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山村的夜格外静。
李川盘腿儿坐在炕上,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不知道久安大哥这趟回来有什么消息,估计九成没希望了。后天就是除夕了,农村人都图个吉利,该杀的牲畜早在小年儿以前就解决掉了,怎么会留到现在呢。说来好笑,自己象警察蹲坑似的守在夹拉子村三天了,就是为了一头新杀的活羊。有什么办法呢,谁让院长喜欢这一口儿呢。
自己晋级的事儿都脱了两年了,每一次都说名额有限,可是资历浅的,学历低的都成了副主任了,偏偏自己被排到了有限的名额之外。院里开会,说春节过后就要宣布新一批的晋级名单,这不明摆着动员大伙节前积极活动吗?李川也托人疏通过了,说是卡在院长那里,院长对他的医德医术评价都很高,但说李川人太傲,不与组织亲近。话都说到这步了,自己哪能再装糊涂。但听人家说了,院长家的年货早就装不下了,不过院长喜欢新杀的活羊,而且是农村家养的,只吃草不吃饲料的羊。
终于听到了开院门的声音,久安大哥回来了,他在院子里抖了抖身上的雪,推开房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李川,真对不住你,这十里八村家里养过羊的我都问遍了,真没羊了,连羊毛都没了。久安边说便脱下了身上的大棉袄。”
“大哥,我知道这事儿难为你了,我认命了,明年我早点下手。”李川心里明白得很,久安是这村的村长,只要有羊,甭说他买,就是他想要,村民都会排队给他送过来。
久安和李川是远房亲戚。他打心眼里喜欢李川。一个大城市里的大医院的医生,从来就没瞧不起农村人,而且家里人甚至村里人有个病灾的没少麻烦他。李川头一次求自己办事儿,嘿,真不长脸,活生生办不成。中国人都讲究个礼尚往来,这以后怎么再好意思麻烦人家。不过自己真是尽力了,十里八村谁敢不给刘久安的面子。
久安偎上炕来,兄弟俩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家常。反正羊也没了,李川倒觉得心里轻松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呗,爱咋样就咋样吧。
有人走进院儿来,沉重的脚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的响,紧接着房门开了,一个黑黝黝的汉子进到屋里。农村人的朴实就是这样,到谁家都象到自己家一样,很少有人会轻手轻脚地叩门。
“春生,你咋来了,下这么大的雪?”九安问。
“村长,俺老婆说你今晚儿到俺家问羊?”春生说。
“啊,你老婆说年前都卖了,咋,你还藏了不成?”
“嘿嘿,还有一头。“春生略有不安地搓着手。
“哎?!那你老婆咋不说,我又不抢,还给大价钱呢。”久安奇怪,眼见过年了,那又有羊不卖的。
“这事儿哪能娘们儿说了算,再说是你要,一句话的事儿。明早俺杀好了给你送过来,你看行不?”
“牵过来吧,俺兄弟还没看过咱乡下杀猪杀羊呢。明天叫你老婆孩子全过来,羊下水你们拿走。”
“那行,明早我牵过来,俺走了。”
雪依然在下,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很奇怪,李川这时竟没有欣喜,却有隐隐的不安。
第二天一早,春生一家果然到了,一头肥羊拴在院子的树上。春生的老婆,一个壮实的女人领着个小女孩站在庭院中央,扭扭捏捏地不肯进来。久安走出屋去招呼她。
“村长,俺那羊……”女人没说下去,她的眼睛有些红肿,仿佛哭过了似的。
“不用说了,你肯卖我就谢过了,价钱好说。”久安说。
“可俺那羊……”春生这时候从屋里走出来,用眼睛狠狠瞪着他老婆,恶声恶气地说“你咋还说,不想过年了?!”女人转过头去,看着她的羊不再言语。
那真是一口肥羊,干干净净,一看就知道打理的人很精心。羊柔顺地咩咩叫着,靠在女人的腿边一动不动。
“村长,动手吗?”春生问。
“你老婆舍不得,你不怕?”久安笑嘻嘻的。
“她管不了。我做主。”说完春生拿着一条绳子向羊走去。
羊真是很不敏感,当它意识到自己将要被捆绑的时候,已经被掀翻在地。羊的目光是无助而无奈的,它的叫声凄惨而困惑。发生了什么?这个强悍的用绳子捆住了它四脚的人是每天带着它翻山越岭寻找嫩草的男主人吗?女主人哪去了?她把脸别到了一边,就在昨晚她还抚着它的肚子在流泪。
羊被放到早已准备好的砧板上,它突然感到了一种死亡的恐惧,这种恐惧来自砧板。这块砧板有各种各样的血腥,鸡的,鸭的,猪的,甚至鱼的。然后它的头被悬空了,一只大手按住了头并扭向一边。它觉得所有的血都涌向了头部,甚至两眼都要向外喷血了。它要挣扎,它要逃跑,可是被捆绑的身体只能无用地在砧板上扭来扭去。一直大脚,穿着冰冷的鞋的大脚踏过来,踏着它的肚子,痛得它连扭的力气也没了。
这是李川第一次看杀羊。他在心里问自己,羊有智慧吗?羊有感情吗?若有,生而为羊是件多么可怜的事,注定被宰割,注定被吞食,注定在砧板上滴尽最后一滴血。李川无法再注视这一幕,因为那羊流泪了,而且流个不停,它在哭吗?一定是的。那叫声也是在哭,不是书上写的“咩咩”的,而象是在喊,声嘶力竭地喊“妈妈,妈妈…….”
“村长,放血了。”春生说。他举起了刀,犹豫了一下,终于叹了口气,将刀刺进了羊的脖子。羊痛苦地痉挛着,然而这一下并没刺到羊的动脉。太多的犹豫。春生喊他老婆过来帮忙,然而那女人领着孩子躲得远远的,说什么也不肯靠前。春生将刀向下一压,一股鲜血喷溅而出,砧板上雪地上到处都是。久安赶紧将水桶对准刀口的地方接着,血流的声音象极缓缓的水流,渐渐变细,终于停了,羊安静了。春生跪在地上,他的手一直捧着羊头。羊死了,但眼睛是睁着的,血干了,但眼角还有泪,甚至还有疑惑的目光。
“春生,别发呆,快剥皮。”久安催促说。
“噢,”春生猛然回过神来,他的眼睛红了。“好,剥皮。”他松开了捧着羊头的手,拎起了刀。他的手是颤抖的,乃至于他要用另一只手来控制手腕。他实在不象一个专业的屠夫,反倒象第一次拿手术刀的医生。他颤抖的双手终于没能控制进刀的深度,只一瞬间,羊被开膛了。滚滚的内脏从破口处挤出,胃,肠子,肝片……..这是什么?天啊!竟是一只裹在子宫里的小羊。它是一只怀仔儿的羊。春生的刀掉在地上,泪水终于从这个东北汉子的眼睛里溢出来。他的老婆拖着孩子哭着冲出门去,“俺那是怀仔儿的羊啊………”
久安傻在那里,李川也傻了。三个男人就这样傻傻地望着那羊。羊有智慧吗?羊有感情吗?若有,生而为羊是一件多么可怜的事。
…………….
年后,新一批晋级的名单里终于有了李川的名字,有人拉他去吃羊肉火锅庆祝,他说:“不要,不要,羊肉太腥,有一种吃人肉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