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愿军战地报记者洪炉见证和平到来的时刻
2008年03月25日 新华网
志愿军23军战地报记者洪炉
洪炉与主持人在访谈现场
志愿军战地报记者洪炉(左一)在朝鲜前线采访 主持人:1953年7月27日,在世界瞩目的三八线上,人们终于迎来了和平。这个战争与和平交汇的日子,成为一个重大的历史时刻。人们对这一天充满了好奇,突然沉寂下来的战场展现的是怎样一番景象?志愿军战士们在这一天都做了什么?
今天的嘉宾将为我们讲述当时的真实情景。让我们欢迎志愿军23军战地报记者洪炉同志。
洪老您好。
洪炉:你好。
主持人:洪老,你们事先知道1953年7月27号这一天要停战吗?
洪炉:不知道,当时正在谈判。但是1953年7月27的早晨,我们就接到命令,可能要停战。
军部到前沿阵地大概有100里路,我当天早晨就从军部出发,傍晚的时候赶到了最前线。我们冒着敌人的炮火到前沿阵地等着那个停战的时刻,7月27当地的时间晚上10点,实际上北京时间就是晚上9点。
主持人:当时敌人的轰炸和炮火还很猛烈,看到这么猛烈的炮火轰炸,你们相信和平就要到来了吗?
洪炉:当时我们相信。因为停战以后,那些炮弹就得运走了,美国兵偷懒,不想运,他们就把炮弹全打光。所以我们上去的时候,前后左右都是炮弹。
主持人:当时您到了前线大概什么位置呢?
洪炉:我们部队开始夏季反击战的阵地,一个小山头,就是常山的中线,铁源县的那个地区。
主持人:是最前线吗?
洪炉:最前线,和敌人面对面。
主持人:当时守山头的志愿军战士知道今天要停战吗?
洪炉:我们到了以后就都知道了。
主持人:当时您到了占地之后,大家都在议论些什么呢?
洪炉:我们进去的时候,外头敌人的炮弹还在打呢,我们也在打,整个阵地上真是一片火海。到最后看那个倒计时,7、6、5、4、3、2、1,等那个时间一到,突然静止了,就马上鸦雀无声。
最后的对峙:美国士兵先发出欢呼
志愿军战地报记者洪炉与朝鲜小朋友
志愿军战地报记者洪炉
主持人:再也没有炮声,也没有枪声了?
洪炉:没有了。开始我们还不敢动,得听着外面,是从敌人那边的山上先发出了嚎叫,实际上是欢呼,他们最早喊起来了,这样我们的人才一个一个出来。本来每一天晚上敌人都有探照灯什么的,那时全都没有了。
主持人:是不是前线一下就黑下来、静下来了?
洪炉:对。一下子就黑了,但是敌人那边阵地上先是欢呼,接着就烧起篝火,他们把前线阵地上的木材树枝什么的,架起来就烧起火来了,美国士兵围着火堆旁边跳、喊呀。这样我们的人一个一个也出来了,就爬到山顶上去了。平时我们不能到那边去的,平时就是在山洞里面,打仗的时候出来一下。
主持人:当时那个山顶经过战火之后,还有树、草吗,有残留的战壕掩体吗?
洪炉:没有,山顶上都给削平了,打成像一片沙漠那样的,都是土坡什么的,什么草、树木都没有了。
主持人:我们的志愿军战士也都从坑道里出来登到山坡顶上了?
洪炉:对,当时事先都有交代,带武器要小心走火,不小心打一枪,就会把这个和平停战破坏了。所以大家都非常小心,有的就不带武器了。
主持人:大家有没有那种感觉,这个和平好象让人有点难以置信,或者说非常脆弱的感觉?
洪炉:说老实话,真是年年月月在盼着这一天,这天终于来了。所以大家开始都很安静的,不声不响,别把这个好日子给破坏了,就是那种心情,还是很紧张的。
主持人:实际上不光是我们的志愿军战士盼望着和平的到来,敌方的士兵也在盼望着和平的到来?
洪炉:对,敌人那边先欢呼,然后点起了篝火。待会我们这边开始也有篝火了,朝鲜老百姓打着火把,敲锣打鼓,开始欢呼、唱歌,我们这边也热闹起来了。
主持人:当天晚上咱们部队组织了什么庆祝活动了吗?
洪炉:没有,当时部队还是很紧张,大家都有任务,还要提高警惕。
主持人:您在战争期间接触过美国兵吗?
洪炉:接触过。
主持人:在战争期间您接触到敌方的士兵的时候,跟他们有过交流和交谈吗?
洪炉:战争期间没有,那个时候也不懂外语,就到停战的那一天才开始真正跟他们面对面,跟他们握手甚至拥抱的都有了。
主持人:到了和平降临的这一天,甚至双方的人员就直接的接触了?
直面敌人:永远不要在战场上相见
中澳士兵战后握手言欢 资料图片
中澳士兵战后握手言欢 资料图片
洪炉:对,其实最早和对方接触的就是我和我的一个记者,我们跟连队战士不太一样,我们有时候可以自由行动一点。
天亮了以后,我们就从我们阵地上下来,走到敌我两军的阵地前面,看到有一辆破坦克,我还跑到破坦克里面去看了看,敌人在里面还丢了一些东西。就在那个时候,敌人那边看到我们这边下来人了,他们也下来两个,我们一看,那两个人可能跟我们身份差不多,也不是一般的士兵,后来知道其中一个是美联社的记者,另一个是随军的牧师。
主持人:他们两个跟你们直接接触了?
洪炉:他们非常热情地跟我们招呼,那个美联社的记者急着要给我们照相,我一看我们的样子很邋遢,衣服裤子也不成样子,就不准他照相。那个牧师马上掏出一本精装袖珍的《圣经》,我知道那是《圣经》,他要送给我们。我们说我们不要这个。当时我们互相能讲的话,也就是HELLO、OK这些简单的,双方对话不了。
他们那边看到他们两个跟我们直接对上话了,马上三个两个都下来了,我们这边看到了,也下来了很多。
主持人:大家是自发下来的吗?
洪炉:全是自发的,最后我们指定的那条沟也不成为界限了。他们也过来了,我们也过去了,就互相握握手,有的拍拍肩膀。我们有一个人带了中华烟,就掏一颗烟请他们抽,他们美国兵都来要,马上一包烟就没有了,最后连烟盒子也被抢去了。这个“大中华”上面有一个华表,我们有一个战士告诉他这是北京天安门,当时他也不懂天安门是什么,但是北京他懂。正好我那个本子里夹了中国一个木刻家的木刻,是一个艺术品,我就把它送给了美国士兵,他们非常高兴,要回送我们礼物,就是一些火柴盒、香烟什么的。有一个美国兵,他什么也没有,他就掏了几张钞票,在钞票上写了字给我,后来我找人看了,这是他的家庭地址,要跟我们交朋友,以后想要我们给他们写信。
主持人:当时双方已经完全没有敌意了?
洪炉:对,下来的人都不带武器的。
主持人:那么双方下来的人大概有多少呢?
洪炉:到下午可能得有将近100人了。当时在那个阵地之间是一片平地,我们就在那里自发地联欢了。最后人多的时候,那个美联社的记者要给我们照一个合影,两军的合影。开始我们一起站到那一看,我们中国人小个,美国兵又高又大,跟他们站在一起我们不好看。我就想了一个主意。我就叫翻译跟他们说,这个地方等于是我们的阵地,我们是阵地的主人,按照东方礼节,客人必须坐下来,美国兵就一个个有的坐、有的蹲。但是那个照片最后也不知道有没有在美联社发表。
主持人:那时翻译也过来了,大家又有了什么更深入、更多的交流吗?
洪炉:有。翻译下来以后,我就问他那个钞票上写了什么字,他告诉我那是美国士兵的家庭地址。我们把自己笔记本上的颐和园的照片、北海的照片,撕下来送给他们,每个人加一句话,就是希望我们不要在战场上相见,不要再打仗了。翻译又把我们写的话告诉他们,两边都一起喊不要在战场上相见,这个算是最高潮的时候。
后来4、5点钟的时候,他们的军官下来了。我们的翻译就迎上去,说欢迎你,军官先生,你要参加我们的联欢吗?军官板着面孔说,我抗议你们,你们向我们的士兵进行共产主义宣传。我们的翻译很机灵,他说我们今天没有一个人讲了共产主义的话题,你的士兵可以作证。翻译又告诉他,你们的士兵都很热情,都很有礼貌,就是你这个军官有点例外。这个军官当时就有点下不了台,他说我们的士兵都应该休息了,他就都把他们赶回去了。
最早下来的美联社记者和牧师是最晚走的,那个牧师就跟我们说,我最直接接触的中国士兵就是你们,我很感谢你们,今天给了我们这么一个机会,我们下回不要在战场上见面。
主持人:您作为一名战地记者,在战争期间应该采访了不少志愿军战士,您还提到了您曾经亲自采访过电影《英雄儿女》中王成的原形,能给我们讲讲他的故事吗?
《英雄儿女》原型大揭秘:两个王成都是英雄
洪炉:我们志愿军除了步兵、炮兵以外,还有很多的通讯兵,其实我们当时的通讯设备还是比较简陋的,前线主要就是报发机,当时我们也叫步行机,我们看到的电影里面王成背着的步行机,就是报发机。
实际上王成真正的原形是有两个,一个是我们23军200团通讯的贾庆全(音),他跟着连队打上去以后,占领了敌人山头,敌人就开始反扑。我们一般都是夜里攻上去,白天在这里坚守一天,等到再天黑了,后续部队才能再上去。就在那个白天,敌人不断地反复进攻,我们夜里上去的连队基本上就给打光了,打到最后,就剩了这个步行机员贾庆全,因为他得保持通讯联络,得给他找个比较安全的地点,别的人全伤亡了,就剩他了。
当时作战的办法就是用步行机调炮火,当时敌人来的太多了,开始还有点距离,后来敌人就离他越来越近了,最后他只好喊,向我开炮,以我为目标,敌人就在他身边嘛,就这样,贾庆全喊了向我开炮以后,马上炮弹就过去了,所以他的尸体也没有了,但是跟他保持联系的几个步行机都听到了他最后的喊声,当时马上就把他的事迹宣传开了。我那个时候也赶紧去了解他的情况,也写评论报道,政治处准备整理他的材料给他报功。正在那个时候,上面来通知了,说不要宣传他了,他已经被俘了。实际上我们炮弹打过去以后,把他震昏了,没有战斗力了,敌人上来就把他俘虏了。按照过去部队的规定,凡是被俘的就不提了,就不宣传了,所以我们准备好的报功材料,写好的文章也都不能发了。
我们73师的208团,有一个叫做于世昌(音)的通讯员牺牲了,他当时的战斗情况和贾庆全一样,当时也喊了同样的这一句向我开炮,他确实牺牲了。所以我们就宣传了他的事迹。
主持人:洪老,在一般人眼里,战地记者的生活应该是一种既紧张、又浪漫的生活,对现在的年轻人有很大吸引力,当年您和您的战友在朝鲜战场上是怎么生活的?
洪炉:抗美援朝战争和咱们过去国内战争有一个很大的不同点,当时我们就叫立体战争,它没有什么前线后方之分,敌人的飞机一天到晚在你头上绕,所以过了鸭绿江就是战场,随时准备牺牲。特别是像我们这样的,经常在前线跑,是很危险的,那时候就想碰到谁就谁吧。
主持人:当时和你最亲密的战友,当时有牺牲在战场上的吗?
洪炉:当时我有一个最要好的朋友叫仇天,39军文工团的,他是1949年5月到我们部队的,他到我们部队以前,已经在报纸上发表过作品,他的文学素养比我们高多了,所以我跟他学了不少。
夏季反击战役的时候,我们当时也知道,这一仗可能就是朝鲜停战前的最后一仗了。当时他脚上长鸡眼,走不了路,但是听说要打这一仗了,他说必须到前线去参加战斗,就拐着腿去的。到了前线,看到他腿不好,就让他在团指挥所那里待着,团指挥所旁边有迫击炮阵地,他又不愿在指挥所待着,就要到炮兵阵地上去,还没到炮兵阵地上,敌人炮弹就把他打倒了,我们有一个同志护送他下去。当时也是疏忽了一下,光是看见他左胳膊断了,就给他包好了。送他下去的路上,他说我的肚子怎么这么难受,一看肚子上还有一个大创口,已经流了很多血。最后他一声也不吭,下去之后就已经牺牲了。
主持人:您的这个战友也是您的好朋友,他是在停战前夕牺牲的,那么仅仅就是停战前夕这么短短的时间,您就亲眼目睹了您最亲密的战友,为了胜利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当您看到和平到来的时候,当时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洪炉:那种心情是平常人体会不到的,在别的地方,空气、阳光,这些谁都可以随便享受。可在前线的时候呢,还真不能随便享受,因为我们部队,一天到晚钻到坑道、山洞里头,那都是爬进爬出,洞里头空气也很污浊。停战以后,外头没有炮弹、炸弹了,你就可以自由地活动。所以感觉真痛快呀,这是平常人体会不到的。
主持人:停战时刻到来的时候,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最希望做的事情是什么?
洪炉:我们的战友们就一起坐在那个山头上,当时不打仗了,我们就说以后不打仗了,我们要学习,所以后来我到北京,上了大学了。
主持人:洪老,当年您作为一个战地记者,一定留下了有关当年战争很多的记录,也发表过很多的作品,那么今天回过头来,您是怎样看待当年您在这场战争当中所做的一切的?
洪炉:对这一场战争,我们真是一腔热情呀。当时我们有一个小战友才9岁,行军的时候都是别人驼着他走的,他就是文工团的,给士兵唱唱歌,鼓舞战士们的士气。作为这场战争的参加者,我们当时做了我们力所能及的一切,这场战争,看来我们也打赢了,迫使世界上最强大的美国跟我们停战了。
主持人:到今天,对于当年的那段岁月,您依然怀念吗?
洪炉:非常怀念。每年10月25,我们北京的这些老志愿军,经常聚在一起回顾过去。这场战争有很多地方应该总结反思的,但是从我们每个人来讲,在当时付出了自己全部的热情,很多同志都流出了鲜血,还有几万人牺牲了。所以我后来每次到朝鲜去,都要到烈士陵园去重新为我们那些老战友扫墓,我们每次去扫墓,很多同志都是痛哭流涕。我们回家了,我们享受和平了,他们什么也没见到。
主持人:作为一名战地记者,洪炉见到过太多让人动容的瞬间,他用文字保存了这些记忆,让人们了解了志愿军,了解了当年那场战争。感谢他的文字,更感谢他的讲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