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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晚饭时间到了,她端着一小碗瘦肉菜羹进了房间。
丛阳斜斜地靠在枕头上,手里拿着一串念珠,眼睛闭着。这几天,丛阳经常这样“闭目养神”。更早的时候,丛阳曾经和她讲过,他并不怕死,因为生和死是相对的。人所谓的死其实只是一个世的结束和另一世的开始。生命刚刚离去的时候,人的灵魂会进入中阴界;从中阴界灵魂会和另一个肉身接轨,开始新的一世。人平时要修炼好,做好进入中阴界和选择下一世的准备。
这一些和寒枝的信仰格格不入。寒枝从小到大就只知道天主,只知道信天主的人死了以后会到天国里去过永远快活的日子。什么前世今生就算有也没有任何意义:这个世界上有谁记得自己的前世呢?至于说为中阴界做准备,那些遭遇飞机突然失事的人们,一切都措手不及,怎么准备?不如把一切交托给天主。
寒枝也曾经劝说丛阳和她一起信天主,这样他们可以生生世世永永远远在一起。可丛阳笃信他的佛,怎么也说不动。这也是让寒枝很伤心的地方。有时候难过,半夜睡不着,她会跑到屋子后院,对着天上那颗明亮的星星问:不同信仰的人,在彼岸会不会相遇?极乐世界和天国是不是一回事?
看着那轮浑圆的月亮,她心里为丈夫向天主祷告了许久,最后喃喃:天主大爱全能,天主会安排好一切的。
她在丛阳跟前坐了下来。“吃饭了。”她轻声说。
丛阳没有反应。
“丛阳,我们吃饭了。”她又说。
丛阳闭着眼睛,几乎让人觉察不到地摇了摇头。
寒枝把碗放在一边,抓起了丛阳的手。那手,冰凉,无力,僵硬。
“丛阳!丛阳!你怎么了?不舒服啊?”寒枝连连唤着他。
丛阳一直闭着眼。向内看的灵魂仿佛离这个世界十分的遥远;寒枝和他说话的声音仿佛来自千里以外。可心田,心田在哪里?
“田儿!”他叫了一声,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寒枝不是那么清晰的脸。
“田儿来电话了,他已经在路上了,就快到家了。”寒枝连连答应道,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突然,她想起什么来,就从相册里取出两张旧照片来。一张是丛阳十岁时候的照片,一张是心田七岁时候的照片。
“丛阳你看,这两个孩子长得多像啊,简直是一模一样!”
丛阳眯起眼睛,看了看那两个男孩。他看到了一条金色的线。
“今天几号了?”他问。
寒枝支吾了一下,“哦,今天十三号,十二号过去了!”
十二号的那一张日历早被寒枝翻转过去。
丛阳叹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寒枝,我先走一步了。”他的捏了捏寒枝的手。
12
“找一个实在的……”微弱但足够让寒枝听得清的语流从丛阳的唇齿间泄出。
寒枝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坠。她一直恐惧不安地试图回避这个关头;她又一直不断地在调整自己的心理为这个关头作准备。现在,这个关头就在眼前:她感到他的手心在变冷;她看到他眼神越来越凝滞。他的呼吸在变弱,变慢;变得更弱,更慢……她没有想到这一刻会来得这么快,他才六十八岁。她还没有准备好。虽然他念了那么多佛经,虽然她祷告过无数次,活生生的人对死总是感到不知所措。这么些天了,她看到死向丛阳的悄然逼近,生命的逝去,其实是一点一滴的。人死去就像进入梦乡一样,没有苦痛,是不知不觉的。“天主慈悲!”一个声音掠过她颤栗的心。
突然,她的心绪也变得凝滞,她变得沉静和坚强。她忍住不哭,她不能打扰他那正在跨越阴阳两界的灵魂。
他很专注地看了她一眼,“下辈子我认得你……”说完这话,他很自然地闭上了眼睛。他眼睛一闭,便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和他桌上所有的牙医工具:它们一闪一闪的。父亲朝着自己笑。他见过威严的父亲,发脾气的父亲,他被父亲打过一大巴掌……他,从来没有看到父亲这么笑过:温暖、慈祥,宽广……父亲且笑且离。“阿爸!”他叫了一声。
一条金线,把他和父亲联到了一起。
随着那一声叫,他看到了坐在床边没有声音没有表情的寒枝。她在那条金线的另一边。那金线的光芒照着她的脸。她那么美丽,和她做新娘的那个夜晚无异。
他看到了心田,他的儿子。儿子从出生到成人的样子在他眼前一字排开……他站在日历前,把日历页往回翻了一页。那日历页写的是:四月十二。他看到那张日历页上充满了无数条金线;他转过头去,看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山洞,山洞里金光闪烁,宛如晨曦……(完 )
上集:短篇小说《金线》(七)
转:五仁虔谦——读《天涯之桑》 (我的散文集《天涯之桑》出现在合肥市和安徽省图书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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