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周三中午全校师生进城,在中心广场上参加公审公判大会。学生们嘻嘻哈哈地打闹着进了场。好不容易在期末考前有半天不用困在学校里,大家觉得跟过节也差不了多少。主席台上打着巨大的横幅,台下两边挂着写了各个犯人犯罪行为的大字报,许多人在那里指指点点地看着。广场上人群按单位和学校划好地盘,二中是和一中紧挨着。二中在城南,一中在城北。城南是周强的地盘,城北是刘劲松的地盘。周强和刘劲松因为女孩林芳翻了脸,二中和一中也成了死对头。很快就有两帮人开始从彼此看不顺眼到对骂到推推搡搡。这时张子鹏走过来,板着还有些青紫的脸,厉声说:“骨头痒了?主席台上有的是位子,要不要直接给你们插个牌子,拉过去站起?!”
广场上万头攒动,大家都有些喜气洋洋的。杂乱而密集的嗡嗡声几乎可以掩过高音喇叭里传来的社会主义好的歌声。陈敏看到吴咏梅正兴高采烈地和几个女孩说话。吴咏梅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瞟陈敏,大声说:“严打才好啊!”陈敏突然听到喇叭里传来了父亲带有口音的普通话:“。。。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分子现场公审公判大会现在开始!”人群哄地一声,齐齐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原来是五花大绑的犯人们由武警押着,穿过人群上了主席台,一字排开,青白的头皮在阳光下发亮。有几个犯人全身瘫软,靠两旁的武警架着才算勉强站在台上。
午后的阳光炙热,人们用扇子,书报,和帽子制造着无济于事的热风。“罪大恶极”“民愤极大”“从重从快”等字眼在广场上飘来飘去,让空气更灼热了。每一个宣判都引得人群里发出“嗷”地一声,然后是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不时还有人鼓掌叫好。好不容易等到审判结束,游街就要开始了。好几个犯人颈子上插着的牌子上名字已经被画上了个大红叉。武警们拖着犯人们上了卡车。广场上的人群慢慢散开。陈敏摸了摸自己被晒得发烫的头发,挤过街道两旁等待刑车开过的人墙,向家里走去。这时她看到郑磊把书包从肩上甩在背上,和几个男生急匆匆地钻进广场背后的一条小街。陈敏在街角站了一会儿, 汗水渍得她眼角发涩。她抬起手臂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后无精打采地回家去了。
公判大会后一中和二中学生的那场群架还没打起来就散了。周强在情势一触即发的时候赶到,把一中领头的蒲大个子一拳头砸在地上。他把郑磊手里的藏刀拿过来握着,看着要冲上来的人说:“想打架嗦?老子今天不是来打架的,是来拼命的。”因为来得仓促,一中的学生除了手里的两条短棍子和书包里的几块砖头外,大多赤手空拳。蒲大个子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看周强阴郁的脸色,抛下了几句狠话就带着自己的人跑了。周强看他们走出巷子,回头对郑磊就是一下:“是不是觉得今天枪毙的不够多,啊?连凶器都带!”郑磊踉跄着退了两步,站稳了只说:“下次我不会了!”
周强后来在自己的小屋里对郑磊说:“还有一年,能混个高中文凭有啥子不好?”郑磊没有说话,只是一拳一拳地击打周强自制的那个沙袋。周强在床边坐着,把那把藏刀从刀鞘里取出来又插回去,玩了一会儿,说:“今天枪毙的中间有一个是我做临时工时候的兄弟。”郑磊楞了一下,沙袋荡秋千似的荡回来,差点撞到他的头。“我随时也可能站在主席台上,名字上划个大叉叉,”周强说着,把刀插回刀鞘里,把皮扣扣好,扔到床下:“这个时候,除非是不想活了,还不低下脑壳乖乖做人嗦?”
六
第二天一早陈敏上学,看到一大群人堵在路口,而师范大专学校门口被公安局的路障拦着。她心里有些紧张,推着车走到人群背后。一个中年妇女一边伸头往大门里看,一边不忘大声地向旁人显示自己知道的独家内幕:“那个女学生被砖头打了不说,衣裳还被撕得稀烂!”陈敏吓了一跳,说:“她死了啊?”女人转头看到陈敏不过是个年轻女孩,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说:“啊,不晓得。”
课间操做完了的时候张子鹏开始训话。陈敏心不在焉地听着他慷慨激昂地说“同学们要树立革命的,正确的人生观”,眼光扫来扫去地找郑磊。她远远看到郑磊和几个男生站在一起,还是那付吊儿郎当的样子。陈敏微微一笑,收回眼光,正听到张子鹏声嘶力竭地结束了他的训话:“我们决不姑息养奸!”
郑磊给陈敏的字条是李兰传给她的。李兰在厕所门外把字条往陈敏手里一塞,抿着嘴一笑走了。陈敏早早把模拟题做完,交到讲台上。“陈敏!”教数学的罗老师叫住她,“我这里还有两套题,你带回家也给做了吧!”陈敏把考卷塞进书包,匆匆地出了教室。花台上美人蕉,鸡冠花,和指甲花都垂头丧气地站在灼人的阳光里。陈敏远远看到郑磊在栽满法国梧桐的林荫道上等她。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教工宿舍区。女孩林芳坐在角落里一间平房门口的藤椅上,正用针线把几朵乳白的栀子花串在一起。林芳看到郑磊和陈敏走过来,偏过头用牙把线咬断,站起来对着屋里叫了一声。周强出来了,脸色阴沉沉地。林芳把栀子花串在他鼻子下一撩:“香不香?”周强“恩”了一声,勉强对林芳笑了笑。林芳垂下眼睛,也不看陈敏,湿淋淋的眼波转到旁边的郑磊脸上,展颜一笑,说:“正好,这串你就送给她吧!”郑磊还没去接,林芳把花甩到他手里,转身进了屋子。
七
林芳是二中的传奇。
当年陈敏进二中初中部时,林芳上高一,正是风头最健的时候。每天都有男生在校门口等她,很多是不辞辛苦从城北的一中过来的。那时候中学女孩子大多在衬衣下穿一件紧身白背心,还躬着背,生怕被人看到自己正在发育的胸脯,搞得十几岁的女生全有些平胸驼背。林芳则不然。她腰背挺直,曲线宛然,细细的胸罩带子在半透明的的确良衬衫下若隐若现。许多年长的教师在离她近的时候也不得不把眼光移开。中学里男生女生身体里的荷尔蒙开始大量分泌,大家就象没头苍蝇似的。学校虽然设了生理卫生课,发教科书的时候,老师却把两性生理那一章用钉书机钉起来,还理直气壮:“这章是不考的。”林芳的存在给了年少些的陈敏她们启蒙和鼓励。还是因为林芳,陈敏才有勇气要母亲给自己买了第一个胸罩。
十六岁的林芳作为流氓团伙成员被送去劳教时,已经怀孕了。她和一中的一群学生混在一起,最后是被城北一霸秦老二的案子牵连的。虽然她在审讯判决过程中咬牙不开口,人人都认定她怀的是秦老二的种。如果不是那时她已经怀孕五六个月的话,肯定是要被强行流产的。陈敏还记得那次的公判大会。林芳被押上台的时候,广场上一片哗然,经久不息。主持的法官在高音喇叭里声嘶力竭地叫:“肃静!肃静!”同站在台上别的犯人一样,林芳双臂被麻绳绑在身后,一根长长的木牌插在颈后,上面用毛笔写着:流氓犯林芳。这样被绑着,上身都会自然地向前倾,而林芳又得挺着个大肚子,她的姿态就变的扭曲可笑。她的头发被铰得短而不齐,几绺乱发被汗水浸湿,贴在她没有表情雪白的脸上。林芳的眼睛一直低垂着,茫然地盯着台下的一个不存在的点。那天下午,广场上有多少的少年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们的梦中人在主席台上展示着自己的耻辱。
那天游完街秦老二就被押到河坝子上枪毙了。林芳实在也说不上有什么罪行,就被送去劳教两年。后来,劳改农场的女场长说,如果林芳的孩子生下来就被抱走,可能林芳哭哭也就没事了。林芳的父母明确表过态是不会要这个孩子的。“就是不该让她喂那三天奶。娃娃吃过了奶就和妈是连着心了。”林芳早上醒过来时没看见儿子,立刻就明白了。女场长没有想到一向还算温顺的林芳会变得那么暴戾。几个人合力制服了林芳,给她打了一针安定,然后把她关进了隔离室。林芳醒来后只是长嚎。女场长事后说起还是打了个哆嗦:“哪象是人的声音啊?”林芳力气耗完,就在小屋里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自说自话。林芳从隔离室出来后就不一样了。她胸前的衣服结了一层厚厚的,白花花的奶渍,脸上的笑容恍惚。林芳的病发作是间歇性的。偶而她会走到人前,不断地问:“我没得了。你有没得?”然后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就会开始打人。
也许因为内疚,也许想甩掉这个包袱,林芳刑满一年后,女场长就打报告,把她提前释放了。林芳回到城里后,她的父母把她关在家里,看得很严。不过一天她还是溜了出去。她到了从前常去的一中的外操场。刘劲松和几个一中的学生正在那里打篮球。她在劳改农场的一年,外面的世界变化大了。刘劲松在城北混了好几年,秦老二出事后他跑到了在西藏军区的二叔家,避过了风头后回来成了城北的老大。林芳走到刘劲松面前,说:“劲松,你去把儿子找回来。”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又有些如释重负——究竟林芳和刘劲松还算是年貌相当,好过那个快四十的半老头子秦老二。刘劲松也不看林芳,把球往地下一砸,说:“疯婆子!”林芳跟着他的脚步半跑着,带着哭腔说:“劲松你不要怪我嘛。我真的没有办法。你三叔是武装部的,让他帮你把儿子找回来。”刘劲松用力甩开林芳的手,讥笑说:“笑话!我三叔凭啥子帮你找那个小杂种?”
林芳“嗷”地一声扑到了刘劲松身上。她一边用手乱抓,一边叫:“没得了!没得了!”林芳被送回家后,吃上了药,整天安安静静的。邻居们偶尔会从敞开的大门里看到她坐在天井中间,用木梳梳着日日渐长的黑发。过了好几个月,林芳开始出门,大家很是惊讶地看着她和城南的周强走在一起。据说是周强的姑姑周正琼自己到林家做的说客。周强这时已经在二中伙食团上班,算是告别了过往的混混日子。林家父母虽然不是很满意,还是接受了现实。
城南和城北本来是各占各的地盘,互相瞧不起对方,倒也井水不犯河水。刘劲松却开始不断挑衅周强。“有些人就爱吃沾了人家口水的剩饭,”他在街上碰到周强和林芳,故意大声对自己身后的两个跟班说。周强停了脚步,林芳却拉了拉他的衣角,他又只好走了。刘劲松还是低估了周强。一天晚上,周强纠集了一帮二中的学生,气势汹汹地在一中外操场上找到了刘劲松。那场群架的结果是一中和二中都在门口贴出布告,开除了好几个学生。然后就是全城都知道周强和刘劲松为了林芳翻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