了几下,咖啡的香气弥漫厨房。他端起杯子,一口气喝干
了咖啡。
神父发出愉快的叹息。
“我的孩子,你干什么事都这么完美。”
“谢谢Father。”
“我要感谢你,和众兄弟姊妹呢。唉,我老了。”
神父交代完了工作,站起身。
“随后见。主保佑你。”神父在胸前划了十字,慢腾腾向门口走去。
院子里已经铺满阳光。园景焕然一新,陈生独自坐着在欣赏。神父又露出和蔼
的微笑,陈生向他扬扬手,表示告别。
神父走远了,银发在阳光下一闪一闪,走过街角,一拐,不见了。
陈生舒口气。
他转身进屋去。
捷妮做好了早餐。陈生闻到了满屋的咖啡香和起士奶味,儿子女儿在吃牛奶麦
片,小嘴里发出“咯碴咯碴”的声音。他们穿戴整洁,具有良好家庭教养的特征。
“呵尼,不舒服吗?”
看见陈生神色凝重,捷妮问到。
“没什么。我只是不高兴一大早见到神父。”
“呵尼!他是个好人!”捷妮略感惊讶。
“这我知道。也许,是神父……太好吧……”
陈生把握不住自己内心的感受,说话迟疑。
然后他们默默地吃早餐。
“ 你去吗?”捷妮问陈生,去教堂前她总是要问一句。
“ 我还有许多事呢!”陈生象往常那样答道。
陈生端着咖啡,目送她们母子三人出门。街上已有三三两两的人,差不多都朝着教堂的方
向走,还互相打招呼。走到临近教堂的街头时,已经汇成一股小小的人流。教堂的尖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捷妮带着孩子走了,屋子安静下来。在咖啡的香味里,陈生嗅出捷妮的气息,它无处不在。
陈生的心怦然而动,走出门,也向教堂走去。
陈生一家是这个社区的新邻居,刚搬来不久,和周围许多邻居还没照过面。这个社区是远
近闻名的所谓高尚区,地处长岛中段北边靠海的地方,住在那儿的都是有头脸的人家,代表身份和成就;在经济成长的年头,成为有心买房的人最热门的选择点之一。捷妮热衷这儿的原因还有一条,她碾转听来的消息说,这儿的教区很好,教堂像城堡,本区教堂的神父,曾经被推选为代表,去梵蒂冈接受过教皇的祝福。为此捷妮拖着陈生还踩过点,来参加过一次周末弥撒。第二天捷妮就和经记人签了合同。捷妮说她从来没听过这么精采的弥撒布道,那唱诗班简直就是专业的合唱团;神父厚重低沉的音质似乎给捷妮留下深刻映象。捷妮说:有这么出色的神父,社区绝对是差不了的。陈生同意捷妮的结论,但理由却不尽一样:高尚社区唯一的标准,应该是社区人士的经济收入。
他们搬入新居后,奥尔玛神父成为第一个造访者,比本镇民选的镇长还早了三天。神父第
一次登门,红润的脸色让他们以为他喝了酒,其实神父滴酒不沾,红脸配上蓝色眼睛,让人感觉到他的热情和天真;丝丝银发又显出年长者的仁慈,再加上低沉厚重的男中音,神父的感染力和他的教职正相匹配。
当得知捷妮是受过洗的教徒时,神父的脸色更红了,蓝眼珠也亮出光彩;然后他转过头,
看着陈生。
这时,神父的脸上浮现出微笑。
陈生看着神父的笑脸,不由自主地也笑脸相迎。他感到空洞,便马上止住笑。
“我------不信主。我是无神论者。”他轻声说。
笑在神父的脸上更荡漾开来,他抓过陈生的手,用肥厚的手掌轻轻拍着。
“我的孩子,对的,你会……你会的……”
神父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几天后陈生夫妇接到神父的请柬,邀请他们参加神父的周末家庭派对。
神父就住在教堂后院一个车库改成的房间里。陈生他们到达时,客厅里已经有十多位来
宾,围坐在长形桌旁。神父兴高采烈,穿着便服,说话没有了平时布道的腔调,厚重的嗓音便像歌唱家了。
端上桌来的食物很简单,大盆的蔬菜色拉,土豆泥,每人一份煎蛋、鸡饼,还有面包白
脱,饮料是冰水。没有人期望这会是一顿丰盛的晚餐,派对的格调和神父的住家一样,简单概括了一切。神父的住处没有一件东西是多余的、休闲的、奢侈的,每样物件都体现了实用、结实的特征。只有几件教服和仪仗,高高地挂在墙上,似乎有点咄咄逼人。看得出,神父完全把自己奉献给了主。
神父主持饭前祈祷。一声“阿门”之后,开始晚餐。起先气氛有点沉闷,神父建议各人做
自我介绍。饭桌上顿时热闹了,原来都是这个社区的新邻居,有几个人举止拘谨,陈生便猜测:
“也是无神论者吧?”
席间神父穿插一些话题,问问各人的情况;再结合吃这件事,讲了几个圣经故事。小小的
穿插和烘托似乎弥补了食物的单调。
饭后接着是晚祈祷。有的人带了圣经,没带的神父都给预备了。众人在神父带领下诵读圣
经的章节。陈生并不喜欢这一切,好像是被人操纵着的,但看捷妮认真的样子,只好跟着她读。
派对终于结束了。陈生闷闷不乐,在回家路上一言不发。捷妮却很高兴,因为神父邀她参
加唱诗班,那简直是一份荣耀。她想把这份荣耀与丈夫共享,便问:
“呵尼,感觉怎样?”
“不就是吃了一份精神大餐?”
天黑捷妮看不见丈夫的脸色,也没听出语气,仍沉浸在快乐中。
儿子和女儿正在游艺室做纸工,教堂的姊妹在照看着孩子们。陈生走进大堂,男女们都站
立着,手里捧着圣经,神父正指引他们读福音。陈生站在后排,闭目养神,听到一声:“阿门”,陈生随着众人坐下来。
讲台两侧鱼贯而出穿着紫衣的唱诗班男女信徒。捷妮拿着诗单站到队列前,她望了一眼神
父,又看了一眼男领唱,于是在风琴声中领唱起赞歌。
人们又站起来。每一个人都在咏唱。众人汇成的声音在空广的教堂里回旋,显得庄重肃
穆。神父深沉的嗓音鼓励人们的信心,尤其是在每一次重复副歌的转折处,神父加大嗓门,挥动双臂,人们在他的鼓动下,从不断重复的曲调里一次次寻获新的灵感。
陈生大概是唯一没有参与咏唱的人。他只是在欣赏。捷妮不但虔诚,还是个出色的教徒。
她用心咏唱,歌声随着神父的手臂时而高扬时而低缓。陈生看到捷妮圣洁的美。捷妮已经是唱诗班的领唱了,陈生知道捷妮在声乐上并没有天赋,不过妻子的虔诚使他感动……
当年陈生是个穷留学生,学业艰辛,经济拮拘,尤其是可怕的孤独感,滋扰巨甚。他象大
多数留学生一样,去教堂参加教会活动,寻找温暖。他不是为信仰而去的。
在教堂里,他结识了捷妮。
捷妮是越南移民。她在幼年时候随家人渡船到美国。当时北越人打下了南越,美国久战不
胜,终于撤兵。捷妮的家人以一人一根金条的代价获得新政权的放行,以难民身份去美国。他们坐走私船,从西贡出发,穿过麻六甲海峡,在太平洋上走了三个月。他们遇到过菲律宾海盗,飓风,海浪;捷妮的父母,以及船上的大多数难民,在灾难面前都很镇定,默默祈祷。当捷妮的小腿踏到美国领土的时候,父亲亲吻她,说:
“主帮助我们到了彼岸。”他激动地落泪。
捷妮是为了信仰而去的教堂。
教堂是播种爱的圣殿。陈生没有培养出对主的爱,可是主仍然顾眷他,陈生找到了世俗的爱:在风雨飘扬的时刻,他和捷妮相爱了。 有了捷妮的爱,陈生一路从硕士读到博士,找到工作,结婚,养儿育女,在高尚社区买了房子,过着中产阶级的生活。
陈生还是经常去教堂,当然那仍不是为了信仰而去的。教堂给了他一份丰厚的礼物,使他
的人生改观。陈生没有理由厌弃教堂。去教堂,就象去商场,去俱乐部,是调节身心的一种活动,也是主流社会的一种生活方式,陈生必须按照程式生活,并且已经习惯了;再说捷妮是教堂热心的信徒和义工,陈生去教堂一多半也是为了她。
“苦难的兄弟啊,伸出你的手,主在前方引领你……”
神父的声音在大厅里轰响。唱诗已经结束。讲经开始了。这是整个周日弥撒中最重要的仪
程,每次讲经结束,都会有一些人接受主的感召,成为教徒。
陈生去过不少教堂,听过无数次讲经。他始终惊叹:每个神父演讲的方式风格都不一样,
但他们的灵感全部来自于一本《圣经》。他承认,奥尔玛神父是他所见过的最具感染力的一个,神父声情并茂的演讲有看不见的穿透力。从职业水准上,陈生觉得神父象个祭坛脱口秀的主持人,或者就是一个政治家,不过他讲的是教义,站在神坛上而已。
陈生看见捷妮和唱诗班的姊妹坐在前排,仰头聆听神父的演讲。
神父正仰起头,手举向半空,
“主,你用自己的血,为世人赎罪,十字架是你的荣耀,我们要随你血迹,跟随你到永
远……”
神父的声音哽咽,这使他显得更苍老。泪花在捷妮的眼里闪亮。
这是神圣的时刻。
信仰从苦难中诞生,捷妮时常讲述幼时的种种故事,陈生已经洞悉烂熟,而且如亲临其
境。幼时的经历是捷妮挥之不去的人生噩梦,而主在最绝望的时候曾带给她及家人光明。
主虽然高高在上,信他,就在身边;不信的话,一切归之于侥幸。
主和陈生在捷妮的生命里各占一半。陈生的一半里,又有二份之一是他们的儿女的股份。
陈生从不妒忌主,他们相安无事:主拥有捷妮的灵魂,而陈生是捷妮的丈夫,法定的拥有者。他们夫妻处理灵魂和世俗生活自然融洽如鱼得水。但陈生的地位显然在主之下,捷妮评判事和人,总是用主的标准,如:这人不信主,或:主会原谅他。
无神论者没有过错,但却是陈生内心深处一个伤疤,伤痛曾经痛彻心府,直至麻木。
然后是脱胎换骨。
“信主的人有福了。主在七日之后复活,为什么?主是显灵给他的信徒们看,主永远在天
国看护着我们,他的血为洗世人的罪孽而流,信他的人因他的血洗清罪孽,达到天国。不信主的,因愚昧而看不见主的灵光,他们是迷途的羔羊,在去天国的路上迷失方向!抬头看吧,主就在上方,他的血因信他的人而没有白流。听从主的召唤,回来吧,迷途的羔羊……”
大厅里鸦雀无声,神父的声音象铁锤,一记一记敲击人的心灵。
不信主有罪吗?也许不信主的人比信主的人更自私,做一个善良的人却是基本的信条。有
信仰的人有一种优越感,显得比较自信;看在别人眼里,往往误以为宽容。这一点陈生能够从捷妮身上强烈地感觉到。
就在神父说出“迷途的羔羊”的时候,陈生看到了神父微笑的脸 。
迷途的羔羊。这个词,陈生听过无数遍。此刻他才一下子洞悉它的涵义。
一只羔羊,还是迷途的?
陈生觉得自己就是只羔羊。难道这还需要别人教导吗?
他有一种被激怒的感觉。他真想站起来向全世界宣示:
论说信仰,我可是玩过真的!
基督死了二千年了,他的教义和神迹由神父们演绎了几千年。而自己可是亲眼看到过元
神,天天听他的指示,读他的书,唱他的歌,用生命去信他的。
信仰要达到痴迷愚昧才算真!陈生突然自傲起来:自己眼前的那些信主的,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信仰者;信主,只是他们的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文化传统。
时间改变了信仰的方式。
痛苦在陈生心里复活,他感到莫名其妙的愤怒。
陈生立脚起身,走出教堂。
晚上,卧室里。一天将尽,四处静谧。
“捷妮,你知道吗,我今天也去了教堂哩。”
陈生褪下眼镜,对正在看电视的妻子说。
“是么?”捷妮回头,璨然一笑。
“可是一半我又离开了。”
“为什么?”
“捷妮,我是一只羊吗?”陈生突然问。
“哪里呀,你是一头猪,哼——还是一只狼呢!”捷妮想了一下,接着说。
“可是奥尔玛神父,说我是迷途的羔羊呢!”
捷妮关了电视。
“呵尼,别神经过敏。每个人不都是迷路的羊吗,在进天国以前?神父怎会这样说你?绝
不会的。”
“以前是温顺的羔羊,现在又成了迷途的羔羊。看来这辈子脱不了羊的命了。”
陈生自言自语道。
就在同一天晚上,奥尔玛神父被发现昏倒在教堂的祭坛前。在晚祈祷的时候神父突然呼吸
急促,喘不过气,然后就人事不省了。
神父的病情惊动了社区。他倒下后,人们才惊醒到神父活得太孤单,只有主与他为伴。教
友们都内疚不安:神父是累倒的。这时人们才体会到神父对于社区的价值,他一直关爱着别人,而自己得到的关爱却太少了。
捷妮每次轮到她探望神父的时候,总是带一些亲手做的神父喜欢的食物。据捷妮说,神父
恢复得很好。他期许大家,很快就会回到教堂主持弥撒。
陈生心里也有内疚,但和捷妮的感受不一样:他没有被恩的感觉;他仅仅是因为捷妮的劝
说,觉得自己太计较神父的言谈,态度偏激,尤其是他现在是个病倒的老人。自己的情况有如富人喜欢玄耀财富,穷人最怕别人说穷一样;在信仰上,自己属于赤贫户,所以内心脆弱神经过敏。
周五的晚上,捷妮准备了东西到医院去。陈生突然提出一起去,让捷妮吃惊又高兴。陈生在心里已经做了和解,他愿意理解神父的宗教热情。自己没有丝毫的错,神父也没有任何的不对。他想起一句老话:两股道上跑的车。
神父住在普通病房,洁白的床单衬照得他脸色更红。神父的头发突然一下子完全白了,精神却恢复得很快,和病友们在谈笑。大病之后的人往往会改变许多,甚至判若俩人。神父高声大笑的神情,证明他没有被病魔击倒。
这个周日神父还不能上教堂。当他见到捷妮就商量起周日弥撒的事,还问讯临时代班的神
父做弥撒的详情。听说一切都好,神父重重地舒了口气。
“我简直要躺不下去了。我的地狱是在这儿!”他指指躺着的床。在谈完了例行公事之
后,他似乎才看见陈生,热情地伸出厚厚的手将陈生的手抓过来,在手心里抚摸。
“我的孩子,一切都好吗?有什么计划?你会……你会的。”他象是在预言什么,微微点
头。
陈生在神父的脸上又看到了那种熟悉的微笑。
陈生终于决定要告诉神父自己的想法,模零两可只会让自己处处感到不适。
“神父,我,我们,你知道的,都信仰过。可是偶像破了,要再信一个,那确实是很困难
的。你知道,信仰不同于爱情,爱情破了可以再爱……”陈生看看捷妮,捷妮正在专心地听,不知陈生到底要说什么。
陈生突然觉得他要说得太多,感到疲乏,又多余。以前他曾无数次尝试过。他不想再提已往的经历。现在面对神父的微笑,他才彻底明白,自己经历过的痛苦,就象亘古时代的出土文物,人们只拿来当传说听。物质的贫乏千篇一律,精神的肆虐,不亲临其境,是难以体会的。每次他要向人诉说,希望别人理解时就感觉自己象一个被强奸的女人,面对警察和检察官的询问。
他不想再多说什么了。不过,他要把结果说出来。这个结果,不是始于今日,其实他已经
做了很久,只是现在他突然意识到说出结果是最简单明了的办法,使自己不再耿耿于怀于神父的微笑。
“神父,我明白自己是属羊的命,我不想改变它。这辈子我就做捷妮的羊,她就是我的
主。”
捷妮露出惊讶的神色,她没有想到丈夫要随行原是来说这些话的。丈夫自来说话直邦邦
的。她回头看神父,担心他的情绪受影响;但是她很快又转回头看自己的丈夫,脸上洋溢着微笑。
神父脸上的微笑渐渐黯淡,直至消失。
陈生如释重负,他希望这个结果不至于使神父太过失望。
“信仰要达到痴迷愚昧才算真!”根深蒂固得痴迷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无法改变的习惯。
看起来信仰革命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