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流氓（三）

追忆流氓 （三）

名气大了就会被人利用，江湖上有人干了事就自称是钉子的人马，引发事端。钉子不怕，正是透过一连串斗殴他的名气象浪潮一波一波扩展。一次有人抢了过路人的军帽，号称自己是钉子的人马。那天我正在街口游荡，钉子披着军大衣从家门出来。只见角落里突然窜出五六个人围着钉子劈头盖脸拳打脚踢。钉子的军帽军大衣被人夺去，他既不躲避也不还击，眼睛盯着对方，一脸阴沉。整个报复过程明快简洁，噼哩啪啦几分钟结束，对方扬长而去。第二天钉子调集了十几个个同伙浩浩荡荡开到对方的路面，大打出手，对方一只鼎彻底服输，奉还军帽军大衣。

几天后专政队（居委会已改名）来人叫大哥去有事商量。居委会原来的老妈子们都已御职赋闲，文攻武卫的人马进驻各地居委会，这些人有社会经验，是流氓无产者。他们和颜悦色警告大哥，不要太过分，否则要有颜色看。大哥不常站街，几次大的斗殴都参加了却从没动过手。那时他出门衣袖里总掖着一根圆钢条，也是从没挥舞开过红，他是军师一级人物，斡旋拉和出谋划策少不了他。他得个绰号：拉和先生，意思有褒有贬。大哥或许从专政队那儿得到暗示，随即转告了钉子，而且自此收敛许多，转而玩起风花雪月的事。

钉子依然我行我素，他的名号几乎成了江湖上流通的支票，钉子的鼎盛期是在那次百人围殴事件之后。

事件的起因是为了女人。钉子“车”（搭识，现代话即拍拖）了一个“喇三”（女流氓），她的“前模子”（前男友）也是某地一霸，双方纠缠了几次，那个喇三也一会儿曹营一会儿汉阵迎来送往多次。终于有一天对方摊牌了，纠合几路人马聚集在钉子家楼下，要钉子回句话。召来的人马里很多人与钉子都相识，几个鼎级大哥都上楼给钉子传话劝和，钉子一一回绝，叫他们转告事主，他就守在楼梯口，上来一个劈一个，除非死掉。他亮出手里的菜刀和刮刀。

弄堂里已汇集了各路流氓，应邀而来的人马还在相继到来。围观的人数逾数百，将马路都堵塞。那阵势真的很壮观。

钉子的老娘从没见过这种架势，胆战心惊，跪在钉子面前，求他答应对方要求。钉子不为所动。求儿不成她又下楼来找头儿们，求他们放儿子一码。她点着满头白发的老脸，在人群里寻找起事的主儿，嘴里不停地为自己儿子告饶，但是根本没人理她。

对峙僵持了一个小时，除了事主没有人真正想动手。现在是需要能和事的主儿出面调停。我听到有人提大哥的名字，并四处找他。大哥却不见影儿。

事后我知道大哥这时正骑着自行车四处找人。想找老K，可是老K因为流氓教唆和玩弄女性被抓，关起来了。大哥又到了上体司，找到邻居肖威，他原是市体校水球队的，个子高大魁梧，却不玩江湖路子，正正派派。那时上体司是流氓的克星，肖威看在邻居面上答应跑一趟。

就听得人喊：来了！来了！人群引起骚动，闪开一条道，大哥领路肖威在后向事主走来。肖威自我介绍：上体司肖威，钉子是我朋友，邻居，有事体好商量，大家放只码头跳跳。这时各路鼎级大哥围上来，七言八语纷纷关说，事主起先还项硬，看人心已散最终只好认和了。一会儿功夫，各路人马散去，有条不紊如同有军纪的部队，不象乌合之众。

经过这次事件，我们整个地块的知名度大大提升。一些家庭受压的人在家里呆不住，走到街上弄堂才感觉畅快。他们从流氓行径里找到感情渲泄，同时也有荣耀在身。

事件当晚，街上空无一人，站街的喽罗们都没现身。白天的场面太震撼人心，震波未消，大伙需要清醒。

第二天下午，钉子出现了，身边跟着一个女子，。原来昨天那个女人就在钉子的家里。现在钉子送她回家。我看到她了，瘦高身材，相貌一般，以我那时的眼光，只觉得很失望，这样一个平常朴素的女人，值得钉子如此这般吗？以后我才明白，惺惺惜惺惺，女中亦有豪杰。真正的流氓是从来不缺女人的，英雄身边更是美女如云。

钉子的名气声震遐迩，然而，英雄末路也将到头了。

这时正兴起上山下乡。江湖上传来的消息都不太好。几个撑世面人物先后被抓，人们都预感下一个会是钉子。钉子并不在意，还是站街。他将文攻武卫的警告当耳边风，激怒了那些政治流氓。在一个风高月黑夜，几个大汉包抄了正在站街的钉子，用麻袋套住他的头，一顿闷打，将他摔倒在地上了手铐扬长而去。

马上有消息传出，钉子关在胶州路601号。提起601，流氓们都谈虎色变。那是个虎牢关，专门对付有名气的流氓的。

钉子关了六个月，终于放出来了。他出来的前两天，大哥登上北往的列车奔黑龙江去了。他们曾一同风光，领略风骚；又一同闯江湖撑世面，一个半路转场，一个一意孤行，殊途却未同归，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钉子出来后我们看他的眼光，更象瞻仰英雄风采。钉子还是站街，脸上带着酷笑，不过他身边少了很多喽罗，有的去插队了，有的退缩了，流氓世界一片凋零，钉子显的有点形单影只。好在他的日子也不多了，文攻武卫只给他一个月时间，他将被押送到贵州某地插队。他关在601时，政府已经为他和其他人安排了去路。

钉子出来后，我只看见过他一次，他只是拍拍我的肩膀，没说一句话。这一拍，我也是多年后明白，道尽沧桑。

钉子其实是在等待自己被抓的那天到来。他期望被抓，期望被关进601。老K被关过，枣子三丫关过，几乎所有的撑世面的流氓都关进去过。601 是流氓的黄埔军校，这是一种英雄情结。那个时代，有几人了解流氓心态，英雄情结？

英雄年代，它所要的资格，不是学历证书，不是身世家财，专政机构的班房既是资格的门槛，那年头，公检法的大门早就多少英雄！

真正的流氓是专业人士，延续传统的精髓，具有古典做派。这样的流氓，老K他们是最后一批，从此湮没了。往后的统统是土匪而已。
现在这年头，不出产英雄。抬头望世界，但见烟尘滚滚各路明星风光人物冲冲杀杀，咿呀嘿哈使功夫，全是花旦小生的身段。这些个人物，顶多算是成功人士，离英雄还差着八千里地。四顾茫然，记起古人一句话：

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