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我正在南京大学天文系读二年级,学的是天体物理专业。但是我一贯有不务正业的毛病,又很早就喜欢香艳诗词,而且对这一点不自讳言。那时我首次从汪辟疆校录的《唐人小说》中读到了《莺莺传》,不过当时吸引我的主要内容却是其中的“河南元稹亦续生会真诗三十韵”,那是一首非常工稳的长篇五言排律,在唐人作品中也不多见的。诗中“低鬟蝉影动,廻步玉尘蒙”、“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这样的意境,已经令我击节叹赏;而“汗流珠点点,髮乱绿葱葱”、“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这样的香艳,也让我喜欢;结尾处“海阔诚难渡,天高不易冲。行云无处所,箫史在楼中”几句,意境高远,更是让人吟诵不绝于口。
有了这样的铺垫,等我看到王实甫的《西厢记》时,自然一口气就看完了第一遍。当时我就能将其中许多段落背诵下来,竟不用看第二遍——可惜的是,我似乎只是对香艳的作品才有这样好的记忆力。而当我吟诵着“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春光在眼前,争奈玉人不见,将一座梵王宫疑是武陵源”这样旖旎的词句时,那些枯燥的天体物理学公式早就被忘到脑后去了!
后来我发现,其实《西厢记》不仅仅是一部元杂剧,它可以作为中国古典文学一个非常独特的切入点——从这里进去,唐传奇、唐诗、宋词、元杂剧,一气贯穿。元杂剧中取材于唐传奇的当然还有,但是崔莺莺的故事太迷人了,从这个故事中获取资源的创作活动持续了好几百年。更何况《西厢记》文辞之高华优美,几乎登峰造极,而与它有关的材料,也无不香艳旖旎之至。
这里我不得不对“我的经典”这个题目表示高度赞赏。在这样的题目下,所谓“经典”,并非某某权威所开列,或某种约定俗成的定义,而是“我的”经典——我觉得,所有那些曾经让我们在年轻时感动、在中年后怀念的书,都可以是“我的经典”。《西厢记》对我来说,就是一部这样的书。年轻时的感动已如上述,至于中年后的怀念,我主要是怀念那时读书的心境——毫无功利色彩,仿佛时光倒流,缓缓阅读,深深感动,真可以说是表面安静,内心狂野。这样的心境如今再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