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父亲的回忆

给父亲收集的抗战期间在空军的记忆和有关祖父的中国海军文章
正文

投身中国海军七十年

(2007-10-15 15:46:52) 下一个

欧阳晋口述 徐绥之采写、注释

【口述者简历】 欧阳晋,福建福州人。生于 1917年10月24日。1931年入马尾海军学校航海班,1937年赴德国学习。1939年返国,在海军长江中游布雷游击队任布雷官。1943年调往重庆,曾短期担任海军总司令陈绍宽的副官,旋即赴英国参战学习。后因“二战”结束,任务改为参加接收英国赠与中国的“重庆号”巡洋舰,任少校通讯官。1949年初调入海防第二舰队,任参谋组中校组长,协助舰队司令林遵秘密筹划起义。起义成功后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任华东军区海军司令部训练处参谋。1953年调任军事学院海军系(后改为海军学院、海军军政大学、海军指挥学院)教员。1955年被授予海军中校军衔。198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被评为海军优秀共产党员。1987年以副军级待遇离休。离休后,仍承担海军和海军指挥学院交付的工作,包括参与编制海军条例、条令,撰写、编审教材及《中国大百科全书》军事卷条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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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1欧阳晋近照(2003年11月)】

一、马尾海军学校

徐:就从马尾海军学校说起吧。为什么报考海军?考海校难吗?

欧阳:我是福州亭江人,亭江在马尾区。我祖上从江西迁到福建,可能两三代了。我父亲是搞生意的,家里有两三条木船,请村里亲戚、邻居帮工,到浙江沿海买鱼,到福州卖。后来我父亲被绑架,家里拿钱去赎,一下子破产了。那时候我大约五六岁。

我 1917年出生,生日很好记,重阳节,农历九月初九。我没有进过小学。念过私塾,念点语文、数学,还有英语。也念过四书五经,《论语》、《孟子》、《左传》,现在都忘了。亭江是农村,老先生来家里教。大一点,我还想念书,家里没钱了,破产了。考学校要花钱的。家里也希望孩子念书。就这样,考海军吧,不要钱。

那时候考试蛮严格的。马尾海校前身是“船政学堂”,左宗棠办的,延续下来。现在到福州去,还有这个历史(遗迹)在。到民国时代,演变成马尾海军学校。 [i] 我记得,校牌是刘冠雄题字。你听说过刘冠雄吗?他是我们海军的老前辈。 [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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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2马尾海军学校牌匾(刘冠雄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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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3马尾海军学校大门】

马尾海校以前主要从福建招生,从我上一期开始向全国招生,我们是第二次全国招生。各个地方(的考生)先到省里考,我在福州考的,每省考完后,送到南京考。我那年在南京参加考试的,大概有 100左右人考上,送到马尾来。到学校念三个月,又有“甄别考试”,淘汰一批。甄别考试考完后,分两班,一个航海班,一个轮机班。这时候一个班就剩下三四十人了。甄别考试非常严格,对能不能留下来非常重要。我分在航海班,航海班第六期。马尾不是每年招生,我进校时候,上面有高年级学生 [iii] 。那年我14岁,1931年,就是日本占领东三省,“九一八”事变那年。我记得,分班的时候,“九一八”已经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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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4 刘冠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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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5 杜锡珪】

我们校长很有名,叫杜锡珪,非常有名。杜锡珪在满清时期就是海军,后来到世界各国考察。 [iv] 所以我进校的时候,情况就变了,专门学英国那一套。过去马尾用旧的训练制度,从我们开始,都是英国留学回来的军官做学监,学监也叫队长,管我们。主任、队长,都是英国回来的,都年轻,少壮派。林遵也是队长,不是我的队长,是我们下一班的队长。你看,我跟林遵的关系,从这时候就开始了。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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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6 林遵】

我们在学校念了五年,不放假,念五年。学习很重。除了公民课,公民课实际上就是政治课,还有中文课,其他都用英文教。从初一开学,数学最重要,代数、几何、三角、微积分、弧三角——学航海、天文,地球是圆的,所以需要弧三角。其他课,有地理、历史、结构学,还有力学、物理、化学。天文、航海是英国军官讲。专业课还有舰船。专业是航海,学得好坏,都靠数学,数学是重点,这从课程安排可以看出来。

我们学员队都有名字。有一个叫“宗棠队”,我的队叫“成功队”,用左宗棠、郑成功的名字命名。还有“宝桢队”,就是沈宝桢。从这些名字,也看出一些我们学校的特点。 [vi]

讲个有特点的事。在马尾,体育非常重要。我们现在八十岁身体还能这样,当时的体育训练是个基础。尤其是游泳,每年夏天练,有时候到海里去,出海训练。学校里有一个池,专门搞游泳训练。游泳非常重要,因为是航海嘛。我举个例:暑假过后游泳考试,规定每个人最少游几百米,好像是 400米,超过多少米就给你一块大洋。游一万米,可以得几十块大洋,你可以拿这个钱去买东西。我游泳不是最好的,中等,也得过二三十块大洋。这说明对游泳很重视。

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提。

徐:学校里政治气氛怎么样?

欧阳:我进马尾是“九一八”前后,学校比较开放了,有报纸可以看,比较进步的报纸也有。我们受这个影响,开始有爱国主义。那时候报刊讲这个,这种教育比较多一些,反对帝国主义,抗日。我们受这个影响。

我后来听说,蒋介石派人到学校里活动过。他认为这个学校是保守的,是“船政”下来的(派)系,有问题,所以派人来活动。恐怕是这个情况,我没有碰到,具体不晓得。听过什么“精神讲话”,讲“唯生论”。以前只听说唯心论、唯物论,没有“唯生论”。 [vii] 其实他就是拉人,搞活动,制造矛盾。后来,我们海军总司令、海军部长陈绍宽 [viii] ,把他们赶走了。陈绍宽也是国民党,不过,国民党里有很多派系。由于那些人活动,有些人受影响。后来被赶走了。 [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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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7 陈绍宽】

徐:除了上学,你们和社会有没有接触?比如礼拜天出去玩儿,看电影什么的?

欧阳:很少。我们那时候很保守。马尾很小,是郊区,是个港口,去福州要两个钟头。镇上有商店,礼拜天可以逛逛市场。其他不放假,过年放假也不能回家住。我家在亭江,礼拜天出去,偶尔乘船回去一下,晚上赶回来。学校非常严格。我记不大清楚了,好像五年都不让回家。五年后,放一个月假。

我们学习很积极。压力很大,它是环境造成的。锻炼身体,跑步,打球,活动,越练,念书越好。想办法尽一切力量就是去念书。我给你讲个例子。当时,几点起床,几点熄灯,都有规定,非常严格。晚上没有办法,就跑到路灯底下念书。有的到晚上休息后,被子一盖,点蜡烛在里面念,这种情况也有发生。其实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好玩的。电影有没有看,我忘记了,恐怕也不多吧。福州很近,偶尔个别人去,骑自行车去。

徐:听您同事说,您毕业的时候考第一名,是吗?

欧阳:毕业时候我不是第一名。我学的一般,经过一番努力,考过第一名,也考过前几名,有上有下。最后毕业,把每年成绩加起来,再除,我是第六名。中间考过第一名,所以做过班长——第一名当班长是海校的规矩。那时候每年期末考试,不进 60分,就淘汰出去。一个班最后剩下二十三十,其余都淘汰了。我的班最后剩下23还是24个,记不清了。那个班也这样。当时制度就是这样。我班上学习最好的一个,大部分考第一名的,叫邱仲明,后来去了台湾,已经去世了。最后毕业,他是第一名,我是第六名。

徐:学校发津贴费吗?你们给家里寄钱吗?有零花钱吗?

欧阳:零花钱从哪里来,我记不清楚了。肯定没有钱给家里寄,没有钱。有没有津贴记不清楚了。

徐:您在马尾海校一共学了几年?

欧阳:应该八年,学校五年毕业,后面还有三年,到船上,上“舰课”,军舰的“舰”。毕业后,全班上“通济号”练习舰,它是专门培养学生用的,抗战时候被日本人打沉了。在舰上一年多,学习舰课,锻炼海上生活。有一个老师带我们,在船上上课,学航海、天文、舰船。到过香港,海南岛。前面五年都在学校,没有出过海。

大概在 1936年底,从香港回来,接到命令,我们全班有10个人,离开通济舰,去德国学习。当时舰课还没有完成,枪炮、鱼雷没有学,就调出来。具体当时不清楚,只知道去德国学习。我们10个人,按毕业成绩取前10名:第一名邱仲明,第二名林廉藩。我记得还有蒋菁、王国贵。我第六名。接到这个命令我很高兴,因为有机会进一步学东西。我们先到上海,学几天德文,就到德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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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8、图9 马尾海校学生】



[i] 福州船政,即福州船政局,又称马尾船政局,晚清制造兵船、炮舰的新式造船企业。左宗棠任闽浙总督时于1866年创建,沈葆桢主持,任用法国人日意格、德克碑为正副监督。主要由铁厂、船厂和船政学堂三部分组成。船政学堂,初名“求是堂艺局”,设在福州,旋迁马尾。1913年,民国海军部接收并改组福州船政,分设福州海军制造学校和福州海军学校。自创办至此共毕业学生 628名,其中严复、萨镇冰、邓世昌等62人派赴英、法等国留学。船政学堂是中国最早以西方科技培训人才的军事教育机构,也被史家视为中国近代海军肇始的标志之一。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将福州海军学校改名为海军学校。一般仍称“马尾海军学校”或“马尾海校”。(《近代中国海军》,86~111页;陈景芗,《旧中国海军的教育和训练》,《福州文史资料》第8辑,93~96页)

[ii] 刘冠雄(1858-1927),福建闽侯人。字资颖,船政学堂四期毕业,留学英国。曾参加中日甲午海战。清末任海天舰舰长。1912~1919年间,共出任民国政府15届内阁海军总长。曾兼交通、教育总长,任海军总司令。授海军上将衔。

作为民国首任海军总长(南京临时政府未成为全国政权,其海军总长黄钟瑛〔 1869-1912〕可不计),刘冠雄堪称中国海军史上承先启后的关键人物。他主持海军期间,中国的海防思想和实践,从以被动、消极为特色,开始了向主动、积极的方向转变的历史进程。(参看《近代中国海军》,751、760~761页)

[iii] 当时的高年级是1929年入学的航海第5期、轮机第3期(参看陈念祖《回忆在马尾海军学校的亲历和见闻》,《福州文史资料》第12辑,27~47页)。另据载,自1914年起至1946年停办止,马尾海校航海班共毕业12届,252人;轮机班共毕业6届,100人。(陈景芗《旧中国海军的教育和训练》。参看高孔荣《马尾海军学校的招生工作》,《福州文史资料》第15辑,54~59页)

[iv] 杜锡珪(1874-1933),福建福州人。字慎臣、慎亟。南京水师学堂毕业。1911年任江贞舰管带,11月率舰响应武昌起义。1921年后历任第二舰队司令、海军总司令。曾5次出任内阁海军总长。1926年6月至10月兼代总理,并以内阁摄行大总统职权。1927年4月与海军总司令杨树庄宣告海军参加国民革命。1929年10月被国民政府特派为考察日本和欧美各国海军专员,并奉命考察各国航空。1931年7月任马尾海军学校校长。1933年12月27日病逝于上海。

1930年10月,杜锡珪出洋考察返国,作考察报告呈国民政府、行政院及陆海空军总司令部,参照所听取的日、英、德、美人士对中国振兴海军的意见,以个人体会对复兴海军提出“系统的决策性意见”。全文30余万言,对各国海军教育、组织、设备3项,记载特详,所提建议涉及海军建设诸方面,“富有参考价值”。(《近代中国海军》,904页)

[v] 林遵(1905-1979),福建福州人。又名林凖,字遵之。烟台海军学校18期。1929年入英国皇家海军学院。1934年回国,曾任海军枪炮员、航海官、副舰长。1937年赴德国学习。抗战中历任第五游击布雷大队大队长,国防部研究院海军研究员等。1945年任驻美使馆海军副武官。1948年任海防第二舰队司令。翌年4月23日率舰队30艘舰艇在南京笆斗山江面起义。1949年以后历任解放军华东军区海军第一副司令员,军事学院海军教授会主任,海军学院副院长,东海舰队副司令员等。1955年授海军少将。1977年加入中共。1979年7月16日在上海病逝。

[vi] 左宗棠(1812-1885),湖南湘阴人。字季高。道光举人。曾做地方督抚幕僚。后襄办曾国藩军务,编练湘军与太平军作战。1863年任闽浙总督,任内创建福州船政局。后历任陕甘总督、军机大臣、两江总督兼通商事务大臣、钦差大臣督办福建军务等。1885年7月病故于福州。是晚清洋务运动领袖之一。

郑成功( 1624-1662),明末福建南安人。初名森,字大木,后改名成功。明亡后遁入海岛,据南澳。1661年率将士登陆台湾台南,围攻荷兰总督驻地赤嵌城。翌年2月1日荷兰总督投降,同年7月郑成功因病去世。

沈葆桢( 1820-1879),福建闽侯人。字幼丹、翰宇。道光进士。曾任九江知府,赣南总兵,江西巡抚。1867年由左宗棠推举出任福建船政大臣。1874年日军侵略台湾时任钦差大臣,带船舰赴台部署防务。日军撤退后主持开采基隆煤矿。翌年任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扩允南洋水师,参与经营轮船招商局,派船政学堂学生赴欧留学。

陈念祖《回忆在马尾海军学校的亲历和见闻》对马尾海校 1934~1937年间的情况,介绍较为系统。文中提到,当时校内还有“继光”队(戚继光)、“则徐”队(林则徐)。

[vii] 唯生论,亦称“唯生哲学”。陈立夫的哲学理论。20世纪30年代借解释孙中山哲学而提出。在社会历史观上,认为“人类历史演进的根本动力,正是人类之求共生、共存、共进化”,阶级斗争“是由于人之不能行共生、共存之道而产生的一种道德上的堕落”(《生之原理》)。(据《辞海》1999年版)

陈立夫( 1900-2001),浙江吴兴人。原名祖燕。留美硕士。国民党领导人。20世纪30年代,和乃兄陈果夫建立“CC系”,与蒋、宋、孔并称“四大家族”。凭借特权发展官僚资本,经营“党营生产事业”,掌握宣传文化机构。1949年去台湾。旋遭蒋排斥赴美。后返台,任“中华文化复兴运动推行委员会”副委员长等。2001年2月9日在台中逝世。

[viii] 陈绍宽(1889-1969) 福建闽侯人。字厚甫。毕业于船政学堂。由海军见习渐升至舰长、驻英公使馆中校海军武官。1919年任中国出席巴黎和会海军代表。1929年任国民政府海军部副部长,1932年任部长。授海军一级上将。抗战初率海军对日作战。海军部撤销后任海军总司令。1945年9月代表中国在美舰密苏里号接受日军投降。同年12月被免职。1949年拒绝去台湾,曾策动海军官兵起义。解放后任福建省副省长、民革中央副主席等。1969年7月30日在福州病逝。

陈绍宽是中国海军史上又一关键人物。他身历晚清、北洋、国民党和新中国四个时期,执掌中央海军达 17年。其主张被认为是“对孙中山的海权观念和海军建设思想的具体阐述和发挥”;在实践上,以他为首的闽系海军与蒋介石及其派系的合作与矛盾纠葛,构成现代海军史上相当长时期的主线,对后世影响颇巨(参看《近代中国海军》,898~903页;李世甲《我在旧海军亲历记(续)》,《福州文史资料》第8辑,24~25页;曾国晟《记陈绍宽》,载《福建文史资料》第8辑,170~18页;程法侃《陈绍宽在旧中国海军部长任内的业绩回忆》,《福州文史资料选辑》第2辑,74~86页)。窃以为,对观史者来说,陈绍宽这个名字是应该记住的。

[ix] 此处所指,实为旧海军内派系,与一般所说的国民党派系有所不同。20世纪20~40年代,中国海军主要派系有4,即马尾系(亦称闽系、中央海军)、青岛系(东北海军)、黄埔系(广东海军)、电雷系。

自 1866年福建船政创办后的50余年间,所有海军学校(马尾、天津、南京、昆明湖、威海、烟台及前期黄埔)多由福建人主持,形成闽系,以马尾系为核心。其间不论政局如何演变,海军大权总掌握在马尾系闽人手中。非上列诸校出身的海军军官,如留英、法、美、日者,回国后在闽系海军服务,亦与之相安,故也可包括在马尾系。因其历来直属中央政府,故自视为海军正统,称“中央海军”。1928年底东北易帜后,“统一”完成,蒋介石不得已委任闽系的陈绍宽为海军部长,同时纵容东北、广东海军自成系统,不听其指挥,以便利用矛盾,互相牵制。1933年蒋以加强陆军“水中攻防”为名筹办电雷学校,以为嫡系。1936年6月,马尾第4届轮机学生晏海波等30人犯校规被陈绍宽下令开除。电雷学校随即将其中12名非闽籍学生收入本校首届轮机班,翌年派往德国留学,这些人后来成为逼陈下台的主要力量。欧阳晋讲的一些人被陈绍宽“赶走”,可能就是此事。抗战前,“中央海军”是指海军部能够指挥的第一、第二舰队等部队、设施,军官以福建人居多,实力约占全国海军2/3。其时,海军部虽以日本为假设敌制定海防计划,举行演习,增添设施,但在“一·二八”淞沪抗战中却成了旁观者,遭到舆论谴责。(参看陈景芗,《旧中国海军的教育和训练》;高晓星时平《民国海军的兴衰》,《江苏文史资料》第32辑,112页;《近代中国海军》,839~865页,926页)。

【本文刊载于《口述历史(第二辑)》(王俊义丁东主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4年7月)。此次发表,对文字及注释略作修改,并增加照片若干。】

二、赴德国学习

欧阳:那是 1937年上半年,“七七”事变还没有发生。我们坐船,坐了好久好久,路过香港、菲律宾、新加坡,穿过马六甲海峡,到印度,过红海、苏伊士运河,到意大利上岸,坐火车到德国。林遵已经在那里,他也不是一个人,大概是六个,都是军官。(上级)指定林遵管我们10个,是我们队长。后来知道,当时中国向德国买了潜水艇,我们先学习,然后接潜艇。林遵他们也去学,他是学当舰长。 [i]

去德国前,我们在上海学了几天德文,去的船上有个人懂一点德文,也教我们一点。到了以后,还不行,怎么办法?他就让我们 10个人分开,住老百姓家里。房东懂一点英文,和他吃住在一起。课集中上,教员开始也讲一点英文。上午集中上课,下课各回各家,不准来往。这样过了三个月。

德国接待我们的单位,不是海军学院,好像叫“训练营”,是军方,海军的。除了上课,我们出过海,到船厂、舰艇训练。上课、训练,都是林遵他们,还有(驻德)使馆武官处联系、安排的。

不久,国内抗日战争开始了。我现在想,事情大概是这样:开始,德国和中国做生意,答应卖给我们潜艇。后来,德、意、日搞法西斯同盟,德国不能得罪日本,(中德)生意就做不成了。它没有马上说不成,一直拖,所以我们一直学。不过,学了一段以后,情况变了,海军不让我们登(船)了,不让上它海军的船了,学校也不让去了。开始我们在学校里学,船也登过,后来不让去了。

徐:前一段上过潜艇吗?

欧阳:没有。为了学潜艇,先学初步的,登别的船。后来不让我们去海军里学了,怎么办法呢?还要学枪炮,鱼雷、水雷。他们就这样安排:枪炮,到克虏伯的工厂,鱼雷,到西门子的工厂。其他,比如驾驶课,在一个什么地方,可能是租来的房子,他喊海军军官给我们讲课。还是军方接待,地点不一样了,具体什么机关不晓得,上课还是海军军官,穿便衣,实际上是海军军官。

在德国学习,非常严格,它的训练很厉害。我举个例,冬天下雪,地上都冻冰了,他让学生赤脚在雪地里跑,跑回来后,还要用凉水冲。体格锻炼很重要,他就这样训练军人。再举个例,步兵训练,爬行、卧倒,爬行、卧倒,每次几十个。我们和德国学生一起训练,开始受不了,后来坚持下来了。课程很严格,它比较结合实际。德国军队训练方法不一样,这么严格。对这些,印象比较深刻。

徐:在德国学习的时候,给你们发津贴费吗?

欧阳:有一点点。我们吃住在房东家,房租统一付。发一些津贴,交通费,生活费。

徐:他们用法西斯那套要求你们吗?

欧阳:有一些。比如见面要说“嗨咿希特勒”——希特勒万岁。我们不习惯,反感。见面敬礼,我们就说“嗨咿蒋介石”,他也听不懂。我们和有些德国学生来往,一般的人感觉还可以。在德国,我们感觉到,战争要爆发。到 1939年,德国已经决定了,拖。潜艇,不给了。 [ii] 怎么办法?同学里有这样说法:德国不成了,没有办法,我们到英国去学。但是多数人感觉,国内抗战开始了,很多地方沦陷了,国家很危险。

中国人,都希望中国好。中国人在外面,被人家看不起。在房东家里还好,德国老百姓还不错,房东他也赚钱嘛。每个月给他多少钱,接触来往还好,很客气。到了外面,整个空气,感觉是我们国家太弱了,人家看不起我们,心里很难过。最大的难过就是这一点。不能做亡国奴,要回去抗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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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10 20世纪30年代在德国柏林举行的一次阅兵式】

徐:在德国,你们通过什么渠道了解国内情况?

欧阳:主要是看报纸,德国报纸。当时感觉,国内危险,打得很厉害了。我们想,不能在外面呆,要回去。这时候林遵说,我们不到英国去,回国参加抗战。就这样,在林遵的领导下,我们决定回国。 1939年,不光我们,当时在德国担任监造潜艇的人、其他学习的人,都回来了。我们先坐火车,到意大利上船,走新加坡,到(越南)海防上岸,通过镇南关,现在叫友谊关,到了贵州。林遵带着我们几个,回到国内。这时候是1939年下半年。



[i] 1937年5月15日,英王乔治六世加冕。中国以财政部长孔祥熙为特使、海军部长陈绍宽为副使组成代表团,赴英观礼。林遵是随员之一。陈绍宽征得蒋介石同意,拟于事后赴德国商购潜艇;新潜艇舰队由此行随员为主,先在国外短期训练,再从国内派官兵前往充实。此前,蒋介石派人到意大利购潜艇,遭墨索里尼拒绝。六七月间陈赴柏林,德国防部长表示不能出售现役舰艇,但可签商约,于短时间内代为建造。乃商定中国购进德国大小潜艇6艘,潜水艇母舰1艘,鱼雷多枚。不久卢沟桥事变爆发,陈返南京,另派员赴德监造。至中德断交后,合约失效。(李世甲《我在旧海军亲历记(续)》;《江苏文史资料》第32辑,173~174页)

[ii] 中国抗日战争爆发前后的六七年里,中德关系错综复杂。时值世界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后期,纳粹德国欲东山再起,颇看重中国市场。自1933年起,德在华投资增速及“军援”渐升至各国首位。同期,中国面临日本威胁,极重视引进德国投资和军火,并尝试借助其外交斡旋以阻止或延缓战争。此外,蒋介石推崇希特勒“新国家主义”,视为建立独裁统治的样板。史家称:当时“中国面向西方,更多地是面向德国,而不是英国或美国”。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日本获取德国大部分在华权益,30年代更企图用武力征服独霸中国,以摆脱经济困境,因此和德国有利益冲突。其间,德国决策层有两派:军方、财界从经济战略考虑,主援华(“工商界和军界于1937年组成了一个强大的德国‘中国院外集团’,直到1939年仍继续将同中国方面的经济合作保持在一个令人吃惊的水平之上”);希特勒从国际政治考虑,主亲日。其政策演变结果是:1936年11月与日本结成反 共 产 国际同盟(翌年意大利加入);1938年初承认伪满洲国;1939年8月撤退“驻华军事顾问团”;1941年7月承认汪精卫伪政府,中国随即与德断交。1941年12月9日太平洋战争爆发次日,中国正式对德、意、日宣战。(《蒋介石政府与纳粹德国》,124~177,226~277页;《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对外关系》,91~116页)以上种种,应有助于了解欧阳晋赴德学习的大背景。

三、布雷游击队

徐: 1939年下半年,南京、上海已经失陷两年多,广州、武汉也失陷一年多了,日本人正在攻打长沙,是“第一次长沙会战”前后。

欧阳:是的。所以,我们回来干什么?海军的船被日本人打沉了,有些自沉了。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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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11 抗战初自沉的中国“平海”号巡洋舰】

回来之前,林遵召集我们开会研究:回去抗日,怎么抗法?我们是学海军技术的,船没有了,怎么办?那时候从报纸上看到,国内搞游击战,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效果非常好。大家就讲,船没有了,可能还有水雷。对,搞水雷,到敌后去,打游击。没有办法,没有舰,搞水雷。我们拟了一个计划,就回来了。

林遵把我们的案(建议方案)带到重庆,重庆当时是陪都。后来知道,国内也有和我们类似意见,到敌后布雷。大概是水雷制造所所长曾国晟提的,他是造水雷的,也是海军,是前辈。 [ii]

我先到长沙,然后去洞庭湖,到沅江布雷队当队员,在洞庭湖布水雷,封锁(日军)。大概在 1939年底,我们转到皖南敌后——估计是我们的案成功了,重新组建了布雷队 [iii] 。在沅江也布雷,但那是正面防御,我们的方案是到敌后布雷。在国内,我们可能是第一个到敌后去的布雷游击队。林遵是第五布雷大队大队长。他晓得我,还有我们班同学好几个,从德国回来的,调到一起。我们是第二(布雷游击)总队下边的大队,配属第三战区,下面有两个中队。我是布雷官。我们在皖南一带活动。(其他布雷队)有的在赣北,武汉方向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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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12 海军布雷队】

布雷游击队是秘密的,不能让日本人知道。我们全换上陆军衣服,挂的符号没有讲布雷,是“执法队”。雷是湖南造的,后方兵站运来——以前你没有听到这个事?

徐:没听到过。以前总讲国民党不抵抗,或者说它只打正规战,不打游击战。

欧阳:我们是受报纸启发。游击队,以少胜多嘛。我们驻在贵池县附近山沟,一个十几户人家的村。我们一到那里,就说,第一次一定要布成功。第一次就是林遵领导的,我也参加了。我们通过陆军 148师特工队,摸清敌人部署,然后自己到敌区实地调查。最后决定在贵池两河口布雷。那里有条小河,秋浦河,用船把雷运去。搞船很不容易,是岸边一个老百姓出面,说要在夜间运货到江北,预约三条船。1940年1月19号——是这个日子,林遵带着我和另一个布雷官王国贵,布雷队员30多个,换老百姓衣服,去布雷。出发前特地做“光饼”。你知道光饼吗?戚继光打倭寇,部队带干粮就是这种饼。在福建把它叫做“光饼”。不单解决伙食问题,也是鼓舞士气。

那天,我们先到藏雷地点,把雷准备好,地方上组织 80多老百姓,抬15具漂雷。漂雷就是漂流水雷,用浮筒吊,在水里悬浮,顺水漂,碰到船引爆。我们用“海庚式漂雷”,全重大概150公斤,装150磅炸药。

在敌区运雷,要伪装好,人抬,一个雷四个人,雨雪天或者路远,八个人。我们的队伍,除了布雷队员、抬雷的群众,还有 148师两个排掩护、支援,一共200多人。绕过敌人据点,穿过公路以后,陆军停下隐蔽,布雷队渡过秋浦河。后来下雨了,雨加雪,地上泥泞,不小心就滑倒,非常困难。三四十里路,到目的地,比计划晚了一小时。以后还顺利,林遵一发信号,三条船就过来了。老百姓先撤走,我们把雷装上引爆装置,抬上船,划到长江航道,布到水里。做这些事十几分钟,原路返回。回来路上,我们两个队员跌倒了,受伤了,走不快,影响速度。林遵决定大队先撤,派我留下照顾伤员。以后也还顺利,我们三个走走停停,没有出问题,比大队晚一些到(驻地)。第二天来了消息:炸沉一只汽艇,炸死十几个敌人。后来又有消息,又炸沉一艘日本的运输舰。这是第一次(布雷),非常成功。参加行动的30多人,每人得一个奖章,每个人都有,都立了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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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13 海庚式漂雷式样略图(布放后状态)(欧阳晋手绘)】

徐:是什么奖章?奖章现在还在么?

欧阳:好像叫“陆海空军奖章”。解放后,“三反五反”还是什么运动,我把那些奖章,还有证书——后来我还得过几次,都上交了。好像是交给华东海军政治部了。

我们第五大队第一次成功以后,十几天之内,第一大队、第二大队也有布雷成功,炸掉敌人好几条船。

徐:老百姓抬水雷,你们给钱吗?

欧阳:好像没有。那些老百姓都很好,村里保甲派来的。那时候农村搞保甲制度,给我们安排民工。 [iv] 有时候工兵也抬雷、抬船。尤其是船,重得不得了,要好多人抬。

徐:那时候,你们的生活和在德国时候反差很大吧?

欧阳:布雷人员不都从德国回来的,有后来学的,大部分是我们(马尾)海军学校培养的。当时我们说,一定要干好,第一次是做试验。成功了,现在想起来还特别兴奋。当时非常困难。我们是以守为攻,到敌后开辟战场。布雷主要是炸船,破坏交通。我们回国抗战,就是这样想法,尽自己力量嘛。要把日本人赶走,宁可自己苦一些。这是在林遵的影响下。

我们从德国回来,忽然间到敌后打游击去了,你感觉这里变化很突然,是吧?我就想你这个问题。当时,我到敌区,有种感觉:那地方老百姓苦得不得了,他们苦的程度感动了我,我们已经算不错了。所以,那时候不感觉苦不苦,没有考虑这个问题。我们接触老百姓,他比我们苦得不得了。住老百姓家,看他们很苦很苦的,每天种田,我们也帮助他们割稻子。我们比他们好多了。

徐:能不能这样说,你们到皖南农村前,对中国社会,对农村,实际上没有什么接触?

欧阳:是这样,没有接触。对后来的苦,我们思想有准备。举个例说,从德国一回来,在贵阳,我们分开上前线,什么东西都丢在贵阳,就带个包走。从外国带回的东西,都丢掉了,手表也不肯戴。下去,就准备牺牲。当时就这样想法,就这样到前线去了。

徐:东西交给谁保管?后来还给您吗?

欧阳:托运到重庆。我有个箱,后来一个同学,我们那 10个当中的一个,把箱交还给我,打开一看,里边只剩一点点东西了。

在安徽那几年,困难很多,战果也不小。纪念抗战 50周年,我写文章,讲我亲身参加抗战的体会,我的战友也提供情况,主要写第五大队,也写一般情况,我们的战果。我们炸了不少敌伪舰船,统计有资料,列表。日本人的船,在长江不敢随便跑。布雷队有好多队员牺牲了,那篇文章主要纪念他们。写成功,也有写失败。 [v]

徐:你们布雷,任务是上边下达,还是自己决定?你们和新四军有接触吗?

欧阳:我们上面是第三战区,新四军也属于第三战区,我们有配合。我们第五大队主要配合 148师,和新四军接触少些。可能第三大队和新四军配合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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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14 被我水雷炸坏的日军舰艇】

布雷任务主要自己定。要看情况,比如天气、敌人动向,情况比较复杂。执行任务,队伍人很多,浩浩荡荡,抬雷、抬船,穿过警戒线必须隐蔽,陆军护送,有时候工兵配合。日本人非常害怕,非常恼火。

他扫雷扫不过来,就“扫荡”,想消灭我们。飞机来炸,我们到处躲,躲到山沟,住老百姓家,穿老百姓衣服,他没有办法。有时候,他知道我们布雷,派兵包围,把人抓去,查出布雷队员就杀。我们穿老百姓衣服,抓去也不一定发现。这些情况我文章里都讲了。 [vi] 在布雷队搞了几年, 39年到43年,我调出去了,去重庆。



[i] 1937年8月江阴要塞保卫战前,据蒋介石命令,陈绍宽分两次调集舰船(包括主力舰、超龄巡洋舰等军舰和商船)43艘,计6.4万余吨,自沉于江阴江面。另沉民船、盐船85艘及大量石料填补空隙,在预定位置“形成一条坚固的江阴阻塞线”。(《近代中国海军》,954~956页)。至翌年1月,海军所辖121艘舰艇,被日军击沉88艘,自沉25艘,只剩小型舰艇15艘。(《江苏文史资料》第32辑,175~188页)。据称,以舰船自沉阻塞日军,是海军电雷学校负责人欧阳格的主意,其用心是借机削弱闽系海军实力。(李世甲《我在旧海军亲历记》;曾国晟《记陈绍宽》)

[ii] 曾国晟,约生于1900年,卒年待查。字拱北。福建福州人。1917年毕业于烟台海军学校。曾赴日本学造船,赴英国学海军。20年代任“楚有”舰副长。抗战中任海军水雷制造所所长,创办《海军整建月刊》。抗战后任海军总司令部第六署署长。1948年9月授海军少将。1949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旋应张爱萍邀,任上海市军管会舰艇调查修装委员会主任。(参看《中国国民党九千将领》;蔡鸿干《抗日战争期间闽系海军一次复兴运动的史料》,《福州文史资料选辑》第2辑,87~111页;黄港洲《张爱萍与海军——共和国海军初创纪实》,95~96页;曾国晟《记陈绍宽》)。

[iii] 抗战初,海军即确定“以舰队实力,配以水雷袭击,协同陆军坚守淞沪,保卫江阴要塞,消耗敌军,拱卫首都,掩护沿江物资西移”的战术指导原则和作战任务。后因大量舰艇损失(包括自沉),水雷战遂成为海军作战主要手段。1938年春,“海军以水雷封锁和炮队组成一道又一道防线阻击日军,获得很大战绩,再次迟滞了日军前进速度,深得当时中国政府和人民之赞扬。”是年秋在洞庭湖组建布雷队,由薛家声统一指挥。9月初组建第一个漂雷队,向敌舰展开水上游击战,队长郑天杰。10月底决定在敌后开展布雷游击战,组建“长江中游布雷游击队”,辖布雷队5,刘德浦任上校总队长,林遵等任队长。1940年4月,在郇鄂区增设布雷游击队,由曾国晟督率,林祥光等任队长。1941年3月4日,蒋介石下手令,“要求以游击布雷截断敌水上交通,消耗其物资力量,较任何武器均有过之而无不及;并饬各战区长官对布雷队以特别保护”。其后至1942年底,陆续成立第一至第五布雷游击总队,各辖大队、中队若干。(《江苏文史资料》第32辑,199~202页;参看《近代中国海军》,974~982页及书末“近代中国海军大事记”)

[iv] 关于民工报酬,此说不确。当时第三战区设有军民合作指导室,省设指导处、县设分处,乡镇设合作站。后者主要业务是“在所辖各保甲内,按户籍人口分别指定壮丁编为苦干队,轮流供役,协助军队运输。”有明文规定:“输送夫役……工资按当地一般工资情况,由征雇部队先交合作站,由站当场转交给本人”。(张丕生《第三战区军民合作指导机构工作概述》,《上饶文史资料》第8辑,80~81页)至于工资能否即时、如数发到合作站乃至民工手里,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v] 欧阳晋《回忆抗战时期海军皖南、赣北长江布雷游击战况》,《福州文史资料选辑》第14辑,113~144页。

[vi] 1939年底以后,海军各布雷队“在所控制的长江各段,大量布放水雷,封锁航道,且主动出击,展开敌后布雷游击战。战术行动机动灵活,常使日军防不胜防,狼狈不堪,损失惨重,终不能在水上顺利航行。这对日本海军官兵的心理打击极大,许多日本海军官兵谈雷色变,闻雷丧胆”。其中,欧阳晋所在第二总队的作战,“给了日本海军以沉重汀击。至1945年8月日本投降,该游击区共布雷1370具,触沉日大型军舰3搜、中型军舰8艘、炮舰6艘、运输舰32搜、大汽艇4艘、汽艇48艘、炮艇1艘、大火轮1艘、小火轮4艘、大铁壳2艘、汽油船1艘、木壳船1艘、商船2艘、大驳船1艘,总计大小舰船114艘,另有汽车20余辆,伤亡其官兵5000余人,破坏其武器弹药等军用物资不可胜计,战果至为辉煌。”(《近代中国海军》,974,980页;参看欧阳晋文章及《江苏文史资料》第32辑,199~202页)

欧阳晋回忆和海军布雷游击队战绩,令笔者感慨良多。许多年里,一提抗日“敌后战场”,必指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区战场”,与之相对的则是国民党“正面战场”。直到最近,史界仍“普遍”坚持把抗日战场分成这样两部分的观点(《五十年来的中国近代史研究》, 617页;《八十年来中共党史研究》,217页)。然而,硬把欧阳晋们当年所为说成“正面战场”,岂非圆凿方枘?值得一提的是,由上引《近代中国海军》就八路军、新四军和解放军当年“老冤家”——“国民党军海军”之抗战业绩所作介绍和评价,或可让人揣摩出:在重事实的“专家”和讲原则的“学者”之间,存在着某种差异?(据《近代中国海军》前言:该书由前海军司令员刘华清“亲自布置”、“海军组织编写”,撰稿以军界专家为主。1~5页)

四、参加赴英“参战学习”和接收“重庆”号巡洋舰

 

徐:调您到重庆,是执行新任务?

 

欧阳:对。那时候太平洋战争已经爆发了。我从安徽调去,是去英国参战,先参加“参战学习”考试。

 

徐:是“参战”,还是接舰?

 

欧阳:参战。当时叫“参战学习”。接舰是后来的事情,这是两回事。我下面再讲。

 

去英国参战学习,为什么调我呢?我估计,我在布雷游击队,经常到敌区活动,打给重庆的电报里常有我名字,上面有印象。估计是这个原因,领导就说,你来吧。到重庆以后,可能因为事情出了什么矛盾,要拖一拖,就把我调到陈绍宽那里当副官,做些事务性工作,听副官主任安排,做些小事情。过不久,就参加考试了。

 

昨天你讲,有人说,马尾毕业时候我考第一名,可是我从来没有这样讲过。我现在想,可能是这个事:1943年在重庆考(赴英国参战学习),一共取26个,我考第一名。本来第一名应该领队,我没有。后来领队那个人,比我年龄大一点,青岛(海军)学校毕业,可能是校级军官,我是上尉。他姓刘,也是考上的,第几名不记得了。可能是这个事,传来传去传错了。

 

徐:“参战学习”考试难吗?您以前去德国留过学,有基础,对您来说不难吧?

 

欧阳:不一定。有的不晓得,有的不确定,特别是实际应用方面,我在德国没有学完。参加考试300多人,有青岛的,有马尾、电雷的,都是海军。考完后,我们26个人到英国去,里面5个学造船,其他21个参战学习。

徐:那5个学造船的人里,有王绶琯[i]吗?

 

欧阳:你知道王绶琯?有他。去英国我们一起。他学造船,后来搞天文了,在南京天文台工作,后来调到北京,有时候来南京。最近我在电视上看到他。前几天他寄贺年卡给我,说他搬家了,把新地址告诉我。我回信说,我在电视里看到你了。

 

1943年年底,我们从重庆坐飞机到昆明,再飞到加尔各答,有个英国海军联络员在那里接,然后到孟买坐船。到英国后,我们去学校上课,到舰上实习。21个人分散到英国军舰上,有时候两个人一只船,多数情况一个人。我上过两条舰,开始在Diadem号巡洋舰。后来到Birmingham号巡洋舰,这条舰一万多吨。我们到他舰上,准备参战。太平洋战争[ii]以后,英美对日本宣战,和中国是同盟国。我们参加英国远东舰队,经过学习,实习,准备到远东打日本。在英国舰上就归他指挥,进他的编制。不过军服还是中国的。

 

徐:这很奇怪:英国军舰上有一群中国海军军官,要参加英国海军的作战?

 

欧阳:对,是这样。除了中国人,还有印度人、瑞典人、丹麦人……中国有两批,前面一批,我是第二批。学习完后,我们到伦敦来。1945年5月德国投降,欧洲战争结束;8月份日本投降,抗战结束。最后,我们没有和日本作战。[iii]

 

这时候上面来指示:“好,你留下来,到他们有关的学校全面学习一遍”。就这样子,我又去学习,枪炮学校、鱼雷学校、通讯学校、航海学校,以及皇家海军学院等等,全面学习。到这里学几个月,到那个学校学几个月。1947年,英国赠给我们一艘“重庆号”巡洋舰。说“赠”,其实是还债。抗战开始,英国在香港,借我们海关的船用,战争结束后,我们要,他找不到了,就说,送给你一个“重庆号”吧,实在是还债性质。

 

【图15 重庆号巡洋舰】

 

另外,它还借给一艘“灵甫号”驱逐舰。这是“租借”,随时要可以要回去。[iv]

 

徐:您在重庆舰是什么职务?什么军衔?

 

欧阳:通讯官,少校。1943年底出国时候我是上尉,职务是“候补员”。

 

我去重庆号报到的时候,船尾已经漆好“重庆”两个字,是一艘中国军舰了。舰长是邓兆祥。[v]

 

【图16:邓兆祥】

 

邓兆祥英国接舰,大概是1947年,从国内带了干部,还有“学兵”,几百人。我们就在英国,已经学好了。全舰加在一起五百多人。我们和灵甫号一起离开英国。经过直布罗陀,马耳他,过苏伊士运河,红海。到亚丁,就分开了。灵甫舰船小,是驱逐舰,不敢直接走了,因为风大。前面是印度洋,那时候季节风,大得不得了,房间里东西摔到地上,我们走路都用手抓着预先绑好的绳子走。季节风,一个礼拜没停过。我们重庆号直接开回来,穿过印度洋,经过新加坡,香港,回到上海,南京。

 

徐:英国派了个军官白能顿在重庆舰上,有书里写他很跋扈,和你们有冲突,是么?                                                                             

 

  欧阳:有这事。他是英国海军派来做保障的,在船上的确很跋扈,和中国舰员处得不好,最后在香港,被邓兆祥赶下船了。我们接舰的军官,多数干海军比较久,在英国军舰上也干过,对航海比较熟。他那么跋扈,指手画脚,没有道理。这个事,重庆舰副长刘荣霖比较清楚,我只是部门长,接触不多,情况不太了解。[vi] 

 

回国不久,在上海,重庆舰又航行了。高速前进。那是辽沈战役期间。到葫芦岛,蒋介石上了船,就住在船上,召开什么会议。那时候很紧张。我看到过蒋介石,没有说过话。他和我们一起照像。开完会,他就离开了。[vii]重庆号也参加打了,向塔山(解放军阵地)开炮,桂永清[viii]在船上指挥。那时候,重庆号算最大的船。中国以前没有巡洋舰。抗战以后,从美国接回来一批船,日本投降又接收一些,都没有重庆号大。

 

从东北回到上海后,我就请假回福州老家。当时陈绍宽在福州赋闲[ix],我去看过他一次。

 

徐:您好几次和陈绍宽接触,对他有什么印象?

 

欧阳:在马尾我是学生,去英国前我给他当过几天副官,时间不长,接触不多。我印象比较深的是他办事非常认真。我举个例,在重庆有一次招生考试,考生查身体,他是总司令,亲自去,亲自参加检查、挑选,抓得很紧。解放后他是福建省副省长,我在上海、南京工作,一直没有机会看他。1969年他去世,福建打来加急电报,通知我参加追悼会,我工作忙,去不了,打了一个很长的唁电。后来他们告诉我,他们还替我献了一个花圈。

 



[i] 王绶琯,天文学家。1923年1月生。福建福州人。1943年毕业于马尾海军学校造舰班。

 

[ii] 1941年12月7日(美国当地时间),日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8日,美、英对日宣战。9日,中国政府“正式”对日宣战,并宣布对德、意处于战争状态。翌年1月1日,中、美、英、苏等26国在华盛顿签署对轴心国共同行动宣言。次日,蒋介石接受同盟国推举,担任中国战区最高统帅。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太平洋战争结束。

 

[iii] 此事闻所未闻。查多种有关抗战后期中国海军人员赴英学习的史料,或未提“参战”,或将其与战后中国接收英国赠舰混为一谈,或语焉不详。另查同期中、英在缅甸、印度联合对日作战的论著和回忆,虽也未涉及中国海军,似可视为欧阳晋赴英“参战学习”之背景:1942年初日军入侵缅甸(时为英殖民地),中国应邀派远征军入缅支援英军,至5月首战失利。其后,双方反复磋商反攻事宜,谈判焦点之一,是中国要求英国出动舰队保障南缅制海权,但不被接受。后因美国施压,中国远征军1944年春自北缅、滇西发动反攻,翌年初获胜,而英海军未参加此役。(参看《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对外关系》,296~310页;《太平洋战争时期的中英关系》,23~26页;以及杜聿明《中国远征军入缅对日作战述略》,宋希濂《远征军在滇西的整训和反攻》,后二文载《文史资料选辑》(全国政协)第8辑,1~42,43~77页。)据此推测,欧阳晋等以中国海军军官身份参加英国(远东)舰队,主要是出于中方一厢情愿,英方则颇为勉强(甚至从未当真),且终未成行,故为一般史书所忽略。有关详情待考。

 

[iv] “重庆”号原名AURORA,是当时相当现代化的轻巡洋舰,5270吨。“二战”中击沉敌巡洋舰1艘、驱逐舰10艘。中国接收后改名“重庆”,是中国海军有史以来装备最新、火力最强的军舰。“灵甫”号原名MENDIP,新型护航驱逐舰,940吨。“二战”中亦有诸多战绩,参加过诺曼第登陆。中国接收后改名“灵甫”,以纪念阵亡的整编74师师长张灵甫。自1947年12月起,中国接舰人员从英国各地集中到两舰停泊处,对两舰洗刷清理全面整修。翌年5月19日,中英在朴资茅斯军港举行交接典礼,26日两舰启航,8月23日抵沪。(《江苏文史资料》32辑,238~239页;参看《近代中国海军》,1024~1025页)

 

[v] 邓兆祥(1903-1998)  广东肇庆人。1914年起先后入黄埔、吴淞、烟台等海军学校。1930入英国皇家海军学院。抗战中任海军水鱼雷营营长。后任长治舰、重庆舰舰长。1949年2月25日,重庆舰士兵发动起义,邓兆祥被说服参加,并亲自驾舰北上烟台,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后历任多所海军院校校长,北海舰队副司令员,海军副司令员等。1955年授海军少将。1965年加入中共。是第六届全国政协副主席。1998年8月6日在北京逝世。

 

[vi] 重庆舰驱逐白能顿的经过,见《海军生涯话新生——邓兆祥是怎样走上革命道路的》(《解放战争时期国民党军起义投诚·海军》,405页。参看陈景文《渡江战役前夕重庆号军舰起义经过》,《安徽文史资料》第3辑,89~90页)

 

[vii] 此处记忆似有误。据另说,蒋介石于1948年10月5日在塘沽登重庆舰,次日驶抵葫芦岛。(《江苏文史资料》第32辑,249页)

 

[viii] 桂永清(1901-1954),字率真。江西贵溪人。黄埔军校一期毕业。1930年赴德国学习。曾任国民党中央军校教导总队总队长、首都警备副总司令、27军军长,驻德、驻英使馆武官,驻英军事代表团团长、盟国驻德联军管会中国代表团团长。1946年以后任中央海军军官学校教育长(校长蒋介石),海军代总司令、总司令。1949年后任总统府参军长,参谋总长。1954年8月在台北逝世。

 

[ix] 其时陈绍宽已被罢官,在胪雷家乡赋闲两年有余。1945年12月,蒋介石命陈绍宽率舰赴渤海堵截解放军,陈借口舰需修理,自行去台湾。不久,蒋即下令撤销海军总司令部,由军政部海军处“武力接管”,同时免去陈的职务。曾国晟《记陈绍宽》回顾此事后,讲了陈与蒋及其亲信欧阳格、何应钦、陈诚等的矛盾冲突种种故事。谈到:福州临解放,福建省主席朱绍良两度奉蒋令前往,要陈赴台,均遭拒绝。第二次,陈说:“蒋委员长如一定要我飞往台湾,我决在飞机上跳下。”解放后,福建省人民政府主席张鼎丞赴胪雷请陈,陈“欣然参加革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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