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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者(小说)

(2007-01-23 14:59:01) 下一个

 

          

 

 

        霍塞是个舞者,靠跳舞吃饭;他和其它打工者一样,挣钱吃饭,吃饭挣钱;不同的是,霍塞的活悠闲得多,他只是迈腿抬脚而已;当然,最主要的是霍塞他不用别人给他支薪,他自己就给自己配钱,多少全在手里捏着。

        早几年,在墨西哥的乡村,霍塞实在想不到自己会拿跳舞当吃饭的家什,而且到美国来丢人现眼。这对一个穷乡辟壤的农村小伙子,差不多就和娘们脱了衣服上台劈腿一样。

        现在,他人在纽约。美国改变了霍塞的整个生活。

        他跳舞,在纽约。他随着舞曲扭腰、转身、跺脚、挺胸、甩头,舞姿潇洒舞艺纯熟。观众们欢笑,鼓掌,扔钱,霍塞冰冷着脸,接受人们的赏赐却没有谢意;他心里并不愉快:他心里恨着纽约,和纽约的人。

        在他隐藏的恨意下,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象水气一样在他心里攸忽飘荡。

        乔依娜--这个女人,是这个女人,使他流浪到纽约。

 

        霍塞擅长跳各种脚步变换多端的南美风格的舞。在他的家乡,跳舞是一种风俗;在收成季节或是村里有人婚嫁的时候,跳舞就是庆贺的仪式。在这方面,他是村里人的骄傲;他自己呢,也感到自豪,因为乔依娜是他的舞伴。墨西哥人除了干活,就是睡觉和跳舞,霍塞样样在行,是个地地道道的阿米哥。(注)

        霍塞长得很帅,棕色的皮肤象上了层油彩,头发浓密微卷;那种帅气,和城市里的白脸浪子的帅是两回事。他的帅,带着野气和乡气,二者混合就从他身上飘散出灵气;他不语不笑时显得木纳,一开口,白得如漂洗过的牙齿、黑眸中闪亮的光点,给人活泼慧狤的感觉。霍塞个子不高,但身材匀称,肌肉精健,全身的线条象是用板斧劈出来一般,有棱有角。他实在是天生的舞者,假如生在大城市,霍塞说不定就是国家大剧院的一流舞蹈表演艺术家呢。霍塞自己可从没这么想过。他把这身好潜力用来对付玉米棒子和大烟叶;出门看山见土,时不时和乔依娜幽会幽会,解解闷,日子过得悠闲自在。他最迫切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结婚,把乔依娜娶过门,过个山民稳当的生活。

        可是,乔依娜却走了……

       

命运喜欢播弄是非,总是拿人开玩笑取乐子。

      

 这些年,村里头一波波的人象赶集一样,离开家乡到美国去。绿票子是不倒的旗子呼拉呼拉作响,吹得人心里发晕。乔依娜在一个深夜和一伙人搭伴,走过村后通往山间的小径,消失在浓雾中。霍塞收到过她从德克萨斯州寄来的信。最后一封信是乔依娜从纽约寄出的。之后就音讯杳无,乔依娜象一阵风,一片云,在纽约消失了。

        本来他们就要结婚了。但乔依娜临时改变主意,说把婚礼改在美国举行,她就先走了一步。霍塞盼着这件事,记着这个誓约,念着乔依娜这个人,他也就千里迢迢千方百计到了纽约。前面说过,霍塞身上有乡气,这执拗就反映出来。

        霍塞在纽约流浪。刚来的时候,吃住靠朋友乡亲帮助,他只要找到乔依娜就好办了。可是纽约的人象田里的玉米粒儿。到哪儿去找乔依娜!

        饭总得吃,钱要自己挣。霍塞两手空空,别无长技。打工的艰辛他早有所闻。在纽约他东逛西荡四处观察,有了主意。

        霍塞有好舞艺,他从没张扬但对自己却很了解;纽约是世界大舞台,各色人等来来往往,霍塞在心里给自己壮胆:咱就上台耍一耍吧!

        纽约的百老汇是有名的演艺区,气派豪华的剧院舞台,对霍塞来说比登天还难;他走一辈子或许还能走到天堂,可是百老汇的舞台他走一万年都沾不了边,霍塞从没动过这念头。他走到地下--地铁(SUBWAY)里去耍,去跳舞。纽约的地铁四通八达,是流浪艺人的公共码头,也是他们的风水宝地:这儿的舞台很宽广,不用背景,没时间限制,但却有象流水一样的观众。

        现在,最重要的是霍塞需要一个舞伴,他舞跳得好,是因为有个好舞伴;现在乔依娜人影都不见了,他就等于是只折了翅膀的鸟,一只废鸟。

        再找一个舞伴吗,你知道,在纽约,谈何容易!

        霍塞不只是执拗。

相信霍塞,他有灵气。

 

        现在再见到霍塞,大多数是在地铁里头。你只要听到节奏强烈热情洋溢的南美风格的舞曲,那准是霍塞在跳舞,他现在就是个职业舞者了。霍塞有了一点变化:浓发在脑后束成一簇马尾,转身的时候飘散成弧形,象一道黑色闪电;远离山风吹拂和田间劳作,霍塞的皮肤也白晰了;农人本来就散漫,被大都市的风气浸染,霍塞就更散漫,不过,现在可是有点纽约人的、艺术的味道了。

        他怀中搂着的,正是新的舞伴。她随着霍塞的舞动而起舞,黑色长发飘拂红色舞裙摇拽,如一团火在跳耀。地铁里的人群象潮水,川流不息,可是在这一对舞者面前,河流壅塞了,停止不前。霍塞和他的舞伴是制造堵塞的祸手,他们动感十足的舞蹈在流动的背景中造成静止,然后片刻之间又让河流活动起来;在流动之前,你能听到叮叮当当硬币撞击的声音。

        霍塞的舞蹈自然出色,舞伴的配合也十分默契,简直是天衣无缝。

        霍塞的舞蹈和他的舞伴,成了纽约地铁里热门的表演,所以很卖座--也就是说,霍塞很挣钱。

        好,挣钱就好。

        可是霍塞心里并不高兴。

        他来纽约是来找他的乔依娜的,他和乔依娜完全可以不跳舞,干点别的活,只要挣钱养家就行。可是现在他却在跳舞,而没有乔依娜作舞伴,这舞没意思,完全没意思;没有乔依娜在身边,生活也不一样,根本不一样。

 

        每天过了午后,只要天气好,霍塞懒洋洋起床,梳洗打扮之后像个绅士一样跨出家门。他的家当极其简单:一个大琴盒,一台用干电作电力、音质差音量响的录音机,再加上霍塞本人--这是一个乐队,可以演一台戏了。

        每到晚上人流高峰过了,在七点左右,霍塞收拾好家什打道回府。他出门时的那幅绅士派头,经过几个小时的颠波跳跃,早已没了影儿;留在他脸上的只有疲惫和厌倦。来去的路上,他总是小心照看那只破旧、色彩斑驳的琴盒。

        进了家门,霍塞通常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琴盒,清点出角落里接缝处的票子。为了防止被劫,除了在衣袋留一把角子,他把其余的钱巧妙地塞在琴盒里。看上去破旧的琴盒,丝毫不引人注目,只有霍塞知道它的价值所在。

        屋子里灯光明亮。霍塞坐在床上点钱,小钱叮当纸币嗦嗦的声音现在是又一种音乐。琴盒搁在地上,琴盖开着:那里面并不空,被物件塞得满满的。曾经如一团火似跳耀的女郎,躺在琴盒里。她就是那个舞伴。

        舞伴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黑发长及半胸,遮盖了半边脸。红得耀眼的舞裙,象一片秋叶伏在她身上。她的腿没有弹性,软绵绵象两条布袋。火在燃烧之后熄灭了。

        这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躯体。

        她其实是一只布偶。

      

 布偶没有生命,霍塞给她生命,随他一同起舞。霍塞用他娴熟的舞技,摆弄操纵布偶,使她配合做出各种舞姿。这源出于傀儡戏的构想,有出奇制胜的效果,正符合纽约人求新爱刺激的脾胃,因此大受欢迎。

        这布偶的名字,就叫乔依娜。称呼对没有生命的东西只是一种形式,可是在布偶跳起来的时候,她的长发象瀑布般散开,她的红裙子象一片火左右闪耀,这个时候,在霍塞的眼里,乔依娜活了。

她就是真的乔依娜。

        现在乔依娜躺在琴盒里,她没有过生命,没有过意识,却为霍塞挣了很多钱。她是霍塞的工具,又是霍塞的偶像--霍塞与幻觉共舞,他们现在相依为命。

        假如人们看过霍塞的舞蹈,再面对眼前躺在琴盒里的布偶,一定会大感惊奇:原来生命象气体,躯壳只是盛器,活着的时候,为了欲望东碰西撞;死了,气走了,魂没了,剩下个干躯,和这布偶原是一样的。

        霍塞每天搂着布偶,在现实和幻象中来来回回。这件事看起来平淡,但对霍塞而言是现实中的挣扎,他每天反复的死去活来。人们并不关心霍塞怎么想,只知道他很挣钱。

        好,挣钱就好。

        佩德罗却看出有点不对劲,霍塞被他自己的幻觉搅得身心焦悴,神态有点浑浑道道。佩德罗是霍塞的朋友又是乡亲,却帮不了霍塞什么忙,他也不知道乔依娜的去向。现在霍塞每天就是抱着个琴盒,从家到地铁,从地铁到家;他好像忘了朋友,也没了任何嗜好:以前,霍塞可是经常和朋友们聚聚,喝喝酒,聊聊天,聊女人,什么都聊。

        佩德罗打主意把他的堂妹薛姗介绍给霍塞,薛姗跟了霍塞也算得个好出路:霍塞挣钱呢;况且他自己也想巴结霍塞,他现在是个名人啦。

        一个晚上,佩德罗拖着霍塞去喝酒,然后又去杰克森高地的妓院玩。那一带阿米哥们开的妓院星罗棋布,收费低廉,当然,服务也就差欠些。霍塞当时醉熏熏,被人搀着进了屋放倒在床上,只感到有人在身上磨蹭,接着就泄了气睡死过去。一大早醒来觉得不对劲,偏头看是个女子偎在一边。

        这女人就是薛姗。她平时在这家妓院打临工,挣点外快。大概由于气候水土的原因,南美人率直简单,把肉体和灵魂、感情分得很清楚,也就是说,薛姗其实是个好姑娘,来这种地方挣钱,和到衣场餐馆打工是一回事。

        霍塞还是惊了一下,除了乔依娜他还没有沾过别的女人。他起了床,看着窗外的好天气,心里惦着乔依娜。薛姗一丝不挂躺在床上,令他感到有点放肆,甚至荒唐,他记不真切昨晚自己干了什么,但在这样的地方,女人就睡在身边,还能干什么呢?他问自己,好像做了亏心事。他在桌上留下一些钱,然后悄悄溜出屋门。下午还得去地铁呢。

        在以后的日子里,霍塞再没去过那些色情处,倒是薛姗现在经常上门。她仗着佩德罗的关系,硬是闯入霍塞的生活里。她没有堂哥佩德罗想得那么多,她确实是喜欢霍塞,甚至还崇拜他,他是他们中间最帅最潇洒的一个。她为霍塞做事,一切都干,男人吗,到头来总要讨个老婆的,薛姗在心里就把自己定了位。她心甘情愿心安理得为霍塞洗衣做饭,忙里忙外,俨然家庭主妇的模样。

        霍塞最初并不欢迎薛姗,但碍于佩德罗的情面,没有下逐客令。然而薛姗的主动热情,她对自己的一片真心诚意,慢慢使霍塞改变了心意;尤其是生活上的便利,使霍塞有了踏实的感觉。薛姗有了霍塞的房门钥匙,她一星期总有大半时间待在霍塞这里,现在霍塞每天吃的是新鲜可口的饭菜,穿着的是洗净熨贴的衣服,他更象个绅士了。

        薛姗觉得自己正向着霍塞太太的路走近。

        霍塞呢,仍旧跳他的舞。

        薛姗与霍塞相处久了,直觉告诉她,霍塞不喜欢自己,因为他从没主动要过自己;霍塞甚至不象个男人,在床上的表现,和他的外表、他的舞姿简直是两回事。薛姗不知道问题出在那里,她建议霍塞去看医生。霍塞总是不置可否淡淡一笑。

        一天晚上,佩德罗来做客,他们喝酒,吃着薛姗做的家乡菜,脸色都抹了红。

       怎么样啊,我堂妹……薛姗?”

      令妹是个好女人……”霍塞老实答道,

      拜托你,那就好好待她。”佩德罗带着酒气说出这句话。临走的时候,他拍着霍塞的肩膀说:

      男人吗,不能让自己的女人闲着。真的不行,吃药试试看。这么好的女人,多可惜!”

        霍塞笑笑。在床上的表现依然如故。

 

        一天黄昏,天气骤变突然下起雨,薛姗见雨势不弱便拿着雨伞出了门。

        地铁里人势汹涌。在一个交汇站头薛姗步出车厢,随即就听到熟悉的家乡乐曲:激越的乐曲声,盖过地铁站里机车的轰鸣和嘈杂的人声,融化在空气里。她顺着人群来到一处宽敞的角落,那里已经围着一圈人墙;从人缝间往里瞧,霍塞正舞得起劲,他抖动肩膀,扭着双胯不停地变换脚步,并且急速地转身;他臂弯里的女郎,不时地甩开一个个黑色瀑布,掠起一阵阵火焰;薛姗看得分明:霍塞闭了眼,嘴角带着笑,陶醉在舞中。

        薛姗心里陡然一落,有点失意,她没有听见鼓掌喝采声,也没有看到钱钞怎样落进霍塞的囊中。

        在回家的路上,薛姗给霍塞撑着伞,霍塞自己拎着那只破旧斑斓的琴盒。

        进了家门。霍塞没有象往常那样坐在床上数钱。雨天让他感到沮丧和疲惫,他倒在床上歇息。

        屋子里一片静谧,烤鸡的香味从烤箱里飘散出来,天花板上的灯光倾泻在屋子四周。薛姗坐在床边等霍塞醒过来。

        琴盒就在她的脚旁。

会跳舞的幽灵现在怎样了呢?

        于是薛姗蹲下去,慢慢打开琴盖:布偶躺在琴盒里。

瀑布静止了,火焰熄灭了,她安详地畏缩在琴盒里,四周是死一样的静寂;啊,这女人,多可怜!琴盒就是她的棺材了。薛姗用手播弄布偶的头和手臂,它们没有回应;刚才在地铁里,它们是多么灵活啊!薛姗的手滑向布偶的胸部,轻轻拂摩,没有弹性,没有手感,它们只是两堆填充物而已。霍塞沉浸在舞中的神态浮现出来,薛姗恣意的拨动布偶的胸部,心里在笑:你跳呀,飞呀,你!布偶不动,薛姗的手继续往下移动,慢慢滑向布偶的下腹……

        屋子里依然很静,静得出奇……

        霍塞被死一样的寂静窒息,他醒过来,灯光反射下的屋顶一片苍白;薛姗呢,她在哪里?

        他猛地坐起身,薛姗映入他的眼睛,

        薛姗正盯着他,眼里含着泪水,

      “我一个活人,还不如一个布偶吗?”薛姗怨恨地问到。

        霍塞被问得莫名其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眼光顺着薛姗的脸和身子往下看,看见她的手,手边的琴盒,琴盒里的乔依娜……

        乔依娜的舞裙上翻,露出两条布袋似的腿……两腿的根部,有一层渍垢,那显然是某种粘液的干积物;由于长时的堆积,显出深浅浓淡的层次,在灯光下,远远看去,恰如一滩茸茸的阴毛……

        霍塞脸色苍白……

 

        薛姗离开了霍塞。

 

        霍塞仍旧在跳舞,在地铁里。他是舞者。

        对霍塞而言,生活不可能再有什么变化;他只是在跳,不停地跳,除非有一天

,活的、真的乔依娜站在他面前,他才会醒过来。

 

   (注)西语“朋友”的意思,对墨西哥人的通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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