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 师
唐金坐在梨花木椅上。这把椅子黑沉油亮,是明代的古董。唐金闭着眼,眼总是绽着泪水,红红的闪着光;他老了,坐在老古董上,就象一段朽木。
唐金的寓所在公园大道上,临近中央公园。这是曼哈顿最好的地段,他的香堂就开在寓所里。唐金的职业,说出来人们一定感到惊奇:替人看灵魂。
人们都知道行尸走肉是怎么回事,所以每个人都很在意自己灵魂的存在和质量;少数人一生中随时在照看自己的灵魂;大多数人,也就是芸芸众生只是在需要的时候才关心自己的灵魂;又是少数人,是些顽劣份子,从不相信灵魂这回事;往往到了生命尽头,才由牧师强行给他一个灵魂告别式,好去天国报到。
唐金的本事就在于天眼通,他能看到躲藏在人体内的灵魂,并能捕捉到灵魂运行的轨迹,然后说出它的过去现在将来。通灵大师 KING 的招牌响当当,和黑人通灵师碧芭‧塞露拉的名气不分上下。前面说的三种人里自然都有他的顾客。许多州议员市议员也都是唐金的客户,四任纽约市的市长太太都找过他咨询灵魂的事。百老汇的许多名人也是唐金的客人,他的香堂墙壁上挂满了名人的照片;还有一张玛丽连‧梦露的御妆照,据说,唐金当时只说了一句话:你的灵魂将要出窍。不到一星期,梦露就在华盛顿一家旅馆里神秘死去。
唐金现在可是老了,说的话越来越少;年轻的时候他口若悬河。现在他金口难开,很少再接受客户。替人看灵魂是件费神的工作。灵魂属于幽密事物,而到这儿来的客人,灵魂或多或少都存在堕落的倾向;每天看着人的心灵,洞察灵魂的堕落,虽然多了一种常人没有的乐趣,但也是一种精神折磨,因此他老得比常人快。他的客人都是有钱有名有地位的男男女女,不过从灵意上讲,这些人的灵魂全属于一个档次。唐金真的厌烦自己的职业了。
今天唐金一早起来,三杯潽洱茶通身,脑目清醒手脚灵便。他在等一个拜访者。唐金早已经过了七十岁,一生接触的灵魂太多,他自己的灵魂也仿佛出窍,显得高深莫测。他拿起桌上的铜铃晃了晃,“的铃、的铃”的声音清脆尖利,一会儿一个女人出现在他面前。女人扶起他,一只手托着他的腰部,慢慢挪到厕所里。
女人褪下唐金的绸裤,仍然扶着他;唐金的两条细腿象两根干柴,鸡皮皱巴;两腿中间一团黑忽忽的丑物:阴囊象煮熟熬瘪的面筋,阴茎垂头丧气象过了秋被风吹干的茄子缩得只有小指般粗细;一会儿几滴尿液流出来,断断续续象水龙头漏水。唐金的手搭在女人的肩上,另只手伸过去,伸进女人的衣服,拈着她的奶头,象拈念珠一样。他闭着眼一边小便一边拈着奶头。他老了,小便就象老猫泚尿点点滴滴,身边的女人可以消磨时间。
“你的客人什么时候来啊?”他突然问女人。女人的心并不在他身边,没有回答。
“嗯?!”唐金提高音量,哼了一声。
“啊,应该是十点半,”女人回过神。
“嗯--”唐金舒口气;他的尿完了。
女人扶他回到座位上。
女人叫梅西,是唐金的第五任太太,只有二十六岁,已经做了他三年的太太。假如梅西当初嫁唐金的时候是处女,那么她现在还应该是处女。唐金真的老了,金戈铁马驰骋床第的年代已成过去,他骨子里风流但家伙不管用了。戴绿帽子吗,他不在乎,几个前妻都给他戴过;除了元配,可惜她死的早。唐金越老讨的老婆却越年轻。灵魂和阳物一样也需要进补,青春年少者的灵魂自然比较纯洁无邪,唐金窥视他人的灵魂多年,自己的灵魂也饱受侵淫,早已空洞化,青春妙龄女人是他的滋润剂,还魂汤;再者,他懂得灵魂,看着别人的灵魂挣扎然后慢慢堕落,从中他可以得到乐趣。
等会儿要来的访客是梅西的堂房亲戚,唐金似乎胸有成竹。
唐金继续闭目养神。他脸上的皱纹象河水的支流支支岔岔盘延在额头、脸颊、腮帮上,这都是运用灵通的印痕;他沉思的时候一动不动,真的象一块朽木甚至象一头怪枭……
自从说了那句灵魂出窍的断语,就一下子大红大紫起来,梦露使唐金成名。之后作为东西方通灵专家的代表,他和碧芭‧塞露拉见过一面,在电视台的直播室。互相见到的瞬间,他(她)们都笑了。碧芭露出雪白的牙齿迎着唐金镶了金片被烟草熏黄的板牙,这一发自肺腑的笑等于相互亮了底,行家在行家面前不打诳言。两秒锺过后,他们马上收敛笑容恢复了大师的气派,就专业问题交换意见。唐金的英语有潮汕口音,拖着“乜”的长腔;碧芭的英语带着浓重的黑人腔,结尾总是升调。两人互相唱和,给记者的映像这是通灵大师特有的语言,具有神秘梦幻色彩,也是东西方文化交流的特色。分手的时候唐金赠送给碧芭一本精装的易经英绎本及一张拓于明代的八卦推背图;碧芭则回赠一个锥形水晶,据说它能使灵魂现形;以及一枝羚羊角制成的非洲土人吹迷魂药的吹管。
通灵大师唐金的名气也就越来越响……
其实唐金五十年前就在唐人街摆摊算命测字了。这是他老爹传给他的唯一的谋生本事。那时候二战结束不久,美利坚一切都在发展,朝气蓬勃;他老爹却在这时候死了。关于他老爹的死,有许多说法;不管怎么说,他老爹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是众人皆知的事实。唐金那时候还在念高中,他的娘很早就跟人跑去旧金山。唐人街鸡煲寨的梦娜老姐出面收拾老爹的后事。唐金只好退学早早地踏上了人生沙场。“唐铁口”在唐人街有些名气,那时黄大仙刚在香港开馆,还没横渡太平洋。唐金听从梦娜的主意,挂出“铁口老二唐”的招牌,年轻后生坐在摊位旁,很引人注目;没生意时,唐金翻看子平星算伯温推背麻衣相法之类的书,背得滚瓜乱熟。有客人时他就天花乱坠口舌生花。梦娜老姐到底曾是老爹的相好,时时介绍客人过来,老二唐的生意渐渐开红。老二和老爹一样,白天算命晚上销金,鸡煲寨是常去的地方。有一晚,梦娜让唐金舒服过了,告诉他:
“唐金,你要胜过你爹呦,我们这些女人都滥糟糟得啦!你要玩好的,唐人街
是没得玩的!争大一口气,和老番玩乜!”
一番话点醒了唐金。这些年老番到唐人街逐渐多了;黄大仙也已落脚此地,神算铁口的招牌也不止一二家。唐金感到若不出点新招,就可能永远陷在唐人街,横竖几条街的世面,自己将老死在此地。
那时节道德还有市场,灵魂还起作用,唐金到底有年轻人的敏锐,看出了商机。他白天仍摆摊算命,晚上去学校学习心理学。一年后,初通皮毛的唐金就改弦易帜专替人看灵魂,新招出手,出奇制胜,遂成为通灵专家,不久又变成大师了。
他迁出唐人街,那时移民越来越多,唐人街在人们的口中也逐渐变成“羌那汤”了。唐金在中城挂牌开馆,几年后在曼哈顿最好的地段置了房产。
梦娜是唐金老爹的情人,唐金的启蒙恩娘,有段时间唐金缠着要娶大他几岁的梦娜。梦娜温情过后坚决拒绝,认为自己会冲唐金的行运;再说她的身子和脾性早已不适合做太太。结果她介绍侄女给唐金,也就是后来唐金的元配唐丘氏。
唐金娶过五个太太,除了元配病死,二太太甘退幕后择屋另居;三太受不了唐金的阴阳怪气,离了;四太耐不住寂寞,跑了;五太梅西早晚会走四太的路,唐金看灵魂看得透彻;所以他对梅西的要求其实并不高,象刚才,捏捏奶头;还有,在晚上,吮吮,摸摸,他的,她的。唐金的运程在女人阵中并没有杀伐金利,反而娶一个红一阵直到发紫。这也是他玩转灵魂的得益……
传来门铃声。
唐金的眼帘微微挑动了一下。
等他再睁开眼睛,对面已坐着一个人。
梅西的堂兄,仪表堂堂,坐在那里,对他露出谦逊的笑容。丰满红润的肤色、饱满的精神,从对面向他散射出热力。唐金哼了一声,鸡爪伸张五指运动,手里的水晶球缓缓旋转。梅西站在他身后,轻轻捶他的背;他能看到她的眼光直视她的堂兄随时给他暗示;他呢,眼光流盼,是个精明人物,谦逊里掩盖着无情。唐金看着他,如隔岸观物,看一个来自隔着几个年代的新潮人物。
堂兄躬起身,双手递过名片,梅西接了放在桌上。唐金见得大人物多了,对名字头衔淡漠得很,他只关心来者的目的。堂兄说了几句开场的恭维话,就说到了正文。
“敝公司也从事灵媒传道的生意,唐大师是灵界泰斗,吾辈是景仰万分的。敝公司妄想传薪接火得到唐大师的真传,我今天能够登门拜访,实在有幸。敝公司是想购买唐大师的大作的版权……”
水晶球照样稳当地转着,唐金的心里抖动一下。堂兄弯下身子过一会儿从皮包里捧出一迭书摊开在桌上,这是唐金几十年里有关通灵的著作,中文英文的,文言的白话的--唐金好像一下子看到自己一辈子走过的路,心中掠过一阵暖潮。这都是造塔的砖啊!几十年前和碧芭‧塞露拉见面时的一笑,让他顿开茅塞:没有理论造就不出大师!所以每娶一个女人他就有一部煌煌巨著问世,平时浅显的小册子也层出不穷。灵魂几经转侧被他渲释地越来越神妙,也越来越奥秘。这些书替他扬名也替他挣钱,是唐金帝国财富的一部份。
堂兄现在透出信息:梅西想要继承的是这部份无形之产,当然还有……
水晶球在唐金的手里转得顺溜起来。他到现在没发过一声,但已经把所有有关的灵魂排列过目了一遍。他和梅西没有生育,四个前妻给他留下八个女儿五个儿子。他定期付生活费给前妻们及她们的家庭,他身后的财富,是家族内互不见面的成员共同注目的焦点。
到底受过高等教育,堂兄看来是个新派人物。
唐金高瞻远瞩,预测尽管高科技无限发展,灵魂在今后的年代会彻底消失;没有的便是最好的,自己这个行业将来会大大吃香,胜过什么硅谷奇迹。他的这些书是无形财产,将指导人们怎样寻找追回自己的灵魂;唐金似乎看到自己的肉体已经腐烂,但灵魂不灭,在寂寞的旷野与众多幽灵共舞。他脸上的河流活动了,支支岔岔挪动位置:他在笑,开始对堂兄产生好感。
堂兄受到鼓励,表现更殷情。他凑近桌子,便于唐金听得更清楚。他改了称呼,“唐老伯,今天我来拜访您老人家,除了为版权的事,当然更主要的是,敝公司想全面继承老伯的事业,所以吗,唐老伯那份通灵密件敝公司很感兴趣;好在有梅西这层关系,我们大概可以捷足先登吧,价钱是可以商量的,”堂兄停顿下来,眼光越过唐金看着他身后,他没有把握。唐金背脊上的敲击仍然不紧不慢。彼此沉默了片刻,唐金“啪”放下水晶球,慢慢躬起身子。梅西赶紧扶着他,向厕所挪去。
这泡尿撒得比较流畅,象他现在的心情。他的一只手又象已往那样移动,却在固定的地方抓了空。他乜斜一看原来梅西往后闪着自己,他的几根瘦指僵持在半空中。
“你答应过的哦!如果变卦,就别想再碰我!哼!”梅西在他耳边轻声地咬牙切齿。唐金抖抖下身,甩干净尿滴,他的头也因此上下点了几点;梅西以为恐吓凑效,马上脸面变软,拽过唐金鸡爪似的手,塞进自己薄衫的前襟。唐金的手匍匐在梅西柔软的奶子上,一动不动;人象入定一样……
不出自己的预设,灵魂有它既定的轨道。几个星期前梦娜来过,她是受梅西的
委托透个口风。梦娜七老八十了,还是那样风骚。她有她独特的风格:热情里有点下贱,伤感里有点自作多情,快乐的时候,有点疯疯癫癫;她的年岁虽然老去,但她的心,好似还在二三十岁的时候。与她相处最轻松,梦娜的灵魂是透明的,若及若离总随在身边。她的话唐金总要听几句的,老姐啊--有情有恩于唐家两代人咧。
梦娜告诉唐金,梅西在他身后,可以不要任何遗产,她不想卷入争产大战中;她只要那份密件--唐金在几年前当着众人的面锁进保险箱的那份密件。谁得了它,谁就是唐金的真传弟子;唐金当时对媒体宣称,保险箱里那几张纸,是他通灵的真谛。有个记者问:那么你的那些著作呢?唐金说:世上的事情,有些可以看到却不能感到,感到而不能看到;他称下个世纪是失灵的世纪,他的真谛将是拯救灵魂的药方。那值多少钱呢?另个记者问,唐金耸耸肩,这与他的中式衣装不太协调;西装耸肩才见风度,唐装适合拱手作揖。他的律师赶紧代他回答:那几张打印着黑字的将放入大通银行地下保险库的白纸,价值和帝国大厦的房契一样!
这个宣布,如火上浇油,使唐金庞大的家族争产活动提前进行。长久以来一直窥覤唐金财富的社会团体和各类基金会,甚至联邦税务局都虎视眈眈,他们似乎都在等待唐金的死期。五个家庭,四个太太,十几个子女轮番进出,唐金的香堂成了戏台。那几张白纸成了众人抢夺的目标,原先抢手的房产和几笔股份、股票遭到冷落。在混打乱戏中,梦娜始终站在唐金一边。有一天担心唐金吃不消,特意从“羌那汤”过来看他。
唐金正坐在梨花木椅上,神态安详心笃意定,鸡爪里水晶球转得“沙沙”响。他挑起眼皮看是梦娜来了,脸上的河流又活动了。他从住家附近著名的中餐馆“沙马居”叫了梦娜爱吃的外买,然后两个老人坐在客厅里,看着金色的阳光铺在身上,听着唧唧咕咕的鸽子追逐。他们直坐到日头西斜。一个下午,他们只说了寥寥三五句关于气候身体的话,灵魂却膨胀在温熙的空气里。梦娜走的时候,唐金写了一张伍仟元的支票给她,
“用吧,用吧,我有的是钱。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唐金吶!”
唐金知道自己坐在火山口上,几股火互相喷射消耗火力,而他,却因此活得很清凉。活到这个岁数,唐金能够相信的人只有梦娜,可是真话,却永远藏在自己心里……
唐金坐回椅子,手里的水晶球又转起来。他“咳咳”嗓子,开始说话了。
“这个吗,我已经有所交代了,梅西,梦娜对你说过的就是我的意思啦。我无会变啦,尤其今天,呢个先生真个好后生,我的,这个……这个,通灵的事业会后继有人啦!”唐金说话的同时,看见梅西的灵魂和她堂兄的灵魂高高兴兴地抱合在一起,尸骨未寒,他想到一句话;背脊上轻轻的敲击把他拉回来,他伸出手,绕过前胸,在脖子后面温柔地抚摩梅西的手。堂兄坐在对面,露出诚惶诚恐的笑容。
唐金唐金!他在心里叫着自己的名字,哈哈,我是大师吶!他觉得自己真正是个指挥家,许多的灵魂在他的指挥下跳舞。
唐金在年轻人面前感到自己老了。新时代的人,会有新的法子通灵吧。捕捉灵魂需要敏锐的眼光和思维,现在都迟钝了,许多事情都忘了;可是不该忘的他还记得清楚,他是唐金吶!
该说的他早就说过了,说了几十年了,没说的,他会把它带进坟墓去。锁在银行保险库里的价值连城的密件上,还会有什么呢?
其实只有两句话,唐金永远记得清清楚楚,那是自己用貂毛笔一笔一划写的楷书:
有时说它没有。没有时说它有。
这就是通灵大师唐金看灵魂的真谛!和人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看似偈语,又如哲思,概括了唐金一生的成就,该值一幢帝国大厦啊!
是啊,在有灵魂的年代,人们找上门来是担心灵魂走失,你只需小声告诉顾客灵魂缺失或者没有的现状,人们会忐忑不安;然后再给顾客指引一条召回灵魂的路,你自然就是上帝啦!在没有灵魂的年代,象现在--物质至上的时代,顾客找上门你就说他(她)有灵魂,赞美客人的灵魂多么健全,只是在某些层次某个方面有些微纰漏而已;人们脸红一阵后便会心安理得:花钱就是来买安慰的,他(她)决不会因为你说得太过火跟你翻脸;若直截了当地说他(她)们没有灵魂呢,其实人们比你更明白;被戳穿了人就索性自暴自弃;没了客人,还通什么灵?
梅西的手掌敲在肩背上更温柔了,堂兄殷情的脸容逐渐模糊,唐金舒服地要昏睡过去。
和灵魂打交道,懂么?
唐金在迷糊中看见群魔乱舞众魂跳跃,他自己的灵魂在老朽僵固的躯壳里冲撞,要奔出去和它们共舞。
灵魂也讲究流行的呀------
唐金觉得是时候了,应该把这个奥密告诉梦娜老姐……
你读张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