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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一毛:天涯何处是故乡?(ZT)

(2006-08-22 18:01:54) 下一个
来稿/故乡,是从上小学开始填的表格里的“籍贯”。字典解释为“祖居,个人出生或长期住过的地方”。  故乡,是能让一个李白似的游子“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至亲至爱,牵肠挂肚的地方。无论他走到天涯海角,想起家乡的小吃,就会垂涎,偶闻久违的乡音,便能落泪。 “伟大领袖”一句话,成千上万的知识青年弃学离城,奔赴领袖指引的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知青常把自己上山下乡的地方称为“第二故乡”。言外之意,原有“第一故乡”。 请听《知青之歌》: 我坐在煤油灯旁, 低头思故乡。 风儿吹得灯苗儿晃, 我们的生活多么凄凉。 啊,亲爱的爹娘, 请不要为儿悲伤。 偶尔聚会,唱这首歌时,我总比别的女知青哭得更伤心。因为我连哪儿是我的故乡都不知道。 母亲常叹着气说:“咱家属鼠,老搬家。” 父亲家祖居福建闽侯,从曾祖父起移居江苏扬州。甭提父亲没去过福建,连祖父都没拜过祖坟。福建人,我想算也算不上。 父亲十多岁时,遭遇战乱,离开扬州,再也没回去住过。别人说“扬州出美女”,我会笑着敲边鼓“我爸是扬州人,”却从来也没敢说过“吾思扬州冷(我是扬州人)”。 我出生在北京。呱呱落地前七个星期,父亲因“极右份子”罪被发配至北大荒劳改,母亲也被流放到安徽。母亲在滴水成冰的寒流里抱着襁褓中的我,牵着三岁的哥哥,毅然踏上南下的列车。您说,咱能把那缺德地儿当故乡么? 母亲是道地的天津人。“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安徽饿死了几百万人。母亲把饿得奄奄一息的我送到姥姥家住过两年,总算保住我的小命。三岁离开天津时,据说我满口天津味儿。可是回到合肥,天津味儿很快就忘了,取而代之的是“鸡、滋”不分的合肥普通话。天津人,俺赶嘛儿(我怎么)也算不上。 父亲从北大荒放出后,来到合肥。不久,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们家被抄多次。父母双双关入牛棚后,十一岁的哥哥和九岁的我成了小父母,带着四岁的弟弟住进一个孤儿院似的地方。作为“右派崽子”,我受尽侮辱、殴打,还差点儿病死。 父母终于离开牛棚,见到久别的孩子们,全家又下放到霸王别姬的和县。我坐在大卡车上,一路颠簸,一路哭,一路呕吐,离开了让我失去童年的合肥。 我们全家落户到高庄生产队。队长贪污了那点可怜的安家费,只把队里仓库隔出一间半让我们住。那泥地、泥墙、草顶的茅屋,成了我们的栖身之所。一有坏天气,屋漏墙塌,让我们亲身体验到杜甫“八月秋高风怒嚎,卷我屋上三重毛”的辛酸。五年后,父母被平反,我们搬到位于芜湖市的安徽师范大学,我的合肥普通话里又添了和县腔。 安师大分给我们家一间倚学校围墙用芦席搭的棚子。盛怒之下,我把房管处帖在棚上“外语系,巫宁坤”的纸条,撕个粉碎。父亲找领导据理力争,得到一间用芦席隔成的房间。那是把一座小教堂改成八户住房的地方。我们与上帝和其它七户人家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八家共用一个厕所,一个水龙头。教堂里没有隔音墙,回声却特别好,一家有人放屁,八家共享耳福。芜湖话还没学全,我就高中毕业了。子杠(你说),这也能算故乡么? “出身不好”,我只得去泾县深山里插队。村里没房子给知青,把附近大队部的茅屋,用竹篾隔出间屋子给我。进山第二天,正巧下雨,不用出工,一个邻居来串门。他一声吆喝“阿杀怒依拉(外面下雨呢)”,差点儿把我吓死。泾县话也没敢学。 那时候,每天不是上山采茶、砍竹、伐木,就是下地插秧、割稻、施肥。我像“智取威虎山”里的小常宝那样,“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只盼着早日还故乡。我写道: 故乡在何方? 天地两茫茫。 劝君解愁肠, 月亦照爹娘。 文革后第一次高考,我有幸上了大学,结束山乡磨难。 一九八一年,几经周折,我来美国自费留学──洋插队。作为外国学生,移民局规定每学期必须拿满十二个学分,劳工局不准干合法工作,公立学校照收不亚于私立学校的外国学生学费,每学分几百美金。 没有绿卡,我只好“打黑工”,干拿现金的杂活,每小时只能得到比法定最低工资三块三毛五还低的钱。 我替一家意大利人带两个孩子,换取食宿。头顿晚饭,我刚盛一勺水果沙拉,还没放到自己的盘子里,女主人就开口了,“那不是给你吃的,葡萄可贵呢。这才是为你准备的。”她指指墙角的一大盒方便面。 我在好几家打工,受够了这样的罪。尽管挣的钱不多,我还是租了个便宜地方自己住。 那是房东为小时候的独生女建的游戏屋。屋子建在后院的大树上。墙壁、楼梯,薄薄的门和房顶都是用合成板拼的,冬凉夏热、漏雨透风。一张单人床,一把椅子,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就把它塞满了。女儿上大学后,房东在地上另造一间更小的有水电的屋子。装上简陋的洗涤槽、淋浴、马桶、冰箱、电炉,便成了厨房兼厕所。 我送给“空中楼阁”一个昵称──鸟窝。我也穷得吃起“鸟食”。饿急了便嚼半美金一包的葵花子充饥。 在鸟窝里念完研究院,开始找合法的、能为我办绿卡的实习工作。因为没有在美国合法工作的经验,眼看着实习期快过了,工作还没影儿。我咬咬牙,飞出鸟窝,在单间公寓里与刚认识的美国公民筑起新巢。 婚后,本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信念,我承担了所有家务。拿到绿卡后,找到相当不错的工作。我精打细算,省吃俭用,我们很快就买了所挺大但需要修理的房子。 搬家那天早上,他看看地上堆的、我头天装好的箱子,丢下句话“怎么这么乱?真让我头痛,”便扬长而去。 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很开心。每天下班后和周末,我都为新家忙碌。给里外油漆,给厨房厕所铺瓷砖,替车库装置自动开门器,在前后院植花种树,怀孕后也没歇过。他从来不动手,有空时,要么去游泳,要么打高尔夫或篮球。 预产期将至,我向公司请了假。待产期间,我设计了前院的自动浇水系统,买来各种管道电线零部件,开始施工。大腹便便,弯不下腰。一个炎热的星期六下午,我跪在地上,挥镐刨埋水管的沟。邻居看到,问我,“你丈夫呢?这样傻干会弄得早产的。”我笑笑,抹去额头的汗珠。“他在看电视。没关系,已经超过预产期五天了。” 结婚十四年,生了两个孩子,我俩还是分道扬镳。我买不起属于他的那一半房子,又不忍马上搬家。那是我住过最久的,可以成为孩子们故乡的家啊。“我租你那一半,让我和孩子们住到他们上大学再卖好吗?”我眼流泪,心滴血。“不可能,我不住,谁也别想住。”他斩钉截铁地答道。 那晚,等孩子们进入梦乡,我从客厅慢慢走到厨房,抚摸着我装修的每块砖、每寸墙,任由泪水流淌。待月芽儿跳上山巅,我由前院缓缓行至后院,轻触着我栽植的每棵树、每株花,喃喃诉说断肠。 从离婚到现在这四年里,我带着孩子们又搬过四次家。 明年,我在美国住过的时间就将超过我在中国生活的年头。虽然有时说英文比说中文还顺口,可在教训不懂中文的孩子时,冒出的往往是带着和县腔的合肥普通话。如果洋插队的美国可以称为我的第二故乡,中国也能算作我的第一故乡吧。 今生今世,恐怕是没有可以让我梦牵魂绕的故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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