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伟:《盲井》-人心的盲井有多深(ZT)
(2006-08-22 18:0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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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个煤矿上的零工宋金明和唐朝阳,他们真正的营生是诓骗同行下煤窑,在黑暗的矿井中突施黑手,而后伪造冒顶现场,以死者亲属身份向矿主骗取抚恤金。这两个人连连得手之后瞄上了一个十六岁外出流浪的少年。或许是“点子”的聪明和善良激发了凶手蛰伏以久的父爱,或许是忌惮于那些地底下屈死的冤魂,总之叫宋金明的那个人再也无法向自己冒认的“侄子”施暴,反而和同伙进行了一场狗咬狗的?杀,一同葬身矿井深处,而侥幸逃出的“点子”反而获得了几万元的伤害赔偿。
《盲井》(Blind Shaft)对于某些“新左”的神圣宣言来说不啻为一记响亮的耳光,因为他们所美化的无产者竟然是如此地不堪和丑恶,使得文化精英们对底层社会那些廉价的、隔膜的同情变得前所未有地滑稽可笑。在这部从《神木》改编而来的影片中,导演李杨以纪实的手法还原出底层社会内部的罪恶,仿佛深埋于地底的暗河,由于藏纳了太多的污垢而变得粘稠而雍塞。毫无疑问,这部影片深深嵌入了社会顷h生活的泥淖之中,但它同时提醒我们,替弱势群体立言固然是一位有良知的艺术家应该勇敢承担的社会职责,但同情弱者并不是简单地站在弱者一边,同样也不应回避对底层群体自身伦理错位的剖析和对其中孽生出的恶的精神毒瘤的批判。正因如此,《盲井》才超越了单纯的纪实风格,而更趋近于一部惊人神魄的艺术化的作者电影。在远离地表的巷道里,黑暗渐渐聚拢起沉闷的主题,而在黑暗之内,凶手头顶像萤火虫一样闪烁不定的矿灯也因此承担了两重意义表述的功能:在故事的表层是情节发展的延宕,而在内里象征着人心的延宕。前者是行凶前的预谋和铺垫,后者却源自内心深处黑森森的盲井,那里面隐藏了脆弱、恐惧、犹疑,还有许许多多无以名状的精神混乱──用宋金明的话说就是“我紧张”。
对以杀戮为职业的刽子手来说,“紧张”通常意味着事业遭遇不幸的开始。和另一个杀人魔王唐朝阳草菅人命时近乎麻木的从容相比,“紧张”表明宋金明尚未完全丧失动物性生存的本能意识,其中隐隐闪动着人性复苏和良知重现的可能性。然而也不过如此而已。我们从中既不能感受到拉斯蒂涅杀人灭口之后生生煎熬在罪与罚之间的精神癫狂直至崩溃,同样也无法体验《杀人喜剧》凡尔杜先生冷静的残忍背后所表现出的巨大的社会颠覆力量。“紧张”引发情节的延宕,故事渐渐偏离原来的方向,最终“点子”元凤鸣幸免于不虞之灾。“紧张”提示了人性的脆弱,然而它却无力测量出人性暗井的深度,也无法寻找到那个人所共知却又难以明察的盲点。事实上,导演李杨在影片中对长镜头语言的热衷,恰恰证明了他面对人性黑洞时的无奈以及表现这种无奈过程中所流露出的偏执。这样的偏执使《盲井》的叙述风格显得比小说原作还要模糊。刘庆邦在《神木》中还试图“要给世界一点理想,给人心一点希望”,因此宋金明在一场误杀中以死谢罪,最终洗回了做人的真面目;然而影片《盲井》中的宋金明致死依然处于暧昧不明的人兽相搏的心灵激荡之中,只不过同伙出其不意的叛卖终止了他再次举起镐头砸向“点子”的可能。而对懵懂无知的元凤鸣来说,当他重新返回到阳光明媚的地面,这究竟意味着人性原罪的救赎,还是沉沦的宿命在新一代身上的轮回?
唐朝阳的谋杀,宋金明的反噬,这刹那间的惊变在初涉世事的元凤鸣心中将成为长久的谜。或许待到他年纪渐长有一天会突然明白这杀戮/救护中奇特的关节与阴谋,然而这样的领悟是以他集聚了同样多人生的怨怒和恶毒作为“成长的代价”。事实上,当元凤鸣怀揣着“亲人”的抚恤金时,在生者和死者之间已经签署了新的“瞒”和“骗”的约定。至此我们发现了《盲井》中的另一重深意:它并不是一个善恶报应的民间故事,更像应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古老谚语。不管是元凤鸣,还是唐朝阳、宋金明,甚至是精明的煤矿主,都各自为自己精心编织着生存的骗局,既为结网自保,同样作茧自缚。而作为观众也不见得能幸运多少,你尽可以在电影院的黑暗中睁大悲悯的眼睛,那隐藏在事件背后的真相,以及隐藏在真相背后的更为巨大的谎言,带给你的感觉就像重新回到阳光底下,那刺目的光亮会让你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来。
或许是巧合,在我观看《盲井》的第二天,央视新闻播放了一条消息:一家煤矿为了避免2003年安全生产保证金被罚没,故意隐瞒事故,致使井下三人因抢救不及而致身亡。
《盲井》获奖情况:
53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艺术贡献银熊奖
第2届美国纽约垂北卡国际电影节最佳故事片(剧情片)
27届香港国际电影节火鸟银奖
第5届法国杜维尔(Deauville)亚洲电影节荣获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演员(王保强)、最佳评论、最受观众欢迎五项大奖
第57届英国爱丁堡国际电影节优秀电影奖
西班牙塞维拉国际电影节最佳故事片
2003荷兰国际海滨电影节文学电影大奖
第五届阿根廷国际独立制片电影节柯达最佳影片、最佳摄影
挪威贝尔根国际电影节评审团大奖
金马电影节故事片、改编剧本、最佳新人三项提名奖
原作:刘庆邦《神木》,《十月》2000年第3期,获第二节老舍文学奖
原载《世纪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