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黄鹂四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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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义双全论紫鹃

(2006-12-27 16:29:27) 下一个
上一回说到经考证紫鹃本来是贾府贾母四玉四鸟八大丫头的中的一个。《红楼梦》第三回林黛玉抛父入京进了贾府见了外婆贾母,贾母因为疼这个外孙女疼不过来,就把紫鹃送给了林黛玉做了一个丫头[1]。

贾母送喜欢的人丫头是惯例,凡是喜欢的喜欢不过来了,就送一个丫头。老太太这人情送得高明,送得学问,真可以当得起人情练达世故通明。甚至可以"易学家说易,经学家说经,政治家说政治,才子看到缠绵,流言家看到宫廷秘闻,革命家看到压迫"诸如此类的大做起文章来的。

我以前总觉得贾母要八个大丫头伏侍纯属浪费人才,暗地里也曾用毛泽东的阶级斗争分析过贾母的腐化堕落的生活作风。现在觉得这丫头多也有多的好处--可以用来送人。难得的是贾母的丫头怎么送也不见得少。你看她湘云送了一个,宝玉送了一个,黛玉送了一个,其余得意的儿子孙子也送过一些,到了后来她还是八个大丫头--一个没少。

贾母把紫鹃送给了林黛玉,别人一时想不起林黛玉的不会再一时想不起来,林黛玉不知道的规矩紫鹃也会帮着她知道--这叫做省心省力,又叫做可心体贴。

话说到这里,突然插进一段闲话。且说有人问了:“根据《红楼梦》第三节文字,‘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紫鹃不是二等丫头了么?怎么又是八大丫头中的一个了呢?”

要说起来,这问题问得也算比较刁钻了,不过仔细说来这不算一个问题,我其实在上一回考紫鹃的身份已经把这个事情解释了一番,现在再专门说明一下。 真正说起来,紫鹃比起鸳鸯来,在贾母心目中只能算是二等,从《红楼梦》情节来看,鸳鸯才是贾母最倚重的丫头,贾母是离不开鸳鸯的。 贾母再怎么喜欢儿孙,也不会把她心目中第一等的鸳鸯送了出去。换句话说,这第三回“二等的”丫头只是相对鸳鸯来说的,并不是相对八大丫头来说的二等。《红楼梦》第三回的时候,作者没有介绍贾母所有的丫头,所以这里的二等和57回的大丫头的说法没有本质的联系。《红楼梦》是一部小说,不是语录,不是章句,根本就不能用章句的读书法去理解《红楼梦》--即使章句,其实也应该有说话的场合,不能照迂儒那样去紧扣字眼的。

那么紫鹃和鸳鸯同属大丫头有没有别的证据呢?《红楼梦》里还有不少地方可以作为旁证。一处就是鸳鸯的叙述[2],另一处就是紫鹃的叙述[3],在这两人的叙述中,紫鹃的身份从来都是和袭人鸳鸯琥珀并列的。如果当初她们的地位差不少,怎么可能在一起无话不说?

闲话说完,我们再接着说老太太把紫鹃送给了黛玉做丫头,一方面当然让大家看到了贾母对林黛玉的疼爱,让贾府上下也不敢怠慢了林黛玉,另一方面也让林黛玉有了一个更知心的闺中伙伴。 最重要的是造就了紫鹃,使得紫鹃成为《红楼梦》中最为忠义的丫头。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让我们看到了女子的侠胆义气,往往让很多正人君子汗颜的。

说起来忠义这个词,历来颇多歧义。譬如《忠义水浒传》里面的宋江,就凭他火急燎毛地通知晁盖逃走,是当得起忠义两个字的。但是后来他一门心思想着招安,就颇做了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情。譬如关胜问他:“你为什么非要造反?”宋江说:“我是为了行忠义之道”,关胜听了以后默默无语--我也觉得这个解释非常得牵强,大概也只能默默语言的--为了忠义而造反, 这样的忠义不是我下面要说的紫鹃的忠义。

那么紫鹃的忠义是什么样的忠义呢?是战国时刺客聂政姐聂荣[4]的忠义,是三国时蔡邑为董卓叹气的的忠义[5],是明末清初义士[6]救袁崇焕将军尸体的忠义。

此三子也, 其所作于己无利,于家无益,于国无望,士民笑其傻,君子斥其贼,但是我们中国的历史书却总是为他们留了一块地方, 称赞他们的忠义。这种忠义在中国的文化中就如深夜高空的星星,用它们微薄的光明指引着夜行人的前进方向。

《红楼梦》外为林黛玉叹息的人很多,《红楼梦》里为林黛玉赞叹的人也颇有几个,但是真正为林黛玉的爱情奔走的,只有紫鹃。

《红楼梦》第57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写到,“紫鹃忙上来握他的嘴,替他擦眼泪,又忙笑解说道:‘你不用着急。这原是我心里着急,故来试你。’”

紫鹃为什么心里着急?当然是为了林黛玉着急。林黛玉一缕情丝为宝玉萦绕,偏偏因为礼教的束缚不能承认也不敢承认。紫鹃知道林黛玉的心思才大但试探贾宝玉,看看贾宝玉值不值得林黛玉托付终生。

这是紫鹃为林黛玉操心的第一步,虽然惹了不少麻烦,吃了贾母的责骂,但也试探出了宝玉的真情。

紫鹃试出宝玉的心情以后“心下暗暗筹画”, 在同回中让薛姨妈为林黛玉提亲[7]:“紫鹃忙也跑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

在《红楼梦》小说作者那个时代,林黛玉这样小姐的婚姻,是需要父母之命媒婆之约的。特别是这媒婆之约非同小可,父母只要没有特别的理由一般是不会驳掉媒婆的面子的--月下老人也成为那个时代特别让人敬重的一个神。

紫鹃知道薛姨妈说合的重要,所以赶紧跑过来说催薛姨妈去和老太太说合。紫鹃的这句话确实是宝黛婚姻能否成功的关键,所以小说称紫鹃为“慧”--这反过来也说明作者毕竟是希望宝黛的木石前盟能够成功的。

不过以我读者身份来看,紫鹃这个催薛姨妈的行为更称得上一个“勇”字,因为这样的事情遭到取笑碰到尴尬的可能性比较大。果真不出所料,紫鹃“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

紫鹃为林黛玉的爱情着急,为林黛玉的爱情操心,为林黛玉的爱情勇敢地向薛姨妈求情,这些不但是她对林黛玉的忠义,也说明了紫鹃能够处处为人着想的善良。

上面这些是《红楼梦》前八十回的情节, 小说的后四十回情节更能说明紫鹃的了不起。《红楼梦》前八十回里面有许多丫头的行为值得钦佩, 但四十回中值得大书特书的丫头,惟紫鹃一人而已。 锦上添花虽然不错,雪中送炭更难能可贵, 紫鹃在危难时候显示的忠义形象,让我们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历史上聂荣等人的事迹。

《红楼梦》第97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写到[7],只见紫鹃道:“林奶奶,你先请罢。 等着人死了我们自然是出去的,那里用这么……”

这是紫鹃对林之孝家的命令表示拒绝,这个拒绝是因为紫鹃对人情冷暖的蔑视。

同回前面情节写到[8]:“。。。紫鹃已知八九,‘但这些人怎么竟这样狠毒冷淡!’。。。‘今日倒要看看宝玉是何形状!看他见了我怎么样过的去!那一年我说了一句谎话他就急病了,今日竟公然做出这件事来! 可知天下男子之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齿的!’一面走,一面想。。。紫鹃自己也发了一回呆,忽然想起黛玉来,这时候还不知是死是活。因两泪汪汪,咬着牙发狠道:‘宝玉,我看他明儿死了,你算是躲的过不见了!你过了你那如心如意的事儿,拿什么脸来见我!’一面哭,一面走,呜呜咽咽的自回去了。。。

这是紫鹃对贾宝玉狠心的控诉。

这个蔑视这个控诉是作者着力写紫鹃处,也是作者诛心之论。可惜脂砚斋没有看到《红楼梦》后四十回文字,我想脂砚斋看到这些文字,肯定会下以下的评语:“这是宝玉一辈子自责之词,也是宝玉所以出家之因。紫鹃忠义之词,不但让宝玉无法见他,也让世界上所有薄情之人无颜可对”,“紫鹃之词,犹在耳边,宁不痛杀”,“真正爽快之言,天下薄情男子均需要看一看着一段文字才可”“紫鹃这一段责骂宝玉,为宝玉后面对紫鹃辩白,紫鹃出家等文字张本”。。。

紫鹃为病重的林黛玉不平,挡不住林黛玉斩断痴情的决然。《红楼梦》97回写道,“当时林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9]。 这短短两句十九个字,是《红楼梦》小说的绝佳总结。《红楼梦》小说全部由这两句话上展开,也以这两句话成为小说的最高潮。林黛玉死后,宝玉娶了宝钗以后,故事便慢慢开始走向结束,后面的一切全都成了这句话的余韵。

林黛玉死了,紫鹃李纨探春不得不黛玉的死讯逐级向上汇报。王熙凤担不起这样的干系,只好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贾母[10]。

贾母听了以后,“唬了一大跳,眼泪交流说道:‘是我弄坏了他了。但只是这个丫头也忒傻气!’说着,便要到园里去哭他一场,又惦记着宝玉,两头难顾。”这是贾母的态度,换句话说家母自承是自己的错误,但同时也承认没有意料到林黛玉会这样的痴情--也许只有紫鹃知道。

那么作为当事人贾宝玉呢?小说的写法是贾宝玉刚好生病,神志不清。神志清了以后呢?宝玉是颇有几次自责的,每每欲向紫鹃辩白:“独是宝玉必要叫紫鹃来见,问明姑娘临死有何话说”[11],“把紫鹃叫来,有话问他。但紫鹃见了我,脸上总是有气,须得你去解劝开了再来才好”[12],“那紫鹃为他们姑娘,也是恨的我了不得。你想我是无情的人么?”[12], “宝玉道:‘可不是’。说着便滴下泪来说:‘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儿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别怨我,只是父母作主, 并不是我负心”[13], “紫鹃姐姐,你从来不是这样铁心石肠,怎么近来连一句好好儿的话都不和我说了?我固然是个浊物,不配你们理我,但只我有什么不是,只望姐姐说明了,那怕姐姐一辈子不理我,我死了倒作个明白鬼呀!”[14]

《红楼梦》的这些情节告诉我们, 贾宝玉对于林黛玉的爱情还是小说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如果作者仅仅为了阶级斗争,为了满汉斗争,为了世态人情,大概就用不着用这么多笔墨来写贾宝玉向紫鹃辩白了。

那小说为什么这样着力去写贾宝玉向紫鹃辩白的事呢?我觉得这是小说另外一个非常含蓄隐讳的地方。

一般来说,贾宝玉如果真的是爱林黛玉,他是无需为自己辩白的。爱也好,不爱也好,这些都是自己的事情,别人是很难了解的,也很难做出审判的。宝玉最后说“惟有老天知道罢了”--这句话说得很好,我想大概也只有老天爷才能审判他的灵魂吧。

但是这在之前的宝玉,却非得让紫鹃明白他的心,到底为了说明什么?

这个问题,我想大家一定有自己的答案。但是至少说明,贾宝玉不得不给紫鹃一个交待。对于宝玉来说,求得紫鹃的原谅,就相当于求得了黛玉的原谅,同时也就求得了灵魂的清静。

这些文字又反衬了紫鹃这个形象的重要,说明了紫鹃对林黛玉的友爱,说明了紫鹃对林黛玉的忠义对贾宝玉的影响。作者笔下的宝玉,不但可以为晴雯写芙蓉诔“ 钳郫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暗骂王夫人王善保家的--更可以为了林黛玉批评贾母王夫人王熙凤,但是贾宝玉却不能面对紫鹃对他无声的谴责。

也就是说,宝玉最后挣脱了亲亲的束缚,却依然无法逃脱“忠义”的力量。

《红楼梦》最后写道,紫鹃由情见色,由色入空,终于把一片酸热之心一时冰冷了,遁入了空门。用佛家的术语来说,能够真正度一个人成佛,这是了不得功果;用俗世的话来说,在一个不是寻常人就可以入空门的世界,紫鹃能够在贾家大厦将倾,命如蝼蚁的时侯得以遁入空门,也算是她一片忠义的因果报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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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红楼梦》第3回,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作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

[2]《红楼梦》第46回,鸳鸯红了脸,向平儿冷笑道:"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里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这话我且放在你心里,且别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3]《红楼梦》第57回,紫鹃笑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我如今心里却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常,若去,又弃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设出这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

[4]《史记。刺客列传》政姊荣◇集解一作“??”。○索隐荣,其姊名也。战国策无“荣”字。闻人有刺杀韩相者,贼不得,国不知其名姓,暴其尸而县之千金,乃於邑○索隐刘氏云:“烦冤愁苦。”曰:“其是吾弟与?嗟乎,严仲子知吾弟!”立起,如韩,之市,而死者果政也,伏尸哭极哀,曰:“是轵深井里所谓聂政者也。”市行者诸众人皆曰:“此人暴虐吾国相,王县购其名姓千金,夫人不闻与?何敢来识之也?”荣应之曰:“闻之。然政所以蒙污辱自弃於市贩之间者,为老母幸无恙,○索隐尔雅云“恙,忧也”。楚词云“还及君之无恙”。风俗通云“恙,病也。凡人相见及通书,皆云‘无恙’。”又易传云,上古之时,草居露宿。恙,??也,善食人心,俗悉患之,故相劳云“无恙”。恙非病也。妾未嫁也。亲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严仲子乃察举吾弟困污之中○索隐案:察谓观察有志行乃举之。刘氏云察犹选也。而交之,泽厚矣,可柰何!士固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绝从,◇集解徐广曰:“恐其姊从坐而死。”○索隐重音持用反。重犹复也。为人报雠死,乃以妾故复自刑其身,令人不识也。从音踪,古字少,假借无旁“足”,而徐氏以为从坐,非也。刘氏亦音足松反。□正义重,直龙反。自刑作“刊”。说文云“刊,??也”。按:重犹爱惜也。本为严仲子报仇讫,爱惜其事,不令漏泄,以绝其踪迹。其姊妄云为己隐,误矣。妾其柰何畏殁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大惊韩市人。乃大呼天者三,卒於邑悲哀而死政之旁。

[5]《后汉书。蔡邕传》及卓被诛,邕在司徒王允坐,殊不意言之而叹,有动于色。允勃然叱之曰:“董卓国之大贼,几倾汉室。君为王臣,所宜同忿,而怀其私遇,以忘大节!今天诛有罪,而反相伤痛,岂不共为逆哉?”即收付廷尉治罪。邕陈辞谢,乞黥首刖足,继成汉史。士大夫多矜救之,不能得。太尉马日?驰往谓允曰:“伯喈旷世逸才,多识汉事,当续成后史,为一代大典。且忠孝素著,而所坐无名,诛之无乃失人望乎?”允曰:“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方今国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执笔在幼主左右。既无益圣德,复使吾党蒙其讪议。”日?退而告人曰:“王公其不长世乎?善人,国之纪也;制作,国之典也。灭纪废典,其能久乎!”邕遂死狱中。允悔,欲止而不及。时年六十一。绅诸儒莫不流涕。北海郑玄闻而叹曰:“汉世之事,谁与正之!”

[6]《明史列传一百四十七》
     时所入隘口乃蓟辽总理刘策所辖,而崇焕甫闻变即千里赴救,自谓有功无罪。然都人骤遭兵,怨谤纷起,谓崇焕纵敌拥兵。朝士因前通和议,诬其引敌胁和,将为城下之盟。帝颇闻之,不能无惑。会我大清设间,谓崇焕密有成约,令所获宦官知之,阴纵使去。其人奔告于帝,帝信之不疑。十二月朔再召对,遂缚下诏狱。大寿在旁,战栗失措,出即拥兵叛归。大寿尝有罪,孙承宗欲杀之,爱其才,密令崇焕救解。大寿以故德崇焕,惧并诛遂叛。帝取崇焕狱中手书,往召大寿,乃归命。
    方崇焕在朝,尝与大学士钱龙锡语,微及欲杀毛文龙状。及崇焕欲成和议,龙
锡尝移书止之。龙锡故主定逆案,魏忠贤遗党王永光、高捷、袁弘勋、史褷辈谋兴
大狱,为逆党报仇,见崇焕下吏,遂以擅主和议、专戮大帅二事为两人罪。捷首疏
力攻,褷、弘勋继之,必欲并诛龙锡。法司坐崇焕谋叛,龙锡亦论死。三年八月,
遂磔崇焕于市,兄弟妻子流三千里,籍其家。崇焕无子,家亦无余赀,天下冤之。

[7]李纨连忙出来,只见紫鹃在外间空床上躺着,颜色青黄,闭了眼只管流泪,那鼻涕眼泪把一个砌花锦边的褥子已湿了碗大的一片。李纨连忙唤他, 那紫鹃才慢慢的睁开眼欠起身来。李纨道:“傻丫头,这是什么时候,且只顾哭你的!林姑娘的衣衾还不拿出来给他换上,还等多早晚呢。难道他个女孩儿家,你还叫他赤身露体精着来光着去吗!”紫鹃听了这句话一发止不住痛哭起来。李纨一面也哭, 一面着急,一面拭泪,一面拍着紫鹃的肩膀说:“好孩子,你把我的心都哭乱了, 快着收拾他的东西罢,再迟一会子就了不得了。”正闹着,外边一个人慌慌张张跑进来,倒把李纨唬了一跳,看时却是平儿。跑进来看见这样,只是呆磕磕的发怔。李纨道:“你这会子不在那边,做什么来了?”说着,林之孝家的也进来了。 平儿道:“奶奶不放心,叫来瞧瞧。既有大奶奶在这里,我们奶奶就只顾那一头儿了。 ”李纨点点头儿。平儿道:“我也见见林姑娘。”说着,一面往里走,一面早已流下泪来。 这里李纨因和林之孝家的道:“你来的正好,快出去瞧瞧去。告诉管事的预备林姑娘的后事。妥当了叫他来回我,不用到那边去。”林之孝家的答应了,还站着。李纨道:“还有什么话呢?”林之孝家的道:“刚才二奶奶和老太太商量了,那边用紫鹃姑娘使唤使唤呢。”李纨还未答言,只见紫鹃道:“林奶奶,你先请罢。等着人死了我们自然是出去的,那里用这么……”说到这里却又不好说了,因又改说道:“况且我们在这里守着病人,身上也不洁净。林姑娘还有气儿呢,不时的叫我。”李纨在旁解说道:“当真这林姑娘和这丫头也是前世的缘法儿。倒是雪雁是他南边带来的, 他倒不理会。惟有紫鹃,我看他两个一时也离不开。”林之孝家的头里听了紫鹃的话,未免不受用,被李纨这番一说,却也没的说,又见紫鹃哭得泪人一般, 只好瞅着他微微的笑,因又说道:“紫鹃姑娘这些闲话倒不要紧,只是他却说得, 我可怎么回老太太呢。况且这话是告诉得二奶奶的吗!”正说着,平儿擦着眼泪出来道:“告诉二奶奶什么事?”林之孝家的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平儿低了一回头,说:“这么着罢,就叫雪姑娘去罢。”李纨道:“他使得吗?”平儿走到李纨耳边说了几句,李纨点点头儿道:“既是这么着,就叫雪雁过去也是一样的。”林之孝家的因问平儿道:“雪姑娘使得吗?”平儿道:“使得,都是一样。”林家的道:“那么姑娘就快叫雪姑娘跟了我去。 我先去回了老太太和二奶奶去,这可是大奶奶和姑娘的主意。回来姑娘再各自回二奶奶去。”李纨道:“是了。你这么大年纪,连这么点子事还不耽呢。”林家的笑道:“不是不耽,头一宗这件事老太太和二奶奶办的,我们都不能很明白,再者又有大奶奶和平姑娘呢。”说着,平儿已叫了雪雁出来。原来雪雁因这几日嫌他小孩子家懂得什么,便也把心冷淡了。况且听是老太太和二奶奶叫,也不敢不去。连忙收拾了头,平儿叫他换了新鲜衣服。跟着林家的去了。

[8]紫鹃因问道:“老太太呢?”那些人都说不知道。紫鹃听这话诧异,遂到宝玉屋里去看, 竟也无人。遂问屋里的丫头,也说不知。紫鹃已知八九,“但这些人怎么竟这样狠毒冷淡!”又想到黛玉这几天竟连一个人问的也没有,越想越悲,索性激起一腔闷气来,一扭身便出来了。自己想了一想,“今日倒要看看宝玉是何形状!看他见了我怎么样过的去!那一年我说了一句谎话他就急病了,今日竟公然做出这件事来! 可知天下男子之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齿的!”一面走,一面想,早已来到怡红院。 只见院门虚掩,里面却又寂静的很。紫鹃忽然想到:“他要娶亲,自然是有新屋子的, 但不知他这新屋子在何处?”正在那里徘徊瞻顾,看见墨雨飞跑紫鹃便叫住他。 墨雨过来笑嘻嘻的道:“姐姐在这里做什么?”紫鹃道:“我听见宝二爷娶亲,我要来看看热闹儿。谁知不在这里,也不知是几儿。”墨雨悄悄的道:“我这话只告诉姐姐,你可别告诉雪雁他们。上头吩咐了,连你们都不叫知道呢。就是今日夜里娶,那里是在这里,老爷派琏二爷另收拾了房子了。”说着又问:“姐姐有什么事么?”紫鹃道:“没什么事,你去罢。”墨雨仍旧飞跑去了。紫鹃自己也了一回呆,忽然想起黛玉来,这时候还不知是死是活。因两泪汪汪,咬着牙发狠道:“宝玉,我看他明儿死了,你算是躲的过不见了!你过了你那如心如意的事儿,拿什么脸来见我!”一面哭,一面走,呜呜咽咽的自回去了。

[9]《红楼梦》第98回当时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紫鹃等都大哭起来。李纨探春想他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怜,也便伤心痛哭。因潇湘馆离新房子甚远,所以那边并没听见。一时大家痛哭了一阵,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

[10]《红楼梦》第98回,凤姐到了宝玉那里,听见大夫说不妨事,贾母王夫人略觉放心,凤姐便背了宝玉,缓缓的将黛玉的事回明了。贾母王夫人听得都唬了一大跳。贾母眼泪交流说道:“是我弄坏了他了。但只是这个丫头也忒傻气!”说着,便要到园里去哭他一场,又惦记着宝玉,两头难顾。

[11]《红楼梦》第98回宝玉一到,想起未病之先来到这里,今日屋在人亡,不禁嚎啕大哭。想起从前何等亲密,今日死别,怎不更加伤感。众人原恐宝玉病后过哀,都来解劝,宝玉已经哭得死去活来,大家搀扶歇息。其余随来的,如宝钗,俱极痛哭。独是宝玉必要叫紫鹃来见,问明姑娘临死有何话说。紫鹃本来深恨宝玉,见如此,心里已回过来些,又见贾母王夫人都在这里,不敢洒落宝玉,便将林姑娘怎么复病,怎么烧毁帕子,焚化诗稿,并将临死说的话,一一的都告诉了。宝玉又哭得气噎喉干。探春趁便又将黛玉临终嘱咐带柩回南的话也说了一遍。

[12]《红楼梦》第104回,宝玉出来便轻轻和袭人说,央他:“把紫鹃叫来,有话问他。但紫鹃见了我,脸上总是有气,组须得你去解劝开了再来才好。”袭人道:“你说要定神,我倒喜欢,怎么又定到这上头去了?有话你明儿问不得?”宝玉道:“我就是今晚得闲,明日倘或老爷叫干什么,便没空了。好姐姐,你快去叫他来。”袭人道:“他不是二奶奶叫是不来的。”宝玉道:“所以你得去说明了才好。”袭人道:“叫我说什么?”宝玉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和他的心么?都为的是林姑娘。你说我并不是负心,我如今叫你们弄成了一个负心的人了!”说着这话,他瞧瞧里间屋子,用手指着说:“他是我本不愿意的,都是老太太他们捉弄的。好端端把个林姑娘弄死了。就是他死,也该叫我见见,说个明白,他死了也不抱怨我嘎。你到底听见三姑娘他们说过的,临死恨怨我。那紫鹃为他们姑娘,也是恨的我了不得。你想我是无情的人么?晴雯到底是个丫头,也没有什么大好处,他死了,我实告诉你罢,我还做个祭文祭他呢。这是林姑娘亲眼见的。如今林姑娘死了,难道倒不及晴雯么?我连祭都不能祭一祭,况且林姑娘死了还有灵圣的,他想起来不是更抱怨我么?”

[13]《红楼梦》第108回,料宝玉的心惟在潇湘馆内。袭人见他往前急走,只得赶上,见宝玉站着,似有所见,如有所闻,便道:“你听什么?”宝玉道: “潇湘馆倒有人住着么?”袭人道:“大约没有人罢。”宝玉道:“我明明听见有人在内啼哭,怎么没有人!”袭人道:“你是疑心。素常你到这里,常听见林姑娘伤心,所以如今还是那样。”宝玉不信,还要听去。婆子们赶上说道:“二爷快回去罢。天已晚了,别处我们还敢走走,只是这里路又隐僻,又听得人说这里林姑娘死后常听见有哭声,所以人都不敢走的。”宝玉袭人听说,都吃了一惊。宝玉道:“可不是。”说着,便滴下泪来,说:‘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儿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别怨我,只是父母作主, 并不是我负心。’愈说愈痛,便大哭起来。”

[14]]《红楼梦》第113回,宝玉见屋里人少,想起:“紫鹃到了这里,我从没合他说句知心的话儿,冷冷清清撂着他,我心里甚不过意。他呢,又比不得麝月秋纹,我可以安放得的。想起从前我病的时候,他在我这里伴了好些时,如今他的那一面小镜子还在我这里,他的情义却也不薄了。如今不知为什么,见我就是冷冷的。若说为我们这一个呢,他是和林妹妹最好的,我看他待紫鹃也不错。我有不在家的日子,紫鹃原与他有说有讲的,到我来了,紫鹃便走开了。想来自然是为林妹妹死了我便成了家的原故。嗳,紫鹃, 紫鹃,你这样一个聪明女孩儿,难道连我这点子苦处都看不出来么!”因又一想: “今晚他们睡的睡,做活的做活,不如趁着这个空儿我找他去,看他有什么话。 倘或我还有得罪之处,便陪个不是也使得。”想定主意,轻轻的走出了房门,来找紫鹃。

那紫鹃的下房也就在西厢里间。宝玉悄悄的走到窗下,只见里面尚有灯光,便用舌头舔破窗纸往里一瞧,见紫鹃独自挑灯,又不是做什么,呆呆的坐着。宝玉便轻轻的叫道:“紫鹃姐姐还没有睡么?”紫鹃听了唬了一跳,怔怔的半日才说:“是谁?”宝玉道:“是我。”紫鹃听着,似乎是宝玉的声音,便问:“是宝二爷么?”宝玉在外轻轻的答应了一声。 紫鹃问道:“你来做什么?”宝玉道:“我有一句心里的话要和你说说,你开了门,我到你屋里坐坐。”紫鹃停了一会儿说道:“二爷有什么话,天晚了,请回罢,明日再说罢。”宝玉听了,寒了半截。自己还要进去,恐紫鹃未必开门,欲要回去,这一肚子的隐情,越发被紫鹃这一句话勾起。无奈,说道:“我也没有多余的话,只问你一句。”紫鹃道:“既是一句,就请说。”宝玉半日反不言语。紫鹃在屋里不见宝玉言语,知他素有痴病,恐怕一时实在抢白了他,勾起他的旧病倒也不好了, 因站起来细听了一听,又问道:“是走了,还是傻站着呢?有什么又不说,尽着在这里怄人。已经怄死了一个,难道还要怄死一个么!这是何苦来呢!”说着,也从宝玉舔破之处往外一张,见宝玉在那里呆听。紫鹃不便再说,回身剪了剪烛花。 忽听宝玉叹了一声道:“紫鹃姐姐,你从来不是这样铁心石肠,怎么近来连一句好好儿的话都不和我说了?我固然是个浊物,不配你们理我,但只我有什么不是,只望姐姐说明了,那怕姐姐一辈子不理我,我死了倒作个明白鬼呀!”紫鹃听了,冷笑道:“二爷就是这个话呀,还有什么?若就是这个话呢,我们姑娘在时我也跟着听俗了!若是我们有什么不好处呢,我是太太派来的,二爷倒是回太太去, 左右我们丫头们更算不得什么了。”说到这里,那声儿便哽咽起来,说着又醒鼻涕, 宝玉在外知他伤心哭了,便急的跺脚道:“这是怎么说,我的事情你在这里几个月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就便别人不肯替我告诉你,难道你还不叫我说,叫我憋死了不成!”说着,也呜咽起来了。

宝玉正在这里伤心,忽听背后一个人接言道:“你叫谁替你说呢?谁是谁的什么?自己得罪了人自己央及呀,人家赏脸不赏在人家,何苦来拿我们这些没要紧的垫喘儿呢。”这一句话把里外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你道是谁,原来却是麝月。宝玉自觉脸上没趣。 只见麝月又说道:“到底是怎么着?一个陪不是,一个人又不理。你倒是快快的央及呀。嗳,我们紫鹃姐姐也就太狠心了,外头这么怪冷的,人家央及了这半天,总连个活动气儿也没有。”又向宝玉道:“刚才二奶奶说了,多早晚了,打量你在那里呢,你却一个人站在这房檐底下做什么!”紫鹃里面接着说道:“这可是什么意思呢? 早就请二爷进去,有话明日说罢。这是何苦来!”宝玉还要说话,因见麝月在那里,不好再说别的,只得一面同麝月走回,一面说道:“罢了,罢了!我今生今世也难剖白这个心了! 惟有老天知道罢了!”说到这里,那眼泪也不知从何处来的, 滔滔不断了。麝月道:“二爷,依我劝你死了心罢,白陪眼泪也可惜了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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