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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大院(十)

(2023-02-26 12:39:32) 下一个

小涛的故事(下)

大概是1970年初,江叔和方姨从干校回来准备下放,小涛每天都忙着收拾行李。那时候下放的机关干部,主要是历史有问题的,再就是因为单位派性斗争被找点茬而下放的。小涛家被下放,很可能是因为方姨的出身问题。然而,小涛对下放农村不仅没有抵触,反倒有点兴奋。那时,下放是响应毛主席五七干校指示,学习知青“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光荣的事,小涛大概觉得他们家是积极响应毛主席号召的先进模范吧。

小涛到农村后不久就给我写了封信,那封信大部分内容我都不记得了,但有一句话我至今仍然有印象。他在信里说: 来农村对我来说是一个新的开始,这是一种全新的生活,也是锻炼我的大熔炉。那时我们大院下放的同学和发小跟我关系密切的都给我来过信,每个人对农村生活的感悟都不同 。邻居索大娘的儿子文果小哥给我来信就是另一种味道,他在信中说:“以前我总是羡慕高干家的小独楼,可到了农村后,我觉得最幸福的事就是能在暖和的房子里睡个好觉”,索大爷一家被下放到朝阳农村,那地方比沈阳要冷,而且农村的房子也不保暖,平时屋里除了火炕是热的,哪都是冷飕飕的。

我的很多邻居和发小,下放后都回来过。我还记得小凡回来时,很得意地问我们:“你们能分得出稻子和稗子吗?知道芝麻长啥样吗?”那种骄傲溢于言表,弄得我们都有点自卑了。

小涛下放后的头几年也回沈阳好几次,都是方姨来沈阳办事时带他回来的。每次方姨来都把小涛放到我家,她则带着小薇去她表妹家住。晚上,小涛就跟我和我奶奶一起睡外屋那个两张单人床拼起来的大炕。我小弟则到邻居家借宿,大弟弟就睡里屋的拉格里。我和小涛有唠不完的话,每次我俩挤在床上都一直聊到下半夜才睡。小涛给我讲下乡后的新鲜事,比如,如何用玉米秆和高粱杆子烧炕和做饭,如何在铁锅上贴大饼子,新玉米面贴出的大饼子多么多么好吃等等,说的我都想下乡去了。他说,如果不下放,他就是毛主席批评的那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现在他知道土豆苗和地瓜苗有何不同,知道了在城里吃的菜是在怎么种出来的,也知道了粉条和豆腐是咋做的了。总之,小涛说起农村的生活没有任何抱怨,还有一种早该下放的感觉,可等我插队后才知道农村的日子有多苦。而小涛之所以不言苦,大概和他对下放的看法有关。他是个积极的人,乐观 的人,凡事都是从积极角度去看。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浑身充满正能量。他是那种积极分子性格的人,但他没有功利目的,不是那种为了入团入党当干部捞好处的表演型积极分子,他是真的有那种革命激情的人。我想,如果生在革命年代,小涛一定会成为革命者。

等我插队后,和小涛就失去了联系,因为那时小涛也中学毕业在农村干农活了,一直到七八年高考。

高考后的一天,小涛突然来我家找我,原来他家那时已调回沈阳,住在北陵省政府附近的省直机关宿舍。小涛来我家是想问我高考的情况,并告诉我他被大连外国语学院录取了。我一听乐了,我也接到大连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刚从乡下回来准备去大连上学呢。这下好了,我们俩虽然不在一个学校,但可以在一个城市读大学了。

在大连念书期间,我每次去市里都会到外院去跟小涛见个面,他是那种标准的好学生,晨跑一天不拉,学习努力刻苦,平时都是三点一线(教室、宿舍、图书馆)的生活。可我发现他一直很廋,下放那么多年,他的肌肉也没像我似的胳膊粗的像小腿,还是一副瘦弱的书生样。当时小涛和我都不知道,那时他就已经有病了。要毕业的那年,小涛对我说,我得了一种怪病,叫近端肌肉萎缩症。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病,不知道这种病的严重性,还不懂装懂地对他说,大概和上大学后不干活有关,平时多锻炼就没事了。可小涛知道病情的严重性,知道了自己的病属于绝症。

毕业的时候,我以为他会回沈阳,因为日语专业在哪找工作都不难。没想到,小涛却选择了远离沈阳的江西中医学院。我还不理解地问他,为啥要去江西啊,留在大连都比去江西好啊,南方的气候你受得了吗?小涛说,没办法啊,只有一个中医学学院的名额,其它地区都没有。我问他:你想改行学中医?小涛说:我对中医感兴趣,想一边教学一边学中医。我当时没明白的他的这个兴趣是怎么来的,就觉得他有点怪。一直等到他调回沈阳的时候,才明白他是想试试中医是否能治他的病。

九十年代初,我听说小涛调回到沈阳师范当老师了,就赶紧跑到他家去看他。见到小涛后,觉得近十年他竟然没啥变化,还是那么瘦弱,大大的眼睛依然亮晶晶的,精神气看着也很好。我问小涛结婚了吗?他说没有。我就说,让我太太帮你介绍,她们医学院女生多。小涛说,我这个样子还找啥对像啊。我说,你不挺好吗,怎么了?小涛就撸起裤腿让我看他的腿,我一看吓了一跳,他的腿竟然瘦的皮包骨一样。我这才明白他这个病的严重性。

回到家我和我太太说了小涛的事,她马上兴奋起来,说我正好有个同学一直没找到对象呢。我联系一下,让他们见个面吧。我说:你可真有意思,小涛是个病人,你那同学能愿意吗,你尽瞎张罗。我太太却说:行不行咱俩说了也不算,我把真实情况告诉我同学,她愿意见面你就联系小涛吧。我说:好吧。心里却寻思我太太肯定白张罗。

没想到,第二天我太太就和我说,她同学答应见面了。她这个同学我见过,儿科大夫,长得白白净净,挺秀气的,在医学院里的女生也算是比较漂亮的。如果小涛没有病,他们俩还真是很般配。我就赶紧给小涛打电话,小涛却说,不见了吧,我这个病也治不好,我也不想拖累别人。我的情况你和人家说了吗?我说我太太都联系好了,你的情况都如实介绍了。成不成另说,你来见一面也算是成全我太太了,省得她该埋怨我办事不靠谱了。听我这么一说,小涛无奈地说:那好吧。

周末的时候,俩人在我家见了面。奇怪的是小涛不看女生的脸,而只盯着女生的手看,我以为小涛就是来应付的,就没说啥。聊了大概半个小时,我太太的同学就起身要走了,我估计是没看上。我太太出去送她同学的时候,我就问小涛:你咋不看人家眼睛说话,只盯着手看呢?小涛说:看手和看脸是一样的,因为人是全息的。我不懂看手能看出啥,小涛就告诉我,他能从一个人的手相看出这个人的性格和秉性。我听了就觉得他有点神叨叨的,我那时还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对这些玄而神的东西都不大相信。后来小涛告诉我,他在江西中医学院期间,利用业余时间修了很多中医课,又专研了很久黄帝内经和易经,现在在练道家的气功。他说,气功虽然并没有治好他的病,但明显感觉自己精神好了不少,病情进展似乎也被遏制了。

我太太回来后,我问她的同学怎么说。我太太说,她同学对小涛印象挺好的,感觉小涛很老实很腼腆,都不敢看她。我听了就笑了,心想幸亏她不知道我这个发小会看手相,否则多尴尬啊。我太太也问小涛,你咋不好好看看人家呢?小涛就说:我看她的手就知道她是什么人了,然后就细细道出女生的性格和她的家庭情况。这下子把我太太给惊着了。小涛不仅准确地说出她同学的性格特征,而且连她家几个孩子,她排行老几都准确无误地说了出来。最后,小涛说我俩不合适。性格秉性相差太大。其实,我知道,即使性格秉性一样,小涛也会拒绝的,因为他清楚自己的病,不想平白无故拖累别人。从此之后,我太太就把小涛当大仙了,一说起小涛就说你那个大仙同学,好像忘了小涛的名字。

我去瑞士之前,到小涛家跟他告别。小涛说我给你起个卦算算命吧,我说行啊,小涛就问我生辰八字,我当时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但记得自己是早晨出生的,就告诉小涛个大概时间。小涛念念有词,掐指一算说出我的命相。我早已过了天命之年,我的经历验证了小涛算的很准。给我算过之后,我觉得很靠谱,就让他给我儿子和两个侄子也起卦算了命。我儿子几点出生的我一清二楚,所以他给我儿子算的命非常准,直到今天依然在验证的他的话。我当时很奇怪,就问他是根据什么算出来的,他说就是凭是感觉。没想到他的感觉竟然如此神奇!也许这就是绝利一源,用师十倍的道理吧。小涛因为得了绝症,对其他人间事都失去了兴趣,全部精力都用来研究玄学,大概就有了非常敏感神奇的感觉吧。

等我两年后从瑞士回来再去看他时,发现他说话声音很小,有气无力的。九五年,我们小学同学张罗毕业后的第一次聚会,我去找小涛,希望他能参加,可那时他走路都很困难了。江叔和我说,小涛现在出不了门了,上几蹬楼梯都不行了。

我最后一次去看他时,江叔,方姨和小薇都在客厅,唯独不见小涛。我问江叔小涛哪去了,江叔说:小涛现在昏睡不醒了,没多少日子了,你就别进屋看他了,看了也难受。确实,我没看见他,一想他的病心里都很难受。

小涛就这样默默的走了。现在一想起他,我眼前出现的永远是他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和他那专注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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